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第三百一十二章 明潮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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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六清晨,輝煌且旖旎的燈光尚未散盡,大街小巷中仍舊擠滿了上元觀燈的人群。京城內外依然是一派歡慶熱鬧,與往年似是毫無二致。然而,待到朝議結束的時候,朝廷明發的一封敕旨,卻令整座長安城都為之震動。仿佛瞬間便從充滿歡聲笑語的美夢中徹底驚醒過來,不得不麵對意料之外的現實。

    敕旨中怒斥河間郡王欺君罔上,懷不軌之心。不僅以假王代真,私自連夜離開長安,還殺盡了聖人派出“請他回京”的密使。如此蔑視君王的惡行,若不加以懲治,簡直天理不容。自然,這等逆王便應該判死罪,他的家眷子女也一並廢為庶人。

    旨意傳遍長安城後,許多高官世家頓時大驚失色。正月十四那一天,誰不曾受邀去過河間郡王府的宴飲?即便眾人並不知河間郡王的打算,隻不過看在他是實權在握的宗室郡王,才無法推卻邀請,去露了露臉——就算僅僅如此,那也是成了他所利用的幌子,在聖人眼裏留下了“過從甚密”的印象!!

    於是乎,為了自證清白,世家貴族們真是費盡了心思。兢兢業業忙於公務者有之;與逆王斷絕親戚關係者有之;立即振臂造勢必須平定逆王者有之;主動請戰者亦有之。當然,更有不少想起自家仿佛有個即將出五服的族人在勝州當官的,頓時心下惶惶然,忙不迭寫了言辭懇切聲情並茂的信件送了出去。

    這一廂一眾人等剛手忙腳亂起來,另一廂李徽等人亦終於得了空閑歸家歇息。李徽將幾位長輩送離之後,才與王子獻一同坐上新安郡王府的馬車。幸而白晝無人觀燈,街道寬敞,輕便的馬車很快就轔轔駛離了大明宮。

    “子獻,是否該讓江夏郡王與李仁見一麵?總覺得或許能試探出甚麽來。江夏郡王此人,看起來柔弱無害,不經意間卻用了不少手段。我不相信,他會甘於一生都困在長安城之中,庸庸碌碌地度過數十年。”

    “子獻?”等了片刻,倚靠在他身上的人遲遲不應。李徽不由得垂眼看去,訝然發現,王子獻竟然已經睡著了。仔細一想,他追擊河間郡王受傷,又整整兩日兩夜不曾合眼,定然早便疲憊不堪了。昨夜不過是因身在禦前,才不得不作出精神百倍的模樣來。而他竟也險些忘了,應該讓他好好歇息才是。

    斜倚著睡難免有些不安穩,於是李徽便幫他換了個姿勢,讓他伏在自己膝上安眠。角落中還放著防寒的狐裘,也一並拿來與他蓋上。火盆的位置亦稍稍挪近了些,頓時兩人周身的暖意更濃了幾分。

    而後,李徽便低頭看著他沉睡的側臉。這張容顏與初見時相較,已經硬朗了許多。三分變化,七分仍是記憶中的模樣。而且,分明已經是端詳過無數次的麵容,此刻瞧來卻依舊俊美出眾,輪廓的一勾一畫都最合他的心意,令他不由得心神沉醉。

    仿佛不過是一瞬,又仿佛已經過了許久,馬車倏然停了下來。李徽掀開車簾往外一瞧,果然已經回到府中了。不過,他並不舍得喚醒王子獻,便著人抬來了肩輿。當他親自將王子獻從馬車中抱出來時,眼角餘光隨意一瞥,卻望見了正靜靜立在不遠處的李欣。

    這一刹那,李徽渾身不由自主地僵了僵,內心風起雲湧。然而,他麵上卻依舊淡定如常,不僅小心翼翼地將王子獻放到肩輿上,還不忘叮囑管事去請太醫來給他看診。待眾仆從無聲無息地抬走肩輿後,他方轉身微微一笑:“阿兄。”

    李欣莫測高深地望著他,又瞥了一眼肩輿消失的方向——那是王府寢殿。當然,或許某人會辯解,他們摯友情深,抵足同眠多年,如今王子獻似乎生了病,在陳設布置最為舒適的寢殿中養病亦是理所應當。不過,他已經不想聽這種虛假的辯解了。

    “阿兄怎麽來了?擔心昨夜之事麽?”李徽笑容依舊,上前數步之後,倏然停了下來。

    因為,李欣已經緩緩地將他身後的楊慎推了出來,慢條斯理地道:“聽說,他是王子獻的弟子。同時,也是你的弟子?”

    懵懂無知的阿桃小少年滿麵迷茫地望著自家另一位先生,本能地覺得,自己此時此刻應該始終保持沉默。或者,該去寢殿中照顧先生?畢竟,生病可不是甚麽小事,他作為弟子理應孝順先生才是。可是,眼下他該如何開口?總覺得自己快被一陣強過一陣的寒風凍得完全僵硬了。

    “是。”李徽冷靜地回道。

    李欣淡淡地望著他,目光銳利:“玄祺,我很失望。”

    他早已察覺這二人的舉止似乎有些過於親密,也曾懷疑過他們之間的關係。然而,自家阿弟順利大婚,一切看似沒有任何異樣,於是他便以為自己想得太多了。隻是,懷疑仍然潛藏在心底,因某些細枝末節而不斷生發,最終由於李璟一語道破而恍然大悟。

    這天底下,哪有一個弟子同時拜兩位先生的道理?成為甲第狀頭王子獻的弟子之後,又何須另拜其他人為師?!這天底下,又何曾有新婚夫婦便分居的道理?郡王妃不入住寢殿,每天與摯友“抵足同眠”?若是傳出去,誰會不知其中的緣故?!

    “阿桃,去照顧先生罷。”李徽溫聲將小家夥遣開之後,方接道:“阿兄,我確實與子獻情投意合。娶了杜娘子,也不過是因祖父遺命罷了。我們也已經商量好了,隻做有名無實的夫婦。”

    他神態從容,淡定如常,似乎早已準備好如何麵對如今的場景——事實上,也許因曾經許多次想象過阿兄大發雷霆,又無數次設想過該如何應對,事到臨頭,他反倒隱約覺得輕鬆了些。畢竟,日後再也不必千方百計地欺瞞兄長,也不必因刻意回避他而不敢讓王子獻住在王府中了。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放下所有多餘的顧慮,或許便是他眼下的心態罷。

    李欣見他毫無愧疚之意,再也抑製不住滔滔怒火,雙目竟氣得微微發紅:“荒唐!!堂堂大唐宗室郡王,太宗皇帝的子孫,居然做出這等事來!你可對得起祖父與祖母的教誨?!可對得起母親的撫育與慈愛?!你可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隴西李氏傳承千年的血脈風骨?!”

    李徽絲毫不為所動:“當然。我活得堂堂正正,上忠下孝,友悌親善,並未對不起任何人。便是祖父祖母地下有知,我也可稟告他們——此生俯仰無愧於天地,行止無愧於良心,自覺足矣。”

    “胡鬧!!”李欣滿麵烏壓壓的陰雲,仿佛下一刻便有萬鈞雷霆轟然而動,“給我去昭陵跪著,好生清醒清醒!!”

    “身為朝廷命官,公務在身,無聖旨不可隨意出京。”

    “那便給我去祭殿跪著!!”

    長兄如父,新安郡王便是心中有再多不滿與委屈,瞧見兄長的惱怒之色後,亦是隻得遵從了。當然,這種時候他絕不會火上澆油地再來一句——其實列祖列宗早便知道了,看似也並沒有任何不滿。畢竟,子獻都已經跪過祭殿,給他們上過香了,他們也沒有托夢顯靈發怒。

    ——若是嗣濮王殿下得知他此時在想些什麽,恐怕定要捋起袖子動家法了。

    同一時刻,密道之中,李璟悄悄地瞥了瞥自家兄長,打破了沉寂:“阿兄,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方才大堂兄的臉色實在難看得緊。從來沒見過他瞬間變臉的模樣,嗬嗬,還真有些可怕……”

    李瑋好不容易才控製住猜得真相之後的情緒,將他揪了過去:“你當真什麽都不知道?”

    “知道什麽?”天水郡王覺得莫名其妙,“知道阿桃的身世麽?他姓楊,應該是弘農楊氏之後。王致遠的母家不就是弘農楊氏?也許是母族那邊的孩童。總而言之,這並不重要。他們收了徒弟,自然便是覺得這孩子可信。別看他方才木呆呆的,平日裏也有十分機靈的時候,文能背誦十三經,武也毫不遜色……”

    李瑋完全放棄了與他繼續溝通,頗有些嫌棄地撒開了手:“滾罷。隨便去什麽地方都成,暫時別在我麵前出現。”他忽然有些理解,以前自家阿爺皺著眉看著他們兄弟倆歎息的複雜心情。若是他生了這麽兩個不開竅的兒子,恐怕遲早都會憋不住想動手!!

    於是,天水郡王從善如流地滾了。今夜他本打算賞燈,卻沒有人相陪,總覺得提不起興致。不如——去尋永安族祖父請教武藝!!

    不過,當他興致勃勃地來到永安郡王府時,卻吃了閉門羹。據說,老郡王剛從大明宮回來,正在休息,不見外客。他隻得暗歎自己來得不巧,略想了想後,便又轉身往宋先生與何城所居的“怡園”而去。周籍言先生畢竟是杜重風的恩師,昨日“招供”之後,李徽就暫時將他軟禁在了“怡園”當中。

    他並不知曉,待他走後,永安郡王府的管事立即來到正院稟報。內堂屋簷下,永安郡王大馬金刀地坐在胡床上,輕哼了一聲:“家醜不可外揚。”說著,他掃了一眼院中跪滿一地的兒孫們,厲目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