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朝踏翻前塵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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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畫十三看到京墨後,連忙掃了她身後四周一眼,還好此時晨曦微薄,所有人都在熟睡著,無人發現,他急忙請她進來。

    “我該如何稱呼你。”畫十三打量著她手裏的畫,頗為客氣地淡淡問道。

    “怎麽稱呼與你無關。你隻需要知道,我是友非敵。”京墨斂去眸中的種種情愫,冰冷而理智地說道,“正如公子是‘半麵紅’還是‘小白’,亦與我無關。”

    一個美豔女人冷靜又疏遠的樣子,很難不叫人心頭怦然一動。畫十三定了定搖曳的心旌,現在已經可以肯定昨夜在城東街口戴著空白麵具被他錯認為關天瑜的人,正是京墨,而且,他與關天瑜的一席話,想必已一字不落地被她聽去了。

    “你來這裏,就不怕被周太傅發現嗎?”畫十三也不知道為什麽先問起了這個。

    京墨隻作充耳不聞,悶聲不語地把手裏的畫遞給了畫十三,直截了當地說道:“你好歹是個畫師,能不能看出來這幅畫中到底有什麽名堂?”

    好歹,是個,畫師?

    還從來沒人對畫十三說過這樣的話,他心裏明明記得,春滿樓初審時,京墨曾親口說過十三郎可是無數女子的春閨夢裏人。

    畫十三沒有看畫一眼,而是目不斜視地看著京墨的眼底:“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是友非敵,你又憑什麽相信,我一定會幫你?”

    “一個原名‘小白’的畫師,來到京城後,化名‘半麵紅’而且以胎記矯容。這個理由,夠麽?”京墨同樣目不轉睛地回視畫十三。

    “你威脅我?”畫十三看到京墨冷言冷語、步步相逼的樣子,不由有些吃驚,麵前的女子和之前沁園裏溫婉和煦的京藥師實在判若兩人,難道,這幅畫,對她來說竟這般重要麽?

    京墨似乎十分著急,素手一震,將帶來的畫展在了畫十三的麵前,蹙眉說道:“我要趕在天亮之前離開,希望你能盡快把這幅畫的玄機告訴我,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很久了?

    畫十三按捺住了次要的疑惑暫且不提,先細細打量起這幅畫來,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此畫就是徐達無意中提到的“畫裏有畫”,必定和徐飛之死有著莫大的關聯。

    當京墨把落款處也展露在畫十三眼前時,畫十三的腦海裏頓時“轟”地一下有什麽東西炸裂開來,他瞳孔驀地一縮,仿佛看到的不是墨痕淺淡的寥寥幾字,而是觸目驚心的一場血光與死亡。

    孝元十年冬月初二。正是薑黎毒發大殿的前三天。

    畫十三凝視著日期後麵的“周榮作”三個字,許多前塵與當下之事在腦海中飛快閃過,紛紜交織。他心裏或許會想,徐飛這個人死對了。

    “看來,凶手是他。”畫十三從落款上移走了目光,絲毫沒有注意到窗子外麵艱難趴著的身影,落在京墨仍舊冷靜無波的眼底,他皺眉疑惑道,“你好像並不驚訝。”

    京墨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坦白回道:“我隨周太傅一起趕到徐飛房間時,看到他桌上明明擺著一個糕點盒子,我認得那個盒子,我初至周府時碰巧看到羅管家拿著盒子出去。事後等我再去徐飛屋裏查找,木盒已經不知所蹤,隻剩下幾撮魚腥味的茶糕殘渣。”

    “嗬,又是周太傅慣用的手法。”畫十三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畫上,嘴角扯出一抹輕蔑又苦澀的幹笑。

    他記得,當時大殿之上他看到人群嘈雜之中周太傅雍容謹慎地把薑黎桌上的一個什麽東西偷偷收走了。消滅證據,殺光證人,周太傅真是深諳其道。

    京墨以為畫十三口中的手法乃是作畫手法,焦急又渴待地問道:“你到底從畫裏看出什麽來了?”

    畫十三從深切的悲憤中回過神來,再度細細打量這幅山水畫。筆法確實不是周榮一貫的風格,而且許多地方用筆十分奇怪,明明一筆可以結束,卻又在收筆時逆用筆峰,像是在掩飾什麽。

    畫裏有畫……周榮……早期……

    雙重嵌套畫法!

    畫十三恍然想起薑黎早年是如何與周榮識於民間並惺惺相惜的往事。彼時,周榮家中一貧如洗,文不能科舉,武不能從軍,隻得靠賣畫為生,所幸老天爺賞飯吃,周榮作畫天賦頗高,甚至還獨創了自己的一門畫法:雙重嵌套畫法。

    雖然在畫攤前買畫的都是目不識丁的平頭百姓,但周榮這人奇就奇在這裏,哪怕有一絲翻身機會他也絕不錯過,所以即便是在送子觀音、門神年畫中,他也嵌套進了種種懷才不遇的寓言之圖,從駢死槽櫪的千裏馬到散落深山無人識的明珠暗投,周榮不知畫了多少。

    有一天,周榮終於等來了他的伯樂,薑黎從畫中見到他不凡的畫法和抱負後,不舍得這樣一個人才流落民間無人賞識,便帶他進入宮中,一手提攜他走到了翰林少傅的位置。可薑黎沒想到,周榮其人也和他的雙重嵌套畫法一樣,表裏不一,殺心暗藏,最終從畫攤後的寒酸書生取代了翰林太傅的位置。

    “我什麽也沒看出來。”畫十三言辭低沉卻懇切地對京墨回道。

    京墨玉手驀地一拉,收回了山水畫,滿目慍色道:“徐飛都能看出來‘畫裏有畫’,你就一點眉目都看不出來?我攜畫來,誠心相求,公子若仍處處設防,不肯以誠相待的話,我告辭了!”

    “等一下。”

    畫十三皺眉躊躇不已,他沒有撒謊,他是真的沒看出畫中玄虛。雖然他知道周榮用的是雙重嵌套畫法,但他一直師從薑黎,一心鑽研薑派各類畫法。薑黎死後他對周榮更是不屑一顧,恨之入骨,哪裏肯去研究周榮的畫法?此刻,如同寶箱就在眼前,卻苦於毫無破解之法。

    “目前我隻知道,周榮在這幅畫中所用的乃是他早年獨創的雙重嵌套畫法,如何破解我一時還不得而知,徐飛也未必真正洞察出了畫中畫。倒是你——”畫十三難得滿臉的嚴肅誠懇,直盯著京墨眼底問道,“這是十年前的舊畫了,怎麽會在你手上?而且,你好像很確定這幅畫裏藏著什麽秘密。”

    京墨眼中陡然閃過一絲慌張,隨即以反詰遮掩了過去:“你一個來自京城之外的小畫師,怎麽能一語道出周榮早年獨創的畫法?又怎會與宮中高高在上的女史官關係曖昧不明?”

    畫十三抿了抿嘴角,目光漸轉柔和:“你一進門就冷著一張臉給我看,早就想問關天瑜了吧?”

    京墨沒料到畫十三竟然麵不改色心不跳地突然來了這麽一句,她鉛華厚重的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的,辯白道:“我……誰想問了?你們怎麽樣和我沒有半點——”

    “噓。”京墨話沒說完,就突然被畫十三一把攬入了懷中,抬手輕輕捂住了京墨的櫻桃朱唇,蹙眉低語道,“門外有人。”

    一陣“咚咚咚”敲門聲之後,門外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沉沉嗓音:“半麵紅可在?周某有事相詢。”

    畫十三和京墨無不大吃一驚,對視了一眼後,兩人同時看向了床幃,畫十三急匆匆低聲道:“快!上去,快啊!”

    畫十三見京墨早已羞紅了臉頰,愣在原地死活不肯移步,甚至想從窗子跳出去,反正這是二樓,也不會摔得多重,如此想著,京墨正要推開窗戶,就被畫十三從背後一把橫腰抱起。

    “喂!你放開——”京墨雖壓著嗓子卻也本能地驚叫了起來。

    畫十三根本騰不出手來捂住京墨的嘴巴,便突然俯身低頭吻上了懷裏掙紮驚叫的京墨,這一瞬間,如風入穀,如麥驚秋。

    他感覺到,懷裏認生的貓終於消停了。接著,他把懷中愣愣出神的人輕輕放在了榻上,對著門外喊了一聲:“來了。”

    畫十三看著榻上柔順地有些打蔫的女子不禁心頭一軟,俯身湊了下去,在她耳邊低語問道:“你到底還要留在周榮身邊多久呢。”

    京墨躺在他的榻上怔怔地魂不守舍,腦海中一片空白,問什麽便乖乖答什麽:“七天。”

    “為什麽定得這麽清楚?七天有什麽?”畫十三不禁溫柔地笑著追問道。

    京墨雙頰羞得如同火燒雲一般,看著畫十三笑意濃濃的雙眸近在咫尺,她已經不知道如何說謊了:“因為我告訴他月——”

    還沒等京墨說完“月事七天”,就聽見門外敲門聲再起:“半麵紅,可是有什麽不便見本太傅之處嗎?”

    “周太傅請容晚生更衣來見。”畫十三對門外揚了揚嗓子回道,可目光沒有離開過榻上這個如受驚的小兔子般慌張失措的女子。

    他一邊扯過被子來輕輕覆在她的全身,一邊溫柔似水地說道:“你忍一忍,我會盡快把他打發走。”

    畫十三去開門前,不忘把床榻的紗帳解了下來,口中發出一連串難以止息的咳嗽聲,神態虛浮地緩緩打開了門:

    “對不住,周太傅,晚生失禮了。昨夜染了——咳咳——染了風寒,才磨蹭了這麽久來開門。不知周太傅大駕光臨,所謂何事啊?”

    周榮才不管他是風寒還是絕症,急忙說道:“先進去,本太傅有話問你。”

    畫十三提著心把周榮請了進來,見周榮的目光落在了紗帳深掩的床榻上,急忙不動聲色地隨口解釋道:

    “昨晚在榻上咳了一夜,聞說周太傅來訪,不敢拉開帳子,唯恐把風寒傳給了周太傅,咳咳咳——”畫十三演起戲來一向真假難辨,差點咳出了肺來。

    “行了行了,你也坐吧,我來是問你,京藥師的事。”周榮急迫不已地正色問道。

    畫十三聽罷,心裏頓時漏了一拍,急忙咳了兩聲掩飾猶豫神色,打馬虎眼道:“藥師的話,晚生倒聽說過幾個,不知道周太傅問的這個京藥師是哪一個呢?”

    周榮不耐煩地砸了砸嘴,道:“就是昨天你在徐飛房裏提到的那個曾幫徐飛治病的——”

    “吱呀”一聲,突然房間裏的一扇窗戶豁然大開,還沒等周榮說完,一個虎背熊腰的身影就“騰”地一聲砸了過來,手裏拿著半片瓦片作為利刃,說時遲那時快地徑直朝周榮狠狠刺去。

    就在距離驚恐失措的周榮僅有半寸之際,突然,尖銳如刃的瓦片被一隻白淨纖瘦的手死死攥住了,這隻手頃刻間被豁出極深的大口子,血流不止。

    “徐達,你做什麽蠢事?”畫十三緊緊握著周榮麵前的瓦片,對突然闖進來的徐達厲聲喝問道。

    “你放手!與你無關!是這個人殺了我弟弟,我要殺了他報仇!”徐達雙眼猩紅,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幾分,畫十三一下子明白了,剛才他和京墨的一番話都被徐達聽到了,他已經知道周榮就是真正凶手。

    周榮嚇得渾身發顫,不忘一邊顫抖這一邊大聲喊道:“來人,來人啊!”

    畫十三趁著周榮不注意的時候,示意長靈不要出手,他看到床榻上紗帳微動,知道她一定在焦急地望著自己,他衝著簾後的京墨搖了搖頭,示意她千萬不能出來,又不斷對徐達悄悄對口型:快走,快走。

    徐達紋絲不動,殺機騰騰地狠狠看著周榮,而畫十三僅靠執筆的縛雞之力死死拖著徐達手裏的尖銳瓦片,鮮血順著他的手掌一滴一滴淌下去,眼瞅就要撐不住了,門外突然湧進來幾個家丁,三下兩下把徐達給製伏了。

    徐達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掙脫,隻能聲嘶力竭地扯著嗓子破口大罵:“周榮你個人麵獸心的東西!是你殺了我弟弟!你還我弟弟命來!你他娘的還我——”

    家丁猛的一下就把徐達捶暈了,手腳麻利地拖了下去。周榮急忙扶住渾身癱軟、幾欲暈厥的畫十三,皺眉疑惑道:“你為什麽要拚命救我?”

    畫十三此時臉色已是真正的虛浮蒼白,他唇邊抹過一絲淡不可見的笑意,提著氣答道:“因為你是翰林畫苑的周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