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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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前總管升職手劄》由作者衣青箬首發於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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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過雲層的晴朗

    太陽真好,照得我渾身暖洋洋的。我想這時候要是臥在白樺林中就好了,那兒落葉厚了,呆在上麵一定舒服極了。我知道,一條好狗是不能擅自離開主人家的,可我現在對酒館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在和不在都沒有什麽關係。熟人我不能咬,來了生人隻許我叫幾聲,生人隻要進了酒館住下來,就得把他們當熟人對待了。所以我覺得自己隨時隨地可以走開。當我晃晃蕩蕩走過長長的甬道,準備跨出大門的時候,白廚子拎著鐵桶出來了。鐵桶裏散發著菜香味,我聞得出來,那裏麵有魚肉、芹菜和韭菜。快到中午了,白廚子這是給拍電影的人去送飯的。門外停著一輛車,人們叫它”麵包車”,白廚子把桶提到車上。我夾著尾巴溜到一邊,想等汽車走開了再離開酒館。白廚子把桶拎到車上後,又返回酒館。我知道,肯定還有吃的東西沒有拿來。他向回走時眼尖地發現了我,他吐了一口痰說一聞到肉味你就跟出來了,真賤!那桶裏的東西是你能吃得著的麽?不知天高地厚!”他這麽糟踐我,我真的很難過。我不能咬他,隻能用爪子撓地。那地因了前幾日那場雨的緣故,很濕潤,我刨起的都是些濕泥。我年輕的時候喜歡刨地,一是因為身上有使不完的勁,不把勁釋放出去身上發緊;二是我喜歡吃那些彎彎曲曲的蚯蚓。那東西愛在土裏鑽來鑽去的,我一刨準能把它們刨著。它們非常好吃,軟軟的,香香的,一點骨頭也沒有。文醫生管這東西叫”蚯,而小啞巴則叫它”曲蛇”。有時候我到了大煙坡,文醫生為了犒勞我,就把提前挖好的蚯蚓拿出來喂我。我理解他的好意,可我不喜歡吃被人挖出養在瓶子裏的蚯蚓,那太缺乏樂趣了。小啞巴一見我吃它,就揪著我的耳朵,說我應該變成條魚才對,魚愛吃蚯蚓。我知道人們去河邊和水泡子邊釣魚時,下到魚鉤上的魚食就是蚯蚓。魚一吃蚯蚓,魚鉤就把魚鰓給掛住了,魚咬了鉤,就被人提出水麵了。我有很多次想告訴魚,見到水裏漂著蚯蚓時,千萬別張嘴,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跟它們說。魚被掛住時是很痛苦的,它們掙紮著,使勁地擺尾,尾巴那濺出一串串的水珠,仿佛它們在懊悔地流淚。

    現在,我已經不喜歡吃蚯蚓了。蚯蚓也沒過去那麽多了。

    從麵包車上走下兩個拍電影的男人。他們都戴著帽子,帽簷長長的。屋子有屋簷是為了擋雨,帽簷能為人做什麽?也是為了擋雨麽?他們朝我走了過來。

    那個嘴大個高的男人我認得,演員們都叫他”主任”。

    主任對另一個人說:“導演讓趕快把狗找到,過些天要拍狗的戲了。我讓陳獸醫幫著選狗,他他媽的還裝孫子,說是要把這鎮子的狗都集中到一處,搞個狗運動會,誰跑得快用誰!我操,他的鬼念頭倒不少!他說要是選中了哪條狗,他得收點好處費,如果不付費的話,就得給他在片子裏弄個鏡頭!”

    “那就給他加場戲,讓他在片中挨挨打,揍他一頓他也就老實了!”另一個人摘下帽子,把它當做扇子在手裏搖著。他一摘帽子我認出他來了,就是那個沒長頭發的人。有一天他和大財吵架,嫌大財把他的球鞋刷破了,說什麽也不給大財錢,大財說他是”周扒皮”,周扒皮也許就是他的名字了。

    主任說:“我看這條狗挺好看的,不行就讓它上吧?”

    周扒皮說:“它好像老了點。不過看得出它年輕時是條漂亮的狗,肯定沒少找母狗*!”主任笑了,說:“金頂鎮跑著的那些小狗,沒準都是它撒的種子吧?”

    他們互相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大笑著。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取笑我。白廚子和大財各提著一桶吃的東西出來了,那兩個人也就不打量我了,他們上了車。等車開了以後,我沒有興趣去白樺林了。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是在找一條狗上電影,他們想到了我。我跟第一個主人在叢林中生活時,有一次到了大黑山,正趕上那裏放電影。電影不過就是在兩棵樹之間掛上一塊白布,一個大圓餅似的東西一轉,它冒出來的一束光打在白布上,擻熬馱詘撞忌仙現了。我究竟看過幾場電影,已記不清了。隻記得在大黑山的主人家時,月亮節時就有電影看。電影很有意思,人和人在白布上有說有笑的,那裏麵還有房子、樹木、橋和河水。我不明白這些東西怎麽能貼著一塊布活著?那白布薄薄的,又被懸掛著,奇怪的是人在上麵都立著,沒一個栽跟鬥的。還有那些樹,白布上又沒有土,可它們照樣活著。不過我沒有在電影上見過狗。我要是上了電影,就該死了吧?我老了,我覺得自己肯定不能在一塊白布上站住,我沒有那本事。隻要趙李紅不讓我上電影,我就會沒事的。她是我的主人,對我說了算,我得乞求她。我進灶房尋趙李紅去,她喜歡去那裏,再說我不能隨意進別的屋子,灶房除外。

    紅廚子滿麵流汗地獨自坐在灶房的矮凳上抽煙。他忙完一頓飯,很疲勞的樣子。人一疲勞眼皮就耷拉著,不愛吱聲。我進來後悄悄趴在他的對麵,歪著頭看他。他衝我笑笑,順手從案板上拈起一片肥肉,甩給我。我很準地把肉接到口中,紅廚子說:“到底是經過訓練的狗!”聽得出來,這是讚美我的話,我高興得一抖身子。

    我把肥肉吃了,安靜地看著紅廚子。他吸完了一支煙後,臉上的汗水就少了。他又點著一棵煙。我不煩煙味。我的主人大都喜歡抽煙。梅主人抽的煙是自己用紙卷的,文醫生用的是煙鬥,趙李紅呢,她抽的煙總是又細又長的,就像春天化雪時吊在屋簷下的冰溜兒。大財說趙李紅淨抽進口煙。我不明白”進口”是什麽意思,這些年老有人說這個詞。有的時候人會指著一雙鞋說:“這是進口的!”要不就拿著一瓶酒說:“這是進口的!”聽他們講到進口的時候,眼睛發亮,語氣格外自豪,這使我覺得進口的東西來自天上,因為隻有天是了不起的,從那上麵派下來的東西肯定人見人愛。

    紅廚子又抽完了一棵眼,這時他臉上的汗全都消了。看來有的時候煙也能當毛巾使,毛巾能擦汗,煙也能。

    我的主人趙李紅進來了。她好像一夜之間高了許多,原來她盤起了頭,使瘦削的她顯得更高了。她仍然穿著花衣裳,是我沒見過的一種花,很碎,亂糟糟的,看得我都眼暈了。她一進灶房,紅廚子就說她這件花衣裳的顏色好看,喜慶!紅廚子還說你以後少穿紫花和白花的,沒有這紅花的好看!”他們一說到顏色,我就垂頭喪氣的。

    “這個製片主任真他媽的摳門!”趙李紅說,”他跟我談要讓我把住宿費給免一半,他們在影片的片尾給咱們酒館掛個名,我要那個虛名幹什麽!他們這幫鳥人能拍出什麽好電影,不過是一幫混混!”趙李紅抓起一根蔥,一截一截地咬著。很快,那根蔥就進了她的肚子。她生氣的時候,很喜歡往嘴裏填東西。有的時候是蘿卜條、白菜塊,更多的時候是蔥。灶房總有剝好洗淨的蔥放在那裏,在我看來是紅廚子特意給趙李紅預備的,她隨時發脾氣,就隨時可以吃蔥。

    “你生那氣幹什麽?”紅廚子說,”房費飯費照收不就得了?”

    “就是!”趙李紅說,”他們交的那兩萬塊錢押金早就不夠用了,晚上我催他們交,要是他們不幹,就讓他們走人!”

    “他們張口閉口都是'鎮長鎮長'的,要是鎮長答應給他們免一半房費,你怎麽辦?”紅廚子問。

    “鎮長算個屁!這酒館是我個人的,又不是公家的,他沒資格指手畫腳!這酒館是用我的血汗錢換來的,我就是不心疼別的,也得心疼自己的血汗吧?鎮長讓免一半的房費也行,另一半讓鎮上給我補齊!”趙李紅指著我說,”我白養這條老狗樂意,我要是白養這群花裏胡哨的人,我可就是傻瓜了!”

    他們的話我是一知半解的。但我聽得出來,主人對拍電影的人不滿意。這我心裏就安穩了,我的主人不會輕易把我交給他們的。我起身走到趙李紅麵前,舔她的腳麵。她穿著拖鞋,她的腳麵很容易就能舔著。我感覺就像在舔光滑的樺樹皮一樣,滋潤極了。趙李紅”咯咯”地笑著,癢得發抖地叫道:“來福,你怎麽學得這麽色/情了?”這兩年我常聽人說”色/情”這個詞,不懂它的含義,現在我明白了,用舌頭舔人就是”色/情”。我願意對趙李紅”色/情”,要是陳獸醫讓我對他”色/情”,我還不幹呢!

    7

    我又夢見梅主人了。她在夢裏隻有一顆像太陽一樣又圓又大的頭,胳膊和腿都不見了,就像結的一顆大倭瓜一樣。可我一眼還是認出她來了,她笑眯眯地看著我,叫我”旋風”,一聽她這麽叫我,我就想偎到她腳下。可她隻是一顆人頭,沒有腳。不過她的大耳環還在,那耳環一動不動的,想必梅主人去的那個地方沒有風。沒有風好啊,梅主人就不會咳嗽了,她著了風特別愛咳嗽。她一咳嗽,那副大耳環就晃來晃去的,跟人喝醉了酒似的。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梅主人不見了。夢就是這樣子,閉著眼睛時它來了,一睜眼睛它就沒影兒了。

    傍晚了,拍電影的人回來了。他們吃完了飯,有不少人坐在石桌旁說話。他們邊說邊笑,準是在講什麽笑話。”笑話”我聽人不止一次講過,人都笑得哈哈哈的,可我卻不覺得那話有什麽好笑的。所以我沒成了人,成了一條狗。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能聽懂多半的人話。我出生兩三年後,就能懂不少人話了,這都是教官教給我的。我之所以沒把他當成自己的主人,是因為他經管著好多條狗,我隻是其中之一。他教我們人話,教我們跨越障礙物,教我們尋找東西等本領。也許因為他是教我們的人,人們都叫他”教官”。他一讓我們越過土堆或者是兩隻摞在一起的板凳的時候會說:“越過障礙!”他還教我查數,通常是在地上擺十塊磚頭,從頭到尾地教我們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有一段時間,他每天都要花費很長時間教我數這十塊磚頭。為了測驗我,他常常喊出”六”或者”九”,這樣我就得奔向第六或者第九塊磚頭,我在查數上沒出現過差錯。因為會查數,我才知道趙李紅是我的第六個主人了。

    我鑽出被窩,晃晃悠悠地走向灶房,我有些餓了。坐在石桌旁的那個叫”主任”的人發現了我,他叫道:“哎,你們幫著看看,這條狗怎麽樣?我看它還不錯,挺溫順的!”

    “它老了,沒力氣汪汪了,能不溫順嗎?”那個被導演捏過臉蛋的女演員細聲細氣地說。

    “你是說我還年輕,有力氣衝你汪汪?”主任說。女演員說你敢!”說完她就笑了。

    我在這夥人的笑聲中走進灶房。隻要不是冬季,灶房的門總是敞開的。我剛邁進門檻,就發現有一隻老鼠在紅廚子腳下竄來竄去的,這實在太令我憤怒了,我不顧一切地奔跑過去,捉拿老鼠。老鼠很狡猾,它溜到牆角去了。我能看見它溜走時得意搖晃著的小尾巴。那小尾巴就像蚯蚓一樣,我真想一口把它咬住。我這一鬧非同小可,把紅廚子給嚇著了。他對白廚子說:“這狗是不是瘋了?一進來就奔我的腿來了!”聽他這麽說,我連忙汪汪汪地叫了幾聲。我的意思是告訴紅廚子,有老鼠在灶房出入了。白廚子正在揉麵團,他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說:“連熟人都咬的狗跟狼有什麽區別?我看應該把它勒死吃肉,老狗大補,多浪費點柴火便是!給它多加點花椒、大料和辣椒,味道一定錯不了!”白廚子吧唧了一下嘴,似乎已經把我給吃到肚子裏了。

    我嗚嗚地低聲叫了幾聲。白廚子又說:“你用不著那麽可憐巴巴地叫,好像你受了委屈,誰把你冤枉了似的!”

    我隻能從紅廚子的腳下鑽出來。我傷心極了。一方麵為自己沒有捉住老鼠而難過,另一方麵是紅廚子沒領會我的舉動。難道他們都沒有看出灶房在鬧老鼠麽?我真希望有隻老鼠能躥到案板上去,讓紅廚子白廚子眼睜睜地看到。可是老鼠不是玩意,它們隻喜歡在陰暗的角落跑來跑去,從不主動暴露在人麵前。我暗下決心,一定要竭盡全力捉住一隻老鼠,讓他們看看。我又趴到火爐旁了,這一段我總喜歡呆在那裏,因為那兒暖和。我剛舒服了一小會兒,白廚子就叫道:“看看,又跑到火爐那烤火去了,這條老狗!”他剛說完,趙李紅就進來了。

    白廚子對趙李紅說:“這狗剛才瘋了一樣衝進來,在紅廚子腳下瞎咬了半天!”

    趙李紅說:“它準是看見什麽了,狗不會亂叫的。”“它看見了什麽?這裏能有什麽?它除非看見了鬼!”白廚子揉著麵團,他的身子左搖右晃的。

    “沒準它發現了老鼠趙李紅說,”它過去可是捉老鼠的能手!”

    “它把貓的活幹了,它算什麽好狗?多管閑事!”白廚子說。

    趙李紅笑了。我的主人一笑,我就是可以被原諒的了。趙李紅今天沒穿花衣裳,不過她這件衣裳很緊,把她包裹得像根細香腸。而且,她衣裳的領口到處是褶皺,好像讓無數人的手給揉搓了似的。我剛來酒館的時候,曾經在藤蘿架下聽見白廚子和陳獸醫議論過趙李紅。白廚子說:“她年紀輕輕就有這麽大的家業,我們這夥人還得給她打工,真是白活了!”陳獸醫就說:“她跑南方這幾年能幹什麽好勾當?她說是賣服裝發了大財,誰信?準是當'野雞'去了!”白廚子說她一身的骨頭,摟她睡覺還不得硌著自己?”陳獸醫說:“這你就不懂了,有喜歡胖的,也有喜歡瘦的,現在瘦女人吃香!”他們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副看不起人的表情。”野雞”我聽金頂鎮的人說過,這個詞似乎跟女人有關係,因為總是男人在生氣時罵女人:“你個野雞婆!”這話看來不太好。我還見過能飛的野雞,它尾巴長長的,身上的毛深淺不一,挺好看的。黃主人他們在叢林中用槍打死過野雞,然後弄一堆火來烤著吃,它被烤在火上時的香味可真是好聞啊,我不止一次吃過它們的肉。我不明白”野雞”到底指的是什麽?是飛在林子中的那個帶翅膀的東西呢,還是女人?

    一旦想起過去的事情,我就聽不見灶房的聲音了。這時候我腦子裏回響著的都是過去的話語。等想完舊事,我才能聽見紅廚子他們說話的聲音,他們商量著吃什麽”消夜”。說是有人睡得晚,不吃點東西睡覺肚子空得慌。”消夜”這個詞是我到青瓦酒館後才聽說的,以前金頂鎮的人從來沒有用過它。這詞想必是趙李紅從外地帶回來的,因為她說的次數最多。一開始我不明白”消夜”指的是什麽,後來漸漸琢磨透了,因為一說”消夜”,他們就要忙活飯,而這飯做出來時又都是月亮升到天中央的時候,我就明消夜”是半夜三更吃的飯。在這點上,人跟馬一樣,馬在半夜要吃草料。草料算不算馬消夜”呢?

    我聽見一陣腳步聲飛進灶房。不是一個人的腳步,那聲音很雜亂,起碼是兩三個人過來了。這些人裏一定有陳獸醫,我聞到他的氣味了。他身上總是有股酸味,好像他天天用泔水洗臉似的。

    “那狗真的在這裏!”陳獸醫第一個走了進來,他指著我,對跟在他身後的主任說,”我沒說錯吧,它在這裏烤火呢!它老了,都要走不動路了!”

    “導演說劇中要的就是一條老狗!”主任說。

    “你前些天不是說要年輕的狗麽?”陳獸醫說,”我都跟好幾戶人家打了招呼了,那些狗個個漂亮,跑得快,哪個都比它精神百倍!”

    “它有多大年齡了?”主任指著我問。

    趙李紅說:“我十來歲時它就在了,它少說也有十七八歲了!”

    “一條狗最多能活多少年?”主任問陳獸醫。

    “最多也就二十年!”陳獸醫說,”一般的狗活個十一二年也就差不離了,這雜種倒是能活!”

    他當著我主人的麵說我是”雜種”,趙李紅很不高興。她說:“我看雜種比純種的好!純種的沒人要,雜種卻能找到人家!”這話聽起來有些難懂,但我大體能明白主人是在為我開脫,因為陳獸醫氣得嘴唇哆嗦了,他說:“我就是不想找媳婦,要是找,能找一火車大家都笑了,趙李紅笑得最亮堂。

    主任對陳獸醫說劇情要求這條老狗慢慢地死去,得給它下點迷/幻/藥,讓它走起來搖搖晃晃的,最後倒在林地上。你能掌握好下藥的量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