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番外三 注定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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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景雲十四年,濮王李泰病逝。

    聖人聞訊,立即駕臨濮王府,作為晚輩恭恭敬敬地上香,並親自給他定下諡號為“靖”。觀濮王一生,也足可配得上這個美諡了。畢竟,柔德安眾曰靖,恭己鮮言曰靖,寬樂令終曰靖——前二者固然與他無關,“寬樂令終”四字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見兩位阿姊正溫言寬慰濮王妃閻氏、嗣濮王妃周氏,聖人遂來到堂兄魏王李徽身邊,低聲道:“阿兄,節哀。”看起來堂兄並未涕淚交加,但微紅的雙目與略有些茫然的視線,足可證明他正沉浸在悲痛之中。

    “陛下。”許是因方才哭泣過之故,李徽的聲音有些低啞,“臣父去世,臣須得為父守孝三年,陛下盡早作打算罷。”

    “朕想讓阿兄奪情。”聖人覷著兄長憔悴的神色,聲音越來越小,“但朕也知道,阿兄必定不願意。尚書省還有秦姑父在,阿兄盡可放心。待到孝期之後,回來繼續當朕的宰相。”

    “陛下,臣想說的是——”李徽注視著眼前的少年君王,“陛下該親政了。”雖然皇帝陛下的年紀不過十七歲,但論見識與手段,已經足夠獨立處置政務了。其實,他心中也早有歸政之意。前些時日,趁著李泰身體尚可,他安排了父親與越王李衡一起,替皇帝陛下提前舉行了冠禮。至此,宗室的態度已經十分明顯:已經娶妻加冠的聖人,足以親政。

    聖人垂眸:“就算朕親政,也需要阿兄阿姊幫朕。”

    “不,這天下是陛下的,我們早便該退下了。”李徽輕聲道,“放心,陛下。就算是沒了我們,陛下也照樣能夠處置妥當。”畢竟,這孩子十四年來每日都隨著三師以及他們學習,從來沒有任何懈怠之處。該學的,不該學的,他都無所不知。而在他們之外,也不知還有什麽人教了他,他們亦無心計較。

    聖人倏然覺得眼中有些酸澀,忍不住又問:“王先生也要退隱麽?”

    “他與我同進同退。”李徽道,“不過,稍遲些時日倒是無妨。”

    禦駕離開時,聖人禁不住再次回首,便見他的中書令王子獻一身斬衰,跪在了堂兄之側。看上去,他們便仿佛如同一對真正的夫婦一般,一起為長輩披麻戴孝。其實他早已知道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雖然沒有任何人明言過,他們在他跟前也從未有過親近的舉止,但他卻敏銳地察覺了其中隱藏的異樣,心中也從震驚失望,漸漸歸於平靜。

    年輕的皇帝陛下並非不曾想過,自己的朝廷看上去已經成了阿兄與王先生的。尚書省、中書省自成一體——便是阿姊把持的門下省,也從來不會駁回他們所擬的各種政令。這些年來,朝廷施政前所未有的順暢,沒有黨派爭奪,更沒有刻意的傾軋為難。國庫豐足,百姓安居樂業,就連他也過得十分愜意,私庫中堆滿了來自天南海北的珍奇寶物。

    他始終承認,兄姊們的朝廷,勝過了阿爺時甚至於祖父後期的朝廷。可是,偶爾又不免會想著——就算再好的朝廷又如何?終究不是他的。

    他心中充滿了複雜與矛盾。既因為了解兄姊們的性情,知道他們絕非擅權之輩,故而很安心地等著他們的安排;同時也因為皇帝的天性之故,總是期望親政的日子來得早些,更早些,期望自己一言九鼎的時刻來得早些,更早些。

    可如今,見他們居然退得如此幹脆利落,他又不免有些失落悵然。

    以他對兄長與王先生的了解,倘若他們退了,便絕不會僅僅隻停留在長安。大約,日後連想見一見他們也會變得很難罷。

    【二】

    將濮靖王陪葬昭陵之後,嗣濮王李欣繼承了濮王爵位,開始守孝並閉門謝客。李徽亦然,索性與王子獻搬到了濮王府西路居住,一如許多年前那般。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座府邸當中,本便濃厚的感情亦是更增添了幾分溫暖。悲傷與痛苦亦在彼此的陪伴下漸漸褪去,眾人終於回到了應有的生活之中。

    這一日,秦國長公主與吳國長公主前來拜訪。與她們一道來的,還有已經出家為女冠的魏王妃杜氏。

    關於魏王與魏王妃,長安城中流傳著各種故事。有的說,魏王與魏王妃成婚多年無出,魏王妃心懷愧疚,這才斷然出家;有的說,魏王與魏王妃是難得的賢伉儷,隻是可惜無子女緣分,魏王妃才想著出家幾年積累些福緣;也有的說,魏王與魏王妃並無感情,魏王妃是因著神傷而出家等等。

    然而,無論眾人如何百般猜度,魏王妃都安然平靜地在魏王給她修的道觀中生活著。偶爾為大長公主、長公主們做一做道場,或者施舍藥材衣食等等,日子過得比許多尋常內宅夫人從容自在許多。魏王也時不時地會去探望她,稍坐片刻便離開。

    他們之間確實無男女之情,卻也並非毫無感情。畢竟,成婚將近十年,早已成為了家人,彼此也會牽念。而這種情感,也得到了王子獻的默許與釋懷——魏王妃實在是個再聰敏不過的女子,誰都難以對她產生惡感。

    “阿兄,你已經打定主意了?”秦國長公主問。

    李徽頷首:“若說權傾朝野是所有男人的想望,我們也已經做到了,此生並無任何遺憾。而今,也該是急流勇退的時候了,否則,必然會與聖人產生矛盾。悅娘,這天下,畢竟是屬於聖人的。縱然你是他的阿姊,也該注意些分寸。”

    秦國長公主伸出纖纖玉手:“阿兄,我並不是舍不得,隻是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才能光明正大地從這些男子身後走出來,真正在朝議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如今卻隻能倒退回內宅中了麽?她明明做得並不比任何男兒差。

    “不甘心,便已經是一種舍不得。”魏王妃杜氏搖了搖首,“悅娘,此處不屬於你,甘心與不甘心都無任何意義。除非,你想因此而犧牲姊弟之情。不妨將目光放遠些,這片疆土不屬於你,自然有該屬於你的國土。”

    秦國長公主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李徽則挑眉微笑,與王子獻對視一眼:“悅娘、婉娘、阿杜,子獻過一段時日便會辭官。我們打算趁著尚且年輕,四處走一走。大唐疆土固然遼闊,但在大唐之外還有天竺、波斯、大食,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我也很想見識一二。”

    也許是前世被軟禁在封地中所留下的執念,令他格外向往遊曆的日子。既然以前因為種種緣由未能成行,日後又何妨離開長安,走遍腳下這片千裏、萬裏的遼闊土地呢?又或許,他們還能發現更多無人能發現的國度呢?

    聞言,秦國長公主勾起唇角:“既如此,阿兄若是能攻下一片國土,便封我為攝政長公主如何?”

    “僅僅隻是攝政長公主而已?”王子獻似笑非笑接道,“貴主便不曾想過更進一步?”

    秦國長公主深深地望了望他,笑而不語。

    始終沉默的吳國長公主垂下眼,不著痕跡地輕歎了一聲。

    【三】

    景雲十五年,李徽與王子獻辭別濮王太妃閻氏、越王李衡等長輩,飄然離開了京城。

    望著他們帶著兩三千部曲,浩浩蕩蕩地策馬行遠,吳國長公主駙馬楊慎忽然歎道:“總覺得兩位先生並非是出門遊玩,而是去征戰沙場。真想讓他們慢行一步,也帶著我同去。”他們養的部曲個個以一敵十,便是在沙場之上,亦足可成為決定勝負的精銳之師。帶著這樣的虎狼之師征戰,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會奔湧出豪壯的氣勢。

    秦國長公主駙馬王子睦含笑道:“未必不可。早些將可信的繼承者培養出來,你便可帶著婉娘離開長安,何處都去得。我亦有同樣的打算,悅娘所見的風物實在有些少了,這一生難免會有些缺憾。”

    “那到時候我們相約同行?”

    “好,君子一諾。”

    三個月後,安東都護府傳來消息——魏王與應國公帶著部曲,協助燕王大破靺鞨餘部,並將暗中勾結靺鞨的新羅從輿圖上抹平了。隨後,戰戰兢兢的百濟立即上表懇求成為大唐子民,聖人大喜之下,封其國王為百濟親王,世襲罔替。當然,百濟親王及家眷從此遷往長安居住。

    此次大戰的功臣們自然都得了豐厚的賞賜,但當天子之使來到安東都護府時,卻發現不僅魏王與應國公離開了,就連燕王與副大都護杜重風亦是不見蹤影。

    同一時刻,收到燕王辭官信的聖人隻覺得兩眼一黑,對這位任性的堂兄頓時無言以對。當然,燕王殿下也並非毫無準備,推薦了自家另一位副大都護程青接替安東大都護之職。聖人自是準了,又派了好幾名年輕官員前去協助,這才將戰後的安東都護府穩定下來。

    又五個月後,安西都護府派人傳緊急軍情——西突厥卷土重來,氣勢洶洶地以二十萬騎兵進攻西域。然而,不等朝廷立即派出兵馬援助,便又有八百裏加急的軍情稟報上來:魏王、應國公、燕王、杜縣公率領部曲七千,與嗣越王兵分兩路,大破西突厥,殺敵五萬,逼得西突厥不得不再度西遷。

    再兩個月,安西都護府又報,魏王與燕王聽聞大食將波斯滅國,深感同情。正值波斯王子前來求助,遂打算替波斯討回公道。

    此時的聖人已經有些麻木了,將該賞之物索性都堆到了長安的魏王府與燕王府中,至於其他,兩位堂兄想如何便如何罷。橫豎,戰馬大唐不缺,陌刀等武器大唐也不缺,軍糧大唐更不缺。

    於是乎,半年之後,大勝的消息再一次傳來。據說,自家這四位凶殘的悍將將大食打得落花流水,不斷地或割地或給珍寶求和,一退再退。最終波斯不僅複了國,而且那位波斯王子亦宣誓效忠大唐。聖人便比照百濟,將其封為波斯親王,邀其來到長安居住,並設立波斯都護府,封杜縣公為大都護——

    若是封魏王,他正在孝期之中,並不合適;若是封應國公,他與魏王同進同退,自然會推辭不受;若是封燕王,他連安東都護府都不想待著,更何況波斯都護府呢。算來算去,也唯有杜縣公方有可能接受大都護之職了。

    封為從二品高官本應是大喜之事,如今居然需要百般思索臣下是不是願意接受,聖人不禁覺得有些無奈。

    就在這時候,秦國長公主表示,她也想出遠門遊玩。

    聖人大驚,忍不住道:“連阿姊也要丟下朕了麽?”

    “五郎,你已經長大了,不需要我了。”秦國長公主輕輕一歎,“我也想和兄長們一樣,過得隨性一些。婉娘的性情與我不同,會一直陪著你的。答應我,好好照料她,阿爺與阿娘一定會覺得很欣慰。”

    “……”聖人沉默片刻,方應道,“阿姊放心。”

    【四】

    聖人並不知曉,秦國長公主的一封信早已送到了波斯都護府。魏王展開信之後,便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悅娘對她的攝政長公主念念不忘,子獻、景行、杜十四郎,你們有何妙計?”

    應國公展開了他新繪製的輿圖,指了指北方、西北、東南等空白之處:“從波斯與大食人處詢問可知,天竺在東南,北方不過是一群遊牧胡人,西北則除了拂菻(拜占庭帝國)之外,還有零散的一些胡人國度。不知,貴主想當哪一國的攝政長公主?又或者,哪一國的皇帝?”

    “……”燕王對“皇帝”一詞表示驚訝,“女皇帝?悅娘真是敢想!!”

    “都是金枝玉葉,都有足夠的能力,也沒甚麽敢與不敢的。”杜大都護笑道,“說句不敬的話,若是當年太後生下的並非聖人,而是一位貴主——如今登基的,未必不是秦國長公主。隻要你們堂兄弟幾個都願意擁立她,其餘人便是反對又如何呢?”沒有軍權在手,任何反對都毫無意義。

    “咱們大唐是仁義之師,師出有名,隻伐無道。”魏王接道,“先將這些地方都仔細查一查罷。若是覺得適合,便拿下來,贈給悅娘便是了。有悅娘主持,施以教化,想來那些刀耕火種、茹毛飲血的胡人,日後也會成為有禮有節的大唐子民。”

    “而後呢?”燕王又問,“阿兄你們還想去何方?”

    “繼續往北或者往西行罷。並不是為了征戰,隻是想親眼瞧一瞧這片土地究竟有多廣闊罷了。據說,再往西還有昆侖奴所生活之地,我也十分好奇。”

    “十四郎如今接了大都護之職,我……不能陪阿兄走得太遠。”

    “不必大王費心。”應國公勾起唇角,“玄祺自有我來相陪。”

    一年後,秦國長公主來到了波斯都護府。已經外出遊曆了許久的魏王經過權衡,以及與應國公商討,以駙馬王子睦或許喜愛佛法為名,將他們引到了天竺,在那爛陀寺修習。期間,長公主深感天竺人對佛法的癡迷,同時也覺得僅僅隻顧著佛法而忘了俗世生活的民眾過得實在不如意。

    於是,三個月之內,在四千精銳部曲的壓製下,天竺諸大小邦國均對攝政長公主表示效忠。又三年之後,天竺女皇正式登基,封駙馬為皇夫並商州王,封魏王為□□皇帝、封應國公為琅琊王。

    五年後,大唐與天竺開始貿易往來。又五年,燕王發現,兄長終於在波斯都護府西北尋了個合適的地方安營紮寨。於是,他喜滋滋地讓杜重風辭去波斯大都護之職,趕緊投奔了堂兄。遠在長安的聖人反應不及,隻得命侄兒嗣濮王李嶠遠赴波斯都護府,繼續擔任大都護之職。

    再十年後,不知不覺間,大唐與天竺多了個同盟鄰國,國號為“魏”。其實魏王並沒有開國之意,但他所帶領的部曲太過強悍,想進犯他們的突厥人以及胡人等等都被打得頭破血流,反而紛紛前來歸附。於是,無形之間,一個強大的新國家便崛起了。

    【五】

    時光流逝,一千餘年過去。大唐已經變換了國號,天竺與魏的皇帝卻始終血脈未斷。研究這三個皇朝之間的關係的曆史學家不知凡幾,發表的論文多如繁星。網絡上對這些皇帝女皇們的討論更是分分鍾便蓋了上百樓,從來都是最為熱火朝天的曆史帖。

    對於大魏兩位並立的開國皇帝,幾乎沒有任何人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是的,史上第一對同性皇帝夫夫,簡直令人大開眼界。在《魏史》的記載裏,他們從來不掩飾也不明示彼此之間的關係,但是“同臥起”,一場盛大奢華如同大婚的雙人登基儀式等等,都可證明他們之間的關係。

    活著的時候,他們能夠共享皇帝的權力;死了之後,他們也能夠共享一座陵墓。兩人前後逝世,時間僅僅隻相隔兩個月,也足夠說明彼此的感情深厚,無法忍受失去另一個人的生活。這樣的情誼,絕大多數異性的皇帝皇後或者國王王後都難以做到。

    而且,他們沒有留下子嗣,也從另一個側麵證明了他們的感情堅貞,對彼此的忠實。

    當他們去世之後,皇位留給了與他們幾乎流著同樣的血的孩子——天竺女皇的幼子,這孩子同時流著李家與王家的血,改姓李,過繼在兩人膝下。

    立國三百多年之後,大唐最終衰落。雖有魏與天竺的援助,卻依舊因為皇帝昏庸無能、朝廷奸臣當道等原因,強勢地完成了改朝換代。但魏與天竺卻一直延續著,兩家皇室或姓李,或姓王,終歸都是一家罷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