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樓外起風樓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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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墨以為商陸的激動反應是因為她終於可以有機會接近那個人,查清楚更多的事了,所以被這份希望衝昏了頭,才這樣大喜過望。
她看著激動不已但又絲毫動彈不得的商陸,心裏一揪,黛眉深凝,眼底布滿了非去不可的凜然決絕,比趕著去就病危的患者還毅然決然三分。她輕咬朱唇,好像暗暗做了什麽勢必達成的決定,又朱唇慢啟,一向溫婉的語氣裏此時尋不到一絲的柔弱,語氣沉靜地對商陸安慰道:
“師兄你放心,我已經想好了如何不露聲色地接近到那個人身邊。既然他目前敵友難辨,我也定不會讓師兄露出馬腳,這裏是春滿樓最隱蔽的後院裏最隱蔽的隔間,再安全不過了。”
商陸見京墨一臉的從容篤定,十匹馬也拉不回的毅然堅決,他眼底暗自洶湧的情感更加複雜。京墨又從藥箱裏拿出來銀針包裹,在商陸的哪些穴位施以幾多深淺的針,她早已再熟悉不過,甚至閉著眼也不會差錯分毫。畢竟已經這麽多年了,她一麵研製能夠救好商陸的新藥,一麵通過各種補藥和針灸來維持著商陸的命,隻要他活著,對她來說,當年那件事就還有希望。
京墨施針結束後,收拾好藥箱,重又放回了櫃子裏的老地方,她正要離去,卻看見商陸仍然把挽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在做最後的努力,努力嚐試著告訴她,明天不要去、不要有所行動。京墨見他眼底皆是無盡的落寞與苦惱,以為他是一蹶不振的意誌頹唐,她過去幫他蓋嚴了被子,沉靜的眼眸裏攀上一抹對病人的柔光,溫言道:
“師兄,你也是藥師,當知道久病纏綿,最要緊的是心裏提著一口氣來吊命。你別聽方才曼曼她們的胡說,師兄活著,不為任何人,隻為那一點零星尚存的希望啊。經過了十年前的那件事,師兄你怎會不知,死,是何其容易的事嗎?”
商陸強烈的目光漸漸平複下來,攀上幾絲隱忍於心的慘痛和不堪回想。京墨見他情緒稍稍好轉了些,也稍微放心了些,對他寬慰道:“師兄,你就在這裏等我的好消息。”
這時,屋門傳來一陣細細的叩門聲:“墨墨,你最喜歡的茶我給泡好了,你也潤潤嗓子,別光顧著和那根木頭說話。”
京墨一聽是曼曼的聲音,忙擦了擦眼角已經半幹的淚痕,起身開門去了,接過了曼曼端在手裏的茶盤後,她伸手輕扶著曼曼的雙肩,鄭重地請曼曼坐下。曼曼被京墨這一本正經的樣子搞得一頭霧水,轉眸間卻瞥見了她手上一個手指似乎正流著殷紅的血跡,不禁驚問道:
“墨墨,你手指怎麽冒血了?是不是剛才這個死木頭真的下口咬下去了?這個沒良心的烏龜王八——”
“曼曼!你先看仔細了,我這指尖到底是不是血!”京墨一見曼曼誤會商陸後又要對他惡語相向,急忙把曼曼瞥見的那根小手指伸到了曼曼的眼皮子底下,給她看個清楚。
曼曼細看之下,長籲了口氣,端起一副故作生氣的嬌柔之態,抬手一劃,把眼前京墨的手給撥走了,媚眼含嗔地對京墨道:“哼,原來是染上了塊紅印記,白瞎我這麽擔心你!倒是奇了怪了,素日裏也不見你搽脂抹粉的,小指肚上從哪蹭上了這麽點朱紅?”
京墨腦海中浮現了幫畫十三臉上重畫胎記的一幕,眼眸輕轉,便在心裏把這一幕飛快地壓了下去。她拿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也不答曼曼的話,隻是提起茶壺,緩緩斟了一盞茶,異常恭謹地雙手舉著,獻到了一臉疑惑的曼曼麵前,然後字字堅決地篤定央求道:
“曼曼,時間不多了,我撿要緊的說。明天春滿樓將會舉辦畫師初審的事你應該也聽說了。京墨有一件事相求,還望你務必答應我。”
此刻,黯黯無垠的夜空中,一丸冷月幽幽西移,清淩淩的白光在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貴的賤的窗戶上流轉而過,時不時地襲來一陣風把地上殘存的雪拋向空無一人的街道半空,已經到後半夜了。
“回來了?她,已經辦妥了嗎?”一個毫無期待,空餘黯然的聲音沉沉響起。
“紅少,長靈失手了,我的劍就差一點,可門外突然響起了搖鈴聲......”長靈垂著頭,沒精打采地匯報著。
“什麽?那麽,你被她發現了?”畫十三眉心一跳,心虛不已地驚問著,但其實有什麽可心虛的,連她的性命都不在意,又何須在意她知不知道他對她的殺心呢?
“嗯,被發現了。但是,被長靈給瞞過去了。”長靈像認錯似的小聲回道。
“被長靈瞞過去了?”畫十三難以置信地反問道。
“嗯!”長靈攤開手心,把他如何瞞過京墨,京墨又如何為他包紮傷口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了畫十三。
畫十三越聽,眉心凝得越深,心道,這個聰明女子怎麽還有如此傻氣的時候?能被長靈騙到的,她還真是第一人。
“紅少,我覺得她...”長靈欲言又止,摩挲了幾下手心包紮整齊的傷口,囁嚅道,“我覺得她是個好人...她還說因為狠敲了你一筆,都沒有問長靈要診金...所以我...”
畫十三深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合了合眼,靜坐良久,咬緊的牙關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想著今天周榮單憑幾句話就料理了大長臉,若是他的半麵胎記稍有泄露分毫,牽一發而動全身,後果他輸不起。
“所以你,下次出劍再快些,別讓她感覺到痛苦。”畫十三的聲音陰鬱幽窈,如從森林深處緩緩道來。
半明半暗的畫館裏,許多窗戶中浸出了黃黃的燭光,映著屋裏的人影幢幢,而燭光晃地最厲害的就是徐氏兄弟的房間。徐飛正在書桌旁奮筆作畫,已經半幹的硯台下麵不知道已壓著幾十張用來練筆的畫紙了,這是初審前的最後一晚了,徐飛不得不逼著自己沒命地畫上幾幅,不至於明天初審的時候在那麽大的場麵上嚇得手生打顫。他也顧不得自己剛動刀不久的腹部烈烈作痛,隻是忙於挑燈一筆一筆地畫著。
“弟弟,明天就初審了,你怎麽還不睡?這麽晚了還瞎折騰什麽呢!他們都早早睡下了,尤其是那個半麵紅,吃完飯人家可就倒床上酣酣大睡去了。”徐達見到徐飛屋裏仍是燭光明亮,推門進來詢問道。
“半麵紅?他都不用準備的嗎?”徐飛心裏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在這最後一晚,全館的畫師哪個不得多少準備準備,這個半麵紅居然能自信至此?看這心態,想必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啊。徐飛瞄了一眼外麵的廂房,發現十三的屋子早就漆黑一片了,想必睡夢正酣,徐飛心裏不禁翻起一陣焦急,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錯失這次大翻身的良機,他趕忙握緊了筆,哪怕筆端再潦草急躁,也片刻不停地在宣紙上畫了一張又一張,忍著腹部隱隱傳來的痛感,竟硬生生一直畫到了天亮,雙目疲倦地深深凹陷也毫不自知。
第一縷朝陽雕梁畫棟的畫館大堂,周榮已經正襟危坐在堂上,堂下眾畫師已經帶好了各自的畫匣,皆是毫不露怯、昂首挺拔地站著,隻待周太傅發話:
“今天的朝陽甚好,一如諸位煥發的風貌啊,想必你們已經為初審養足了精神。走吧,擺道春滿樓!”
初冬的上午時分,稀薄的日光像一層透亮的彩釉鍍在滿城的屋檁飛角上,小販的叫賣聲伴著熱氣騰騰的蒸汽嫋嫋飄揚,轆轆而過的車馬聲中夾雜著川流不息的嘈嘈人聲。
當一個衣著華服的中年男子帶著一群溫文儒雅的書生俊傑從長街的這一頭徐徐走到了盡頭的拐角處,最終在花枝招展的春滿樓門前堂堂正正地停了下來,街上吆喝的小商小販們忽然就歇了嗓子,來來往往的匆匆人群也不禁腳步放慢,都在紛紛議論著這一行看起來很有來頭的人怎麽成群結隊地聚在春滿樓的門口,而且身後還跟著一隊訓練有素的官兵加持護送,難道是哪個達官顯貴如此大膽,聚眾逛窯子不說,還特地帶著官兵來看門把風?
春滿樓外的人群湧起一陣躁動。這時,大夥見到從樓裏走出一個穿著一身紅紗金絲繡花長裙的女人。這生得豐乳肥臀、五大三粗、一副福相的半老徐娘乃是春滿樓的老鴇,紅袖。她頭上戴著的金釵銀篦、流蘇珠翠皆如見縫插針般綴滿了整個烏黑發髻,微圓的臉盤子上一雙明亮忽閃如瞪羚一般的大眼睛永遠盛滿了甜如蜜、膩如油的精光與笑意,專門來看透世上男子皆是何欲何求;一張大紅嘴唇寬寬厚厚,便是滿口糙話粗話也能被她說得格外漂亮動人。
此刻,她一見到周榮攜著一眾青年才俊早已玉立階下,她宛如墮入花叢的夏末迷蝶一般,腳步生風、急不可耐地忙從樓裏撲棱到了周榮跟前。
“喲!周太傅來得好早,可真會琢磨嚐鮮!瞧瞧,身後還跟著這麽多俊俏漂亮的書生公子呢,倒把周太傅襯托得如眾星拱月一般!”這個渾如春滿樓上掛著的大紅燈籠一般的女人雖然是對著周榮笑吟吟地說話,但身子和眼神早已晃蕩在周榮身後的青年才俊們之中,瞄這個一眼、斜那個一眼。
周榮微微正襟後,不緊不慢地朗聲回道:“紅袖老板應該沒忘記,我帶這群青年才俊們來你這春滿樓,到底所為何事吧?關於此次初審,往小了說,算我周某的翰林畫苑擔下的一樁熱鬧事,往大了說,此乃聖上禦筆親傳的一件國事。”
紅袖知道,如他這般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經官員站在這裏最怕的就是些流言蜚語,最惜的就是些浪得虛名。一聽他這一番語調張揚的話哪裏單單是說給自己聽的,分明是怕街上議論紛紛的人群們對他的來意誤解分毫。
紅袖頓時會意,也掐著嗓子揚聲說道:“哎喲,這等大事哪裏敢忘?可牢記著呢!周太傅主持畫館初審之事何其操勞費心,又別出心裁地把初審的地方定在了我們春滿樓,受寵若驚之餘,我早已安排妥當了!昨夜裏我忙從滿樓的姑娘們裏優中選優,揀選出七位一顧傾人國、一舞動京華的佳人絕色,合稱‘京都七豔’,來供周太傅命題之用!還請周太傅與眾畫師公子們隨我上頂樓吧。”
周榮滿意地掃了一眼由議論紛紛轉為嘖嘖稱道的街頭百姓們,接著,一臉神色端莊嚴肅地跟著紅袖上樓去了。
跟在人群中的畫十三聽著這紅燈籠老鴇的話,不禁暗暗好奇,聽她這語氣,似乎周榮初審的題目乃是這春滿樓裏的所謂“京都七豔”,可是周榮來此的目的絕不會是畫些風塵女子的天姿國色而已,而且他還特地帶了一隊精銳官兵,若隻是為了怕出什麽亂子,這陣仗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到底這個春滿樓裏藏著什麽呢?畫十三揣著繞在心頭的疑惑,格外謹慎留心地隨人群一步步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