第十七章 已痛之香
字數:9825 加入書籤
不知為何,山海途經的山大多都被一種十分壓抑的氣息感染著,經曆的事大多關乎生死,剩下的也大多充斥著負麵的情感。可能這就是凡人受與其格格不入的異獸影響的緣故吧——畢竟兩者雖然都是自然的造物,但本質上還是有著極大的不同的。
但是,這一次山海在很遠就感受到迎麵的村莊傳過來的快活氣氛。不過,這也讓山海有些灰心——一般這種村莊裏麵都不會有異獸存在的。雖然這樣,他還是踏進了這座村莊,大概他長期壓抑的心也需要一些快樂的點染吧。
可踏進村子後山海愈發地發現這村子裏人的與眾不同——他們的臉上全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每個人都有著幾乎相同的表情,甚至連正常麵無表情的人都找不到。
於是,一向沒有什麽表情的山海一下子在這些人中鶴立雞群。
“哈哈,你是路過的旅人吧。”
幾個人看見了山海,擁過來打著招呼。
“看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一看就不是村子裏的人。”
山海似乎有些無奈,心想自己雖然不怎麽愛笑,但也遠遠沒達到“愁眉苦臉”的地步啊。於是他抬起頭,勉強地笑了笑。
“哈哈,一看就不是真心在笑,”一個人說,“真心的笑和強笑可是一下子就能看出來的,旅人。”
山海笑著搖了搖頭,說:“是啊,這種事情確實不太好裝……”
“你是不是心痛壓抑的事經曆的太多才這樣的?”
伴隨著村民這句話的導向,葵和鬱黯的樣貌猛地襲上了山海的腦海,山海臉上的笑容一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傷感與沉默。
“啊,好像無意中勾起了你的傷心事,多有冒犯,還請見諒,”那村民笑著說道,“不如去前麵的客棧打個尖兒,吃點兒喝點兒,我請客!”
隨著他這一陣爽朗的笑聲,山海心情也不這麽壓抑了,那一刻他仿佛覺得站在那裏笑的是他自己。
“哎喲,有客人啊,坐坐坐。”山海他們剛踏進客棧,就看到一個店小二迎了上來。他瞅了一眼山海,笑著說:“喲,看您這表情就知道您是個外鄉人,請坐請坐。”
山海又勉強笑了笑,便和一起跟來的那幾個人坐下了。
“我說小乙,趕緊把好酒好肉上上來,都看到有外鄉的客人還磨磨唧唧的。”其中領頭的村民吆喝道。
“好了您嘞,這就來~”隨著一陣俏皮的轉音,那店小二就往後廚去了。山海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這裏的人似乎都沒有什麽煩心的事,全都盡情地在這不算很大的館子裏笑著鬧著。不一會兒,那店小二就把飯菜端了上來。
“怎麽樣,很好奇吧,”領頭的那個人一邊啃著雞一邊說,“其實之前也有像你這樣的旅人來過,他們和你一樣也是差不多的表情。”那人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給山海斟了滿滿一碗酒。山海一麵微微起身謝過他,一麵把酒端了過來。
“來,幹!”隻見那個人把手中那碗酒一飲而盡,說道:“其實,誰沒個傷心事兒啊,隻不過我們有應對傷心事的方法。”他轉過身,一邊指著窗外的一座廟一邊說:“看見那座廟了嗎,回頭進那座廟讓那位神明幫你驅掉你心裏的傷心事就好了。”
山海一邊盯著那座廟一邊笑著說:“這種事情就那麽隨隨便便說給一個外鄉人聽?”
“嗨,那有什麽關係,”那個領頭的又猛啃了幾口雞說道,“我們還巴不得你們都能實實在在地笑出來呢,大家開開心心的總比你們每天哭喪著臉強啊,你們說是不是啊。”
那幾個村民一邊附和著一邊痛飲著,整個酒桌都充滿著歡快的氣息。
吃飽喝足,山海謝過他們,決定去那廟裏看一看。
“這才對嘛,那我就先祝賀你了。”臨別時那領頭的村民抱著拳說道。
山海走進了那座廟——那是一座普通但不簡陋的廟,房簷是用很普通的磚瓦砌成的,牆麵也有許多裂痕,木質的供台也很老舊了。但院中長滿了整齊有致的花草,別有一番韻味。供台上的供品也可以說是非常豐盛,燃燒的香火也讓人心曠神怡。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山海從踏進這廟的那一刻起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瞻仰了一下供台上的神像——那神長著六條腿、四隻翅膀,蛇一般的身體,那樣貌好似之前見過的山神一般。
山海又去後堂轉了轉,發現這座廟和之前見到的廟沒什麽兩樣,那被村民傳頌的“神明”也不知在什麽地方。又轉了兩圈,山海便準備離開這座廟了。臨行前,他奉了三炷香,又拜了幾拜。
但是,還沒等到山海走到廟門口,他便覺得眼前一黑,身體也不由得癱軟了下來。霎時間,山海包中的瓶子冒出了陣陣青煙,那一隻又一隻的異獸解開了瓶子的封印,跑到了外麵。一時間各種異獸另類的叫聲充斥了這個院子。
“你怎麽了,山海,”猼訑一邊用他頭上的毛蹭著山海的臉一邊呼喚道,“這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大家都跑出來了?”
“不知道,”鴸回答道,“好像是他封印的力量一下子減弱了,所以我們自然而然地飄了出來。”
“唉,這可如何是好。”猼訑伏下身子,盯著雙目無神的山海說道。
“依我看啊,大家就趁現在各跑各的得了。”瞿如也趴了下來,把頭扭向別處說道。
“你還真是口是心非,”猼訑瞟了瞿如一眼說,“當初在禱過山的時候山海也沒強迫你和他走啊,到頭來還不是你自己想一起出來。”
瞿如也沒再反駁,隻是緩緩地歎道:“唉——也不知到時候山海會不會忍心把咱交給帝俊。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帝俊要我們做什麽呢。”
瞿如說完這番話,原本還在嘰嘰喳喳的異獸們都默不作聲了。
“依我看還是先把山海喚醒吧,”鴸輕聲提議道,“旋龜,麻煩你先往山海的臉上噴些水。”
旋龜發出那了劈砍木頭的聲音應了應,張開嘴向山海的臉上射出了一道水柱。不一會兒,山海便清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又轉頭仔細地看了看他的異獸們。
“你終於醒了,”猼訑帶有些激動的口氣說道,“剛才不知道為何你突然倒下了,封印我們的瓶子也失去了作用,是旋龜……”
“你們是……什麽?”山海瞪著他那空洞的眼睛問道。
他的這一問,讓異獸們有些摸不著頭腦。鴸舒展了一下翅膀,說道:“你在開什麽玩笑呢,山海?”
“你這會說話的大鳥羽毛好漂亮啊,就好像……傳說中的鳳凰一樣!”說罷,山海眯起了眼睛,露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
他這一笑,讓異獸們一下子吃了一驚——因為山海,從沒這樣笑過。
“你是怎麽了,山海?”猼訑似乎有些焦急了,它站起了身,又用頭蹭了蹭山海問道。
“咦,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的?”山海一邊問著一邊站起身,向門口走去,又突然擊了一下拳頭說道:“我想起來了,是這兒的村民讓我來這座廟求神明驅掉我的傷心事的,不過……哈哈,我有什麽傷心事?難道已經被驅掉了?”山海一麵笑著一麵向廟外走去,留下異獸們在廟內麵麵相覷。
“快追上他,他現在很不正常!”猼訑想向外跑,卻被鴸一把攔住了。
“先別衝動,猼訑,”鴸說道,“你想想,咱現在這個樣子出去,肯定會在村子裏引起混亂,到時候就不好辦了。”
猼訑歎了口氣,又伏了下來。
這時,瞿如不屑地瞟了它們一眼,說道:“身為異獸,一點基本的法術都不會嗎?”說罷,它站起身,伴隨著一道金光變成了一個男人的模樣。
“這樣不就可以了嗎?”瞿如帶著輕蔑的口氣反問道。
“這就沒問題了,”猼訑興奮地說道,“那就請瞿如大哥去外麵探探究竟吧。”
瞿如環視了一下他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唉,果真和你們在一起淨遇上一些麻煩的事情。”說罷他甩了甩長衫,哼著小曲,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那座廟。
找到山海時已是夜晚了,瞿如發現山海正在和之前的那一群村民在另一家客棧裏有說有笑。瞿如便坐到了山海他們旁邊的桌旁。
“真的,李哥,這頓……我來請,咱今天不醉不歸!”麵頰已經有些泛紅的山海和那幾個村民一邊碰著碗一邊說道。
“真會說大話,你有沒有錢心裏沒個數嗎?”瞿如心想。
“怎麽能你請呢,你是客人,我們哥幾個每人請你一頓都不夠!”那領頭的“李哥”痛飲了一碗說。
“這才對嘛,哪有客人請客這個道理。”瞿如鬆了一口氣。
“嗨!哪有什麽……客人不客人的……以後我就準備在這裏住下了……你們可別……嗝……不歡迎我……”山海現在隻能斷斷續續地說話了。
“這就住下了?你不是還要收集天地間的異獸讓你的妻子孩子死而複生麽?”瞿如有些焦急地想。
“那肯定歡迎!我們也有很多不是本地人啊,都是經過神明的洗禮留在這兒的……所以就放心住下吧!”那“李哥”說罷便又給山海倒了滿滿一碗酒。
“要經得起誘惑啊山海,別答應他們啊,你妻子和孩子……”
“有李哥……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山海此時隻能趴在桌子上說話了。
瞿如呆呆地望了望山海,歎了口氣,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扛起了山海就往門外跑。
“哎你誰啊?”李哥一拍桌子,那一桌子的人都向瞿如擁了過來。瞿如猛地皺了一下眉,向他們張開手掌,那些人瞬間就被彈得七仰八翻。等他們回過神來時,瞿如和山海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月夜下的這個村子已經非常靜謐了,瞿如把山海的一隻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兩人就這樣向那座廟的方向蹣跚著走去。
“你是……誰啊?”爛醉的山海瞟了一眼瞿如問道。
“你就別管我是誰了,都喝成這樣了趕緊回那廟裏休息吧。”瞿如回答。
誰知山海一下子掙開了他,岔開腿坐在了地上,搖晃著說:“那我……為什麽……要和你走……我要……”說罷他就倚靠在了一棵樹旁,不省人事了。
“真想一爪子刺穿你的心髒……”瞿如恨得咬了咬牙,自言自語道,又看了看山海,歎了口氣,也坐到了那棵樹旁。
“沒想到你忘記了心痛的事情後竟是這樣的一個人,凡人那種失去至親至愛的心痛到底是何種程度的感覺啊……果然還是不喜歡凡人啊……”
“你說你要是真的忘記了之前的一切,那這幾年的努力豈不是白費了?這麽長時間努力地尋找著我們,努力地學著和性格習慣各異的我們相處……這些事情一下子放棄了,難道你不覺得可惜嗎?”
“唉……可能我現在說這些你也聽不到,不過如果你執意這樣我們到最後也隻能棄你而去了。雖然我們的生命相對於凡人的生命是永恒的,但畢竟沒有異獸願意守在你旁邊等你老死啊……至少我……也許是吧……”
“不過,我突然也希望你能拋棄你過往的傷心事像現在這樣活著,畢竟無論凡人還是異獸都會不由自主地去追求幸福和快樂吧……唉,有的時候有些事情也是很矛盾啊……”
不知道瞿如在山海旁邊說了多長時間的話,隻知道朝陽升起時,瞿如背著山海出現在了那座廟的門口。
“回來了,你們終於回來了!”猼訑看到了他們,興奮地站起來走上前去,關切地問道:“山海怎麽樣了?”
“哼,”瞿如把山海放到地上,變回了原形,又伏在地上說,“估計還是老樣子,昨天他喝了個爛醉,還死不讓我帶他回來,於是我就睡了一覺,醒來才把他背來了。”
“真是辛苦你了。”猼訑帶有些溫柔的語氣說道。
瞿如又把頭歪向了一邊,不再說話了。
“不過,瞿如,”鴸帶有些嚴肅的語氣問道,“你有沒有覺得這座廟有些異樣?”
瞿如聽了鴸的話,轉了轉眼睛,微微抬起頭問道:“你是說……這座廟裏有異獸?”
“是的,”猼訑回答道,“我們昨天在想,山海會這樣是不是因為異獸在作怪?”
“既然是異獸作怪,封了便好。”瞿如說罷又閉上了眼睛。
“話是這麽說,但是封印異獸需要擁有強大法力才能做到,咱這裏沒有一隻異獸擁有這樣的法力……”猼訑很沒有底氣地說。
“這還不簡單,既然一隻不行,那就用我們所有異獸的力量吧。”瞿如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目光也變得淩厲起來。它用帶有些命令的口吻對猼訑說道:“猼訑,你去張開昆侖鏡,以你的法力照出異獸還是綽綽有餘的。”
隻見瞿如用它有力的爪子解開山海的包裹,抓起昆侖鏡向猼訑丟去。猼訑牢牢地用嘴接住了昆侖鏡。隨後,瞿如扯斷了一團紅線,對其它異獸說:“你們每一個都握住一條,一會兒等異獸現身,我們一起把力量灌注到紅線中封印它……猼訑,可以開始了!”
猼訑對瞿如點了點頭,將頭猛地一甩,昆侖鏡便被甩向了半空中。
“現!”
隨著猼訑的這一聲,昆侖鏡散出了萬丈光芒。猛然間,一隻與那神像極其相似的異獸在它們中間顯了形。
“就是現在!”瞿如一邊是施著令一邊將自己的力量灌注到了紅線中,那紅線一下子向那異獸飛了出去,牢牢地綁住了它的腿。其它的異獸見狀也都效仿著瞿如,一瞬間就把那異獸的六條腿捆得死死的。那異獸拚命地掙紮著,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嚎叫。
“不行,它要……掙脫了!”鴸一邊卯足了力氣一邊喊道。
“一定要……堅持住,那家夥……能不能……回到原樣,就看……這一次了!”瞿如說罷把紅線拉得更緊了,卻感到一股力量衝到了它的頭顱,讓它痛不欲生。
“不好,力量被……反噬了。”瞿如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朦朧中看到鴸、旋龜、羬羊……一個一個地倒下了。
“失敗了……嗎,”瞿如感覺到四周的空氣越來越安靜了,“山海,抱歉了……到最後也沒能……”
突然,一股熟悉的力量注入到了它的全身。瞿如猛地睜開眼睛,站起身來,想要重新拉起那根紅線,但紅線卻被一雙凡人的手拉起了。
“辛苦你們了,”山海微微回頭向瞿如笑了笑說,“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說罷,山海從袖中引出無數根紅線,瞬間將那異獸的全身都緊縛了起來。
“封!”
隻見那些紅線應聲一縮,那異獸便被拉入了瓶中。
“太……好了,山……海……”猼訑有氣無力地地說道。山海蹲下撫了撫猼訑的毛,又環顧了一下四周,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謝謝大家了,真的……謝謝大家了。”
那些奄奄一息的異獸化成了一道道的光,又回到了山海的瓶中。
“它們……沒問題吧?”瞿如問道。
“沒什麽問題,”山海撿起他的行囊說道,“它們隻是耗盡了幾乎所有的神力,在瓶中休養幾天就可以了。”
“你居然能自己擺脫那麽強大力量的束縛,看來還是不能小看你啊。”瞿如說道。
山海重新係上了自己的行囊,走向瞿如說:“其實如果隻是我自己的話,我估計這輩子都掙脫不了這樣的力量。是你們削弱了它的神力,才讓我恢複了自己原有的意識,要不是你們,估計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一個‘完整’的我了。”
瞿如隻是冷笑了一聲,說:“凡人真是一種奇怪的造物啊,僅僅是失去了千萬思緒與情感的一種,卻會對這個人帶來這麽大的變化……不過,山海,你喝醉的樣子真難看,以後這件事少不了成為我要挾你的理由……”
“你也一樣,瞿如,”山海看著他微笑著說,“沒想到憎惡著凡人的你也會像凡人一樣擁有著自己複雜而細膩的感情。”
瞿如吃了一驚,繼爾把嘴角挑了挑說:“這樣的啊,沒想到昨晚的記憶居然被保留下來了,你這個人果然還是不討喜歡……算了,這件事咱倆算扯平了,以後誰都不要再提起。”
“好啊,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瞿如。”山海微微低下頭說道。
瞿如並沒有理會山海,隻是變成了人形向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你把那異獸封印了,想必那些人又找回心痛的感覺了吧,現在估計都可悲地沉浸在了痛苦中了吧……這可是憎惡凡人的我最期待看到的,所以我要親自去看看他們那能取悅我的悲痛表情。”
山海隻是笑了笑,跟了上去說:“我看那可不一定。”
兩個人走上了街頭,瞿如驚奇地發現,那些找回“心痛”的人們雖然沒了往日的那種歡樂,但他們非但沒有沉浸在悲痛中,反而從他們的目光裏看到了更多的堅定與希望。
“山海,”已經看得有些發呆的瞿如問道,“找回‘心痛’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難道不該是痛苦嗎?”
山海用右手捂住自己心髒的位置回答道:“是的,找回‘心痛’的那一瞬間確實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但取而代之的是那曾空缺部分的充實。那裏不僅有心痛,還有那些永遠不能忘記的無比珍貴的人,以及那永遠不能忘記的無比珍貴的事……”
兩人就這樣離開了這村莊,又走了好久,瞿如才回到了山海的瓶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