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死悠悠何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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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簪子是公子你......”
“舉手之勞而已。”畫十三看著她的秋瞳裏閃著忽明忽暗的柔光,手心裏正攥著他連夜修補好的簪子,他漆黑的眸中換上了幾分邪魅笑意,向京墨湊得更近了些,低聲問道,“以京藥師醫術之高,行事之奇,甚至會把靈藥藏在簪中,可見對醫藥界諸事定是如數家珍。在下有一事相詢,隻要你答得上來,價錢任你定奪。”
這個疑問在他心裏埋得太深、太久了,問眼前這個執意收下了自己真容畫像的藥師,或許,最穩妥不過,最安全不過。
“有什麽想問的,你問便是。”京墨心裏越發覺得這個公子古怪稀奇,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細心纏補的簪子,心頭不自覺漾過一抹別樣情愫。
畫十三迎著京墨柔婉清亮的目光,咽了咽喉嚨,然後緩緩低聲問道:“京藥師可知道,這世上有什麽毒能令人短時間內七竅流血、不治而亡?”
京墨聽罷,臉上的輕鬆自若不禁微微凝滯了一下。說起來,毒與藥、不分家,天下用毒者未必會救人,但欲救人者不可不懂毒,毒與藥看似勢如水火,但物極甚、可相通,這也是為什麽天下有名的奇毒反倒是大多出自於醫術高明的藥師之手。
“隻說短時間內七竅流血而亡的話,這樣的毒倒是不在少數。”既然是問到了自己的本行,京墨便一五一十地如實道來,“毒性最強的如秦氏醫藥的寒毒草、杏林穀的水毒龍,毒性弱些的像民間一些其他門派的獨門密毒,不一而足,但要確定到底是哪一種毒,還要看其它更具體的症狀。”
畫十三暗暗記下了這幾種毒的名字,當他聽到“杏林穀”三個字時,不禁心頭悍然一凜,似有餘恨翻湧心頭。當年,薑黎毒發而亡後,宮裏徹查死因,最終判下定論,薑黎乃是死於天下第一奇毒——杏林穀的水毒龍,杏林穀的穀主師陀青因此走上了斷頭台,薑黎之死遂以杏林穀的覆滅告一段落。
然而,卻沒有人過問,深藏在杏林穀的奇毒怎麽會出現在大殷皇宮內禦前比畫的現場;也沒有人注意,薑黎毒發後,大殿上人心惶惶、奔走退避之際,那個被薑黎收養進宮的孩子驚愕又絕望地守在薑黎旁邊,他發現薑黎奄奄一息的目光一直望著一個方向。
他順著師父的最後一道目光望過去,看見周榮趁亂把薑黎桌子上的什麽東西悄悄收進了衣袖裏,後來大殿上便再沒能查到任何投毒的痕跡。
等到畫十三再看向倒在他身邊的師父時,薑黎已經合上了眼,一張血跡斑駁的臉上竟然無比的安詳,安詳到讓畫十三以為,師父隻是睡著了,第二天一早還會照樣無比嚴厲地看著自己練習作畫、打磨畫功。
即使別人不知道,整日跟在薑黎身邊的畫十三卻記得,早年薑黎體弱,每每舊疾複發,都是師陀青贈藥救治,連師陀青編纂的《杏林穀草本經》上的各種草藥插圖,都是請薑黎繪製的。師父與師陀青的交情篤厚十三是清楚的,可如果薑黎所中之毒真的是水毒龍,那麽周榮到底是如何拿到師陀青從不外傳的獨門奇毒呢?
薑黎不明不白地枉死九泉之下,投毒之人是他一手提攜、一生交好的同行知己——周榮也就罷了,難道製毒的人還會是他肝膽相照、情義篤厚的至交摯友——師陀青嗎?畫十三已經在心裏黯然自問了無數次:人心何以至此?十年前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怎麽了,公子?”京墨見畫十三突然問起毒來,不知道這位古古怪怪的公子心裏又在打什麽算盤,問道:“你要毒誰?還是誰要毒你?”
畫十三眼眸低回,淡淡一笑道:“隻是在書上看過一個英雄故事,一個別樣英雄最終落得七竅流血、不治而亡的下場,一時好奇,問問京藥師罷了。”
“英雄故事?”京墨看著畫十三的神色,說不上凝重,但也有幾分惻然,不知他又要講什麽故事。
“書上說,某朝某代,某年某月,據傳有這樣一個奇英雄,他文不能測字,武不能防身,平生所長全在手中握著的畫筆上。當時戰火紛飛,敵軍兵臨城下,他淨單憑一杆畫筆和一腔孤勇,圍困三千洶洶敵軍於都城門下,保住當朝太子和城中百姓的無數性命,也保住了一國的江山社稷。後來,他...”畫十三不由得頓了頓,眼裏閃著忍痛與追憶的光亮,如破曉之初明暗不滅的星子,他壓抑住一切波瀾,不論是神色還是語氣,皆一如既往地平淡沉靜,“他不知何故,七竅流血而死。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京墨想起他剛才讓她畫半麵紅胎記時講了一個故事,現在問毒時又講了個故事,不解其意,隻覺這公子為人古怪,忽冷忽熱,便莞爾一笑道:“公子可真是編故事的好手,你若去說書,我必日日去吃茶捧場。”
畫十三心裏泛起一絲苦笑,原來一個人死後,不管他身前做了什麽壯懷激烈的英豪之事,也不過是一抷黃土,隨風而逝。頂多供市井小民閑來無事時作為下飯談資——人走茶涼罷了。至於當年他到底為何而死,又有幾人真正在意?不過,畫十三或許應該慶幸,京墨沒聽出故事裏的這位'奇英雄'說得正是死於十年前的那位薑黎薑太傅。
“日日吃茶怕是沒機會了。今日向京藥師扯了些荒唐故事,叨擾為歉,矯妝已畢,在下就告辭了。”矯妝之後,畫十三已不必再戴什麽白紗鬥笠遮掩真容了,他便如戲子粉墨登台,半麵紅的戲就此開始。他忍不住最後問她一句,“京藥師,在下的那幅真容畫像——”
“我定會好生收著、牢牢藏著。”京墨斬釘截鐵地笑言道,“隻要公子不去為非作歹,便可放心離去了。”
畫十三無可奈何地從肺腑深處幽幽地歎了口氣,忍不住凝眸再打量幾眼這個堅定如湍流柱石,但清麗動人又宛如石上皎然月影的女子,又留意到桌子上還留著她一開門時拿在手裏的半個蘋果沒有吃完。他對京墨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京藥師還剩下半個蘋果,得空吃了吧,不然,可惜了......”
不過半個蘋果而已,她還囤著許多呢,有什麽可惜不可惜的?京墨看這個畫了半麵紅胎記的公子儼然一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裏隻當他又要周旋索要他那幅真容畫像,她急著送客道:“不可惜不可惜,公子慢走,告辭了。”
畫十三淡淡輕笑,轉身之間,利落收回了目光,不曾回頭地走了出去。抬眼間,他瞥見不遠處一棵高大粗壯的枯樹上掛著一個筋骨靈活的黑影,唇邊抿起一抹微笑,款步走了過去。
“這裏不是你的元涅山,怎麽學起空空老頭在樹叉上倒掛起來了?”畫十三笑著柔聲嗔道。
“人顛倒過來才沒那麽難熬嘛,”長靈腳腕猛一吃勁,淩空打了個旋,穩穩地落在了畫十三的麵前,砸著嘴回道,“紅少進去那麽久,等起來很無聊的。還需先禮後兵嗎?辦成了嗎?”
“嗯。”畫十三隨口答應了一聲,目光寡淡如水。
“這麽順利!”長靈緊了緊背上的劍匣,嘿嘿笑著,“那咱們走吧!”
“慢著。”畫十三抬手拂去了長靈沾在肩頭的半片枯葉,語氣冷漠如冰地淡淡說道,“替我去向京藥師道個別。”
長靈臉上的笑容頓時凝滯住了,鬆弛的背脊也如拉滿的大弓一般緊緊繃住了,他濃眉深凝,噘了噘嘴,疑惑不已地問道:“既然辦成了,為什麽還要'告別'她呢?”
畫十三所謂的“替他道別某人”言外何意,長靈早已了然。這些年,長靈對十三的所有發問大概都集中在為了何種原因料理掉何人性命的事上,最終的答案都無外乎兩種,一種是對方大奸大惡、罪不可恕,一種是對方不死,十三有難,而對長靈而言,第二種更為緊要。
“今日她的活口,他日我的危機。”畫十三此話一出,長靈便吞了吞口水,沒再多問半句。畫十三望了一眼積雪之下翠色深深的沁園,腦海中忽然又浮現起桌子上被京墨咬了一半的蘋果,一排小巧牙印如月如鉤,他深吸了一口氣,淡淡說道,“不必急於今夜,三日吧。三日之內,伺機而動。對了,你方才的第一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
“啊?”長靈回想著畫十三一出來時他正倒掛在樹上細數時辰、靜靜等待,“哦!人顛倒過來才沒那麽難熬嘛。”
“嗯。”畫十三的目光沒有在沁園的葳蕤雪景中多停留片刻,而是帶著左臉上赫然在目的一大塊紅印子,頭也不回地向畫館走去了。
人的難熬都是因為許多事情難以抉擇,善惡與利弊兩廂權衡之下,怎麽選才對?畫十三緊了緊衣領,一雙星眸黯黯低垂,腳下白雪長街和頭頂燦燦銀河其實又有什麽分別,顛倒過來再看,善與惡又有什麽分別?各有各的所謀所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