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茫茫夢魂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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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西風獵獵驟起,“哢吧”一聲劈斷了懸崖邊上的伶仃孤樹,直直地墜入深不見底的萬丈峽底,久久以後才聽見一絲孱弱的回音。蒼穹低垂,黑壓壓的積雲千重萬重地傾軋下來,仿佛要壓垮世間所有頂天立地的山脊。
突然,死寂一般的天地間響起一聲淒厲鷹唳,隨即,一支殺氣騰騰的便衣隊伍踏著一路塵土彌漫,向懸崖邊衝了過來,馬不停蹄,每進一寸,殺機就重一分。
懸崖邊蓊蓊鬱鬱的灌木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透過細細的草縫間隙,正有兩雙驚惶無助的眼睛正在直直地望著那隊漸行漸近的人馬,看著他們在崖邊勒馬,抽出了白花花的長刀,淩厲地四處尋摸著什麽。
“找得仔細些!我瞧著那孩子明明是往這方向逃的,準沒錯!”
藏在草叢裏的兩個孩子眼瞅著明晃晃的大刀正在一步一步朝這邊刺探過來,渾身瑟瑟縮縮地直打顫,一個年紀稍大的孩子抬起已經腐爛發紫的手,解開了自己的衣裳,扔給了年紀小些的孩子。
小師弟看著師兄遞過來的衣裳,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裏噙滿了淚水,一個勁地猛烈搖頭:“他們要找的人是我,師兄,你不要出去!我們就藏在這,他們、他們不會發現我們的!”
師兄看著那群人步步逼近的搜查,不忍心再看小師弟眼睛裏的那一絲希望,把已經潰爛地不成人樣的雙手橫在了小師弟麵前,苦澀地扯了扯嘴角,目光絕望而堅定地凝視著小師弟紅透的眼眶:
“溪風,你聽我說,廢掉雙手的畫師已是死不足惜。今天,如果那群人沒能殺掉他們要殺的人,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你聽師兄的話,留在這、活下去。他日,新賬舊賬還需要你去找那個人算個清楚!明白麽?”
草叢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師兄顧不得小師弟拚命阻攔,一把扯下了師弟的衣服換在了自己身上,然後猛地一下從草叢中立了起來,竄了出去。
外麵的人看到他們要找的孩子突然現身,迅速抄起長刀,“蹭”地一聲,一道白光竄了過去,從後背刺穿了那孩子的心髒,“噗”地一聲,熾熱殷紅的鮮血噴湧如柱,染紅了躲在草叢中小師弟的左半張臉。
師兄側倒在地,刀刃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濺在了枯草上,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輕輕比劃在嘴上:“噓——”
小師弟張大了嘴,又不敢出聲,死死地咬住了顫抖不停的手,渾濁的眼淚匯著臉上的血汙無聲流淌下來,愣愣地看著師兄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從懸崖邊上翻身墜落,除了一灘尚有餘溫的血,沒給那群人留下任何痕跡......
“師、師兄,不——!”習習的穿堂風攪和著草堂裏靜謐的夜色,突然被這一聲驚夢打破。身穿一襲月白色長衫的公子從伏案沉睡的夢中驚醒坐起,柔和曛黃的燭光映著他清瘦如削的側臉。
漢人男子中,麵如冠玉者不在少數,可偏這公子多了三分氣質;氣質出眾的男人,也多,卻又輸他幾分皮相的精致。
“怎麽了,十三少?出什麽事了?”一個背劍黑衣少俠聞聲著急地趕了過來。
“沒什麽,方才伏在案上小睡一陣,說了些夢話罷了。”
映著燭光,他尚睡顏惺忪,微睜著一雙桃花眼更顯似邪如魅、亦純亦妖,眼底深邃窈窈,好似暗盛著難於人言的心事與籌謀。冥冥中的際遇世道任由這位眉眼如畫的翩翩公子——畫十三,在他鄉的深秋寂夜,愁對月華。
“十三少,也難怪你困成這樣。這幾天你晝夜不息地作畫,是商隊那邊要的蜃景太多了嗎?”。
畫十三心不在焉地輕“嗯”了一聲後,目光落在桌上一幅墨跡半幹的蜃景,心裏默記了聲“第五百幅”後,隨手拾起了案頭的小銀剪,一邊修剪多餘的燭芯,一邊低眸對黑衣少俠問道:“長靈,令你去打聽的事如何了?”
“果如十三少所料!”長靈眉梢飛揚,不無欽佩地回道,“前天冬至剛過,大殷就貼出了開修國畫的告示,不過嘛,這告示係何人頒布,十三少你準猜不著!”
畫十三雙眸波瀾不驚,隻是定定地凝視著跳動的燭火,不足為奇地淡淡回道:“開修國畫,國之盛事,十年一度,時定冬至——這是大殷的舊例了,修畫公告當然由宮中的翰林畫苑頒布,我說得可有分毫差錯?”
“十三少居然這麽了解!不過,最後一點十三少說錯了,”長靈揚了揚嘴角,想賣關子卻迫不及待地緊接著說道:“奇就奇在,這一屆開修國畫頒布的不是尋常公告,竟是大殷皇帝禦筆親傳的聖旨!聖旨上說,要懸賞天底下一等一的妙手畫師進宮修補國畫呢!全天下的畫師之間可都傳瘋了!”
“聖旨親傳?”畫十三剪燭的手稍頓了頓,眉梢蹙起,眼眸微轉,問道,“你可打聽到,這一屆要修補的國畫到底是哪一幅,何至於這般地位?”
“是一幅叫做《螢火圖》的長幅巨畫!”長靈一早打探好了,神色飛揚地回道,“皇上頒發的聖旨因之名曰——‘螢火令’。”
“咯噔”一聲,畫十三手心一抖,執在掌間的剪燭小銀剪陡然墜地,眉心一鬆一緊地抽搐了一下,口中不可置信地重複道:
“《螢火圖》?”
一幅長約二十尺的巨畫在畫十三的腦海中慢慢舒展開來,久別經年的記憶並沒有因為遙遠而變得麵目模糊,他至今仍能清楚地想起那幅畫上每一筆的走勢、每一寸的配色。他從容無波的眼底頓失平靜,任憑窗外涼風吹過,他卻無知無覺地出神良久後,才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想不到...我等了十年等到的竟是這幅畫......”
畫十三方才一閃而過的驚奇詫異轉眼便換回了波瀾不驚的從容神色,緊接著問向長靈:“我托你去查的人,可查到了?”
“查到了,十三少你猜怎麽著?”長靈難掩驚奇,繼續一五一十地回道,“此人居然還是個女子!眼下她身在大殷都城定安,似乎已是久居,一時不會移居別處。”
“女子?”畫十三眼眸低垂,深有思量似的,沉吟道,“也對。江湖上‘堪教孟婆識不得’的矯妝術若是出自男子之手才是怪哉。你可查到了她的名字?”
“京墨。”
畫十三在心裏將這個名字默念了幾遍,若有所思得默然半晌。良久,他幽幽地長舒了一口氣,好像終於下了什麽決定一般,正色交待道:“長靈,有件事,還需你盡快去辦。”
“明日一早,你按此名冊所載,逐一核實。”畫十三轉身從木櫃深處翻出一本名冊來,遞到了長靈的手上,款語補了句,“字是陽刻的,方便你讀。”
“好端端的,這麽突然把這本名冊拿出來了?”長靈接過名冊後,用手指的觸覺“讀”了幾頁,一對濃眉不由翹了起來,憂心忡忡地問道,“這上麵所記載的可是十三少在大漠的這些年裏,為可汗搜集的所有往來商隊的詳情啊!難道,是可汗不相信十三少,在向你討要這份名冊嗎?”
“並非他要,是我要給。”
畫十三一笑置之,淡淡回道,“你辦完後,就別回草堂了,帶著名冊直接去塔矢皇宮裏找我。”
“宮裏?”長靈將名冊好好揣入懷中,不解地問道,“馬上就要入冬了,按照往年來看,這陣子可汗應該正忙著準備‘冬藏大典’的事宜吧?而且大典之後,還要做整整七天的法事,怎麽有時間召見十三少呢?”
沒時間了——畫十三心裏冒起一個久久回響的聲音。大殷傳出的“螢火令”可謂日行千裏,別說七天,再多耽擱一天,對他來說都是煎熬、都是變數。
“我在這裏待得太久了。”畫十三眼神微滯,輕輕深呼了一口氣,緩緩道,“也是時候回去了。”
“也對,十三少是許久沒會宮裏見可汗了,想必可汗也想念十三少了。”長靈心眼直,聽不出畫十三所說的這裏是哪裏,回去又是回哪裏,隻是接著關切道:“不早了,今晚還有畫要作嗎?”
“嗯。最後一幅。”畫十三看著案上攤開的潔白宣紙,眼波微轉,眼底汪著濃濃墨色,掩去了僅存的幾分柔光,平靜中帶著三分堅決。
長靈聽了,便一如既往地乖乖退站在一旁邊,時而研磨、時而斟茶地默默相陪。畫十三提起畫筆,卻懸著腕遲遲不落筆。
良久之後才,他才動起手腕,在宣紙上從容走筆,緩緩勾勒出一個輪廓,接著,以大浪淘沙、如川奔海之勢走筆紙上。這般一氣嗬成的痛快勁,與其說是一個名滿江湖的畫師該有的風範,莫若說,更像一個吃了好大一口黃連的啞巴終於能開口說話之後的一吐為快。畫畢,他收筆利落,但執筆之手卻好似矛盾密布,微微蜷了蜷。
“哎?十三少,這次怎麽少了一筆?”長靈一直從旁細聽畫十三的走筆動靜,聽到他停筆後,不禁皺著眉頭不解地問道,“十三少作畫從來都是不多不少的十三筆呀!”
“你聽錯了。這幅畫也是一樣的。”畫十三無波無瀾地隨口回道。他一抬眸,就能看見長靈側耳傾聽自己作畫的樣子。
畫十三以前隻知道他的畫好看,所以看他畫的人很多,多到能從大漠的草堂摩肩擦踵地排至大殷的都城門內。可自從身邊多了這個憨實純良之人的陪伴之後,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畫或許也是好聽的。長靈聽畫的樣子讓他覺得安心,這種安心似乎已是大漠裏罕見的慰藉。
畫十三緩緩將這幅墨痕尚濡的畫卷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一個質地考究的桐木長盒裏。在夜色更深時,他抱著這個長盒在草堂裏彳亍來去,目光掃過了木櫃、床底、簾後,最後落在了裏屋的橫梁上。
他將漆釉的桐木畫盒放到橫梁上之後,退後半步,從遠處望了幾眼,嘴角攀上一抹清淺如月的笑意,仰頭對著防蛀防腐的桐木喃喃道:
“‘桐木兄’,倘若歸期可期,真不知再相見時,被蝕得更厲害的是你還是我了。”
草堂外,頭上皓月懸空,一川黃沙沉沉靜臥,他最喜歡在後半夜作完畫的時候出來走走,堂前的一道石徑已被他懷揣心事的腳步打磨得十分光亮。他向左北望大漠深處塔矢皇宮的方向,又轉過頭看向大漠之外闊別多年的大殷都城——定安。
他想,是時候了。是時候回去親眼看看,十年前那場把一切都靜靜覆蓋的雪,是如何一點點雪後初霽、漸漸放晴的。
凜冽的夜風撲在畫十三的臉上,恍惚間,他已不知是第幾次感到左半邊臉上漫上了無比真切的灼燒感,就好像是師兄臨死前的熾熱鮮血從未洗幹淨一樣。他不禁飛快地提起袖口,想要擦拭掉左臉上的鮮血。
然而,記憶中的血是擦不掉的。他重重地擦拭了幾下後,慢慢才反應過來,他垂了垂眼皮,鼻中哼出一聲幹澀的悶笑,不得不緩緩放下了袖口,眼底黯黯地抬眸南望,腦海中回想起一個名字:
京墨.......
塞上的風,猛烈無情地打著旋兒掃過黃沙壁壘,日影婆娑之下,一個翩翩人影正“嗒嗒”地策馬疾馳,好似一尾孤鴻飛渡蒼茫沙海。這時,地平線上響起了一陣“叮叮咚咚”的鈴鐺聲,兩支風塵仆仆的駱駝隊伍浩蕩而來,飛馳的馬蹄聲漸漸放慢了。
“是十三公子啊!”
領頭的兩個大駱駝上分別坐著兩個異域服裝的男子,其中一個滿臉褶皺裏嵌滿黃沙的彪頭大漢對畫十三恭敬有加地揖了個漢禮道,“十三公子這方向,是要往宮裏去見可汗麽?”
畫十三略微頷首,寒暄道:“阿桑吉領隊,又要帶隊往中原去?”
“我們商隊嘛,除了從南到北、再從北往南地來回倒騰還能有什麽!”
阿桑吉堆著滿臉笑意,老生常談似的擠眉弄眼道,“十三公子是可汗身邊一等一的紅人,我還是那句老話,請十三公子得空時勸可汗一句,少造些塔矢幣才好!這一年年的,眼看手裏的錢越發不值錢,商隊領頭的駱駝都餓瘦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畫十三低眸從行囊裏取出了一樣東西遞給了阿桑吉,淡淡回道,“如今,塔矢幣流通整個大漠之後商路亨通,阿桑吉此言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阿桑吉接過畫十三遞過來的幾幅蜃景,循例拿出了備好的一袋沉甸甸的塔矢幣,笑咧咧道:“哪裏哪裏,商旅之中,誰人不知‘欲威沙漠,必持丹青’?全仰仗十三公子的蜃景奇畫,我才能帶隊順利啊!”
一手交錢,一手交畫,除此之外,畫十三無意多做周旋,不深不淺地笑著“嗯”了一聲,便轉身打馬踏沙而去,隻聽身後阿桑吉扯著粗厚的嗓子,指著他身旁的另一個年輕領隊,遠遠的喊道:“十三公子——我這老弟是頭一回帶隊過沙漠,還望公子改日有空了也贈他這寶物!”
和阿桑吉同行的新領隊聽了,更是疑惑:“老哥,這是誰?何至於你對這個漢人如此敬重?方才喊的寶物又是?”
阿桑吉拍了拍那人肩膀,回頭看了看相距六七米的下屬們,神神秘秘的說道:
“我剛剛啊,是在替你求他畫的蜃景!你是新晉領隊,有句話不得不知,‘欲威沙漠,必持丹青’,說的就是這個少年所作的蜃景,或畫甘泉、畫綠洲、畫美人。但凡碰上商隊遇險、人心渙散之時,我一人遠遠地出去,把這長卷鋪在沙上,說來也是奇了,畫裏的蜃景,馬上就能躍然之外,跟真的似的!能叫眾人意誌不催,便總是化險為夷。這人憑此,幾年間在大漠中名聲鵲起,而且,別看他是個漢人,卻能叫可汗以兄弟之禮待他。誰不知道可汗對漢人何其的恨之入骨啊,可見這個少年多麽不簡單!”
新晉領隊聽了,不禁嘖嘖稱奇,忙抱拳謝了他的討畫之情。接下來,阿桑吉放開了嗓子朗聲說道:
“這些年中原和大漠上都流傳著一句話,老弟你想必也曾聽過,筆落驚萬象——”
“獨慕十三郎!哎?老哥你方才叫他......十三公子!我早該想到,如此少年、如此畫功,除了他還有誰!”
兩人望著十三的背影隨著那句“筆落驚萬象,獨慕十三郎”的嫋嫋餘音一同飄向了綠洲中心赫然聳立的塔矢皇宮方向,阿桑吉收回了目光,視若珍寶一般把新討來的蜃景小心翼翼裝進了行囊深處。
畫十三快馬乘風,轉眼已到了太方宮門下,作為大漠明珠的塔矢皇宮,單是宮牆就比別處凝重厚實了十倍不止,宮牆外又砌了一層三尺厚的白雲石來抵禦大漠的嚴寒。
畫十三下馬,疾步走向宮門,亮出可汗親賜的腰牌,侍衛們皆叩拜行禮,大開宮門。他拾階而上,遙望著再熟悉不過的皇宮主殿。
門廊皆是鑲琥珀為底,綴以新出土的整塊整塊翡翠毛料,更不必說雲頂上檀木作梁,殿堂上範金為柱礎,和那殿中寶頂上懸著一顆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輝。雖不如中原宮宇的精美絕倫至極,倒也顯出一股璞玉渾金般的大拙之美。這塔矢建國才第一代,其可汗雄才,可見一斑。
大殿門外,宮人們見了畫十三紛紛恭敬行禮,卻為難地阻攔道:
“十三公子來得不巧。可汗正在忙著準備冬藏大典,晚上照例還要觀看儺舞,一時無暇接見十三公子,但和往常一樣,已經安排好了上等住處讓公子休息,一得空便馬上召見公子。”
“我不找可汗。”
畫十三不慌不忙地緩緩問道,“我找儺舞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