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人心隔山不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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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京城裏有個醫術高明的藥師,”周榮半眯著幹巴巴的笑眼,“半麵紅,不如你去那裏瞧瞧手上的傷口。”
畫十三心頭一動,他暗暗掃了稍有疑惑的京墨一眼,接話道:“周太傅指的是?”
“沁園藥師,京墨。”周榮眼裏閃過一絲犀利,桌上其餘的兩人皆心頭一揪,微微一怔,隻聽周榮又對家仆吩咐道,“來人啊,呈上來。”
家仆應聲端上來一個沉甸甸的蓋著紅布的茶盤,順著周榮的眼色呈到了畫十三的麵前。周榮對疑惑不解的畫十三別有深意地笑著說道:“半麵紅,這是周某給你備下的診金。”
畫十三揭開紅布後,京墨看到滿滿一盤白花花的銀子不禁又驚又疑,隻見畫十三擺出一副誠惶誠恐之態道:“周太傅,這少說也有三百兩,供在下尋診之用實在是綽綽有餘。”
“半麵紅,當日你在徐飛命案現場挺身而出、條分縷析,足見你是個聰明人,而且頗有幾分膽色,不過,我得提醒你,別走偏了,這裏是畫館。”周榮突然話鋒一轉,滿座皆聽得雲裏霧裏,可畫十三卻聽明白了。
原來,周榮以為他當時為殷澄練站出來說話是想巴結皇子撿高枝,周榮突然平白無故地在他麵前刻意立威,想來必定另有目的。畫十三頓時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深深欠身行禮恭敬有加道:
“別說畫館,就算整個翰林畫苑,都是周太傅的掌上江山,天下畫師無不是江中鯽、山上木,自當唯周太傅馬首是瞻。”
好一頓文氣響亮的馬屁,正中周榮下懷,聽得周榮暢快歡喜:“若得俊才如爾,白銀三百兩亦輕如鴻毛。”
畫十三心裏說不清是喜是憂,看來,周榮意在拉攏他當自己人,可畫館中畫師芸芸,偏偏選中了他,一定是他對周榮有什麽特別的用處。畫十三又掃了一眼盤中三百兩,問道:“周太傅的鴻毛於晚生而言亦是重如泰山,無功不受祿,在下可不敢白白領受周太傅的恩賞。”
“哈哈哈。”周榮笑著點了點頭,“是個明白人。三百兩買回周某一幅畫,大約是值得了。”
說來說去,這筆銀子原來還不是落入畫十三的腰包。畫十三本也不在意這點銀子,隻是好奇一向以權勢壓人的周榮怎麽突然會靠錢財拉攏後輩,原來早就另有打算。不過,周榮要的這幅畫該不會是……
“嗯?周太傅所言的那幅畫是?”畫十三疑惑問道。
“沁園藥師京墨手中,有一幅周某十年前的舊畫。知道你去沁園看診時要怎麽做了嗎?”周榮目光灼灼、誌在必得地逼視畫十三。
一旁的京墨早已心頭思緒翻湧如滔,又是擔心又是疑慮。當她聽到周榮意在讓畫十三去幫他拿到那幅畫時,不禁甚覺可笑,別說她京墨此刻在這裏,就算不在,畫十三豈會答應幫周榮拿到畫?
京墨鎮定自若地看向畫十三,隻見他淺淺地拱了拱手,恭謹回道:“晚生遵命。”
京墨不可置信地凝眸望著畫十三,眉峰緊蹙,秋目含嗔,她不明白畫十三為什麽對周榮如此順從討好,難道這是他一貫的麵目嗎?她雖然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樣的人,但此刻,她第一次感覺到,眼前這個公子,真是陌生之極。
周榮自喜看對了人,一時笑逐言開,急忙讓懷中的京墨斟了一杯酒奉給畫十三。
京墨遞酒時帶著質問的目光凝視畫十三,撇了撇嘴,不冷不熱地說道:“紅公子好福氣,能得周郎賞識,要知道,這可是多少平平無奇的畫師求都求不來的。”
畫十三謙謙有禮地從京墨手中接過酒杯,不慍不火地緩緩回道:“白姑娘更是好福氣,被周太傅如此傾心相待,這是春滿樓多少姑娘盼也盼不到的。”
話裏話外的冷熱,也隻有他二人能聽得出彼此到底在介懷什麽。畫十三舉杯飲盡京墨斟的酒,重重咽了咽喉嚨,隨口一問似的漫談道:“周太傅,晚生鬥膽問一句,沁園的那幅畫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能讓周太傅十年之後再費心尋找?”
周榮的眼神頓時淩厲起來,滿桌琳琅菜品對他而言也成了草木皆兵,牙床一磨,警惕不已地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你怎麽知道那幅畫有特別之處?”
畫十三眉心一緊,眼波閃爍輕旋,而後款款回道:“周太傅,明人不說暗話,晚生自知憑平庸的畫功走不遠,有幸承蒙周太傅錯愛,願效犬馬之勞,晚生知道得越多,便能為周太傅分憂得越多。”
畫十三心中明白,周榮生性暴躁多疑,與其裝傻充愣地顧左右而言他,最終落得和徐飛一樣被周榮糊塗毒死的下場,不如不再藏拙,就讓周榮知道,畫十三是懷著一顆坦坦蕩蕩的名利心向他投誠,而且比徐飛有腦子,不會任憑周榮揉捏宰割。
畢竟,小人一向狠踩小人,但卻不會放棄願意與其同流合汙的聰明人。
聽了畫十三自告奮勇似的一番話,周榮驚訝之餘,竟放心了些,而京墨在一旁心裏卻擰成了一團,她已經被他徹底搞暈了,他安的到底是什麽心?
“哈哈哈,看來,周某沒有看錯人。不錯,那幅畫,對我來說確實很重要。”周榮放鬆了戒備,凝眉一邊夾菜一邊沉思了片刻,嗓子陰沉如故,“那年,我人生中的一位摯友將要遠行,所以,我特地作了一幅畫來送他一程。如今斯人已逝,我隻有找回那幅畫,心裏才會安寧。這下,你明白了麽?”
真是好一番情深意重的說辭,如果說方才畫十三還是隱隱的恨,聽了周榮這番話後,他恨得差點咬破了牙床,周榮口中所謂的“摯友”還能有誰?
畫十三不由死死攥緊了酒杯,硬是把嘴臉撕扯出一抹淺笑,恭謹的聲音裏因夾雜著一絲恨惱而顯得有些怪異:“周太傅,對待‘摯友’還真是‘情真意切’啊。不知哪位前輩能得周太傅如此厚待?莫不是當年‘翰林雙絕’中的薑黎薑太傅?”
“哐哐當當”一陣窸窣亂響,周榮夾菜的筷子從手心滑落到桌子上,又從桌上墜落到地上。京墨疑惑地挑眉看向周榮,隻見他神色陰晴不定,流露出一種壓抑不住的幽幽驚恐。
“你聽誰說的?”周榮一雙幹澀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畫十三,冷冷問道。
見此情形,畫十三已經可以確定了,沁園這幅畫,絕對和薑黎之死有關。可是這幅畫的行蹤怎麽會落在……突然,畫十三爽朗不拘地“哈哈”笑了起來:
“天下皆知,周太傅與薑太傅兩位前輩乃是知己摯交,晚輩自然有所耳聞。對了,周太傅,敢問,你與沁園京墨可曾有過什麽淵源?”
畫十三說話的時候,眼神一直定定地看著周榮,無視餘光裏京墨的百般緊張與恓惶,她似乎在用目光央求他,別再問下去。
周榮眼珠微轉,眉心一皺,問道:“你問這個幹嘛?”
一個人一旦做了不可告人之事,就得時時刻刻小心提防,警惕十足,日久年深下來,連吃個飯、說句話也片刻放鬆不得。從這個角度來看,或許畫十三和周榮是一樣的,甚至飯桌上的這三個人,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孰因孰果,孰孽孰災。
“晚輩思忖著,若周太傅與京藥師有幾分交情在,加之周太傅的赫赫威名,我再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想必輕而易舉就能拿到畫。”
畫十三誠誠懇懇地款語解釋著,可他心裏明白,京墨既然如此費心費力地潛伏在周榮身邊,又怎麽肯輕易把畫交給周榮。隻是,他必須弄清楚,京墨到底是不是牽涉了進來,又是哪個環節把她拉了進來。
“你不必提我。坑蒙拐騙偷,任憑你用什麽手段,拿到畫即可,別的不必再問,半句也不能問。我說明白了嗎?”周榮突然嚴詞厲色地冷冷吩咐道。
畫十三低眉順目地垂了垂頭,雖然周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有時侯不回答也是一種回答——這其中一定隱藏著一件讓周榮難以啟齒、不可告人的虧心事。
周榮緩了緩後,又和顏悅色地問道:“我看你的畫法,好像不是正經流派,我問你,你可有師承?”
“我的師父……”畫十三攥緊了掌心,壓抑住眉間陡然的抽搐,目光淡如隆冬冰雪地看著周榮回道:“他是個平凡人。有一天,他從路上收留了一條狗,可誰知那條狗又瘋又病,反咬了我師父一口,他就不治身亡了,那時我還很小,後來,就隻能一個人琢磨畫技了。”
隻有心懷同情的人才會留意到畫十三眸中哀惻背後的恨意,周榮的惻隱之心早就消磨殆盡,所以他壓根也看不清畫十三目光裏的複雜幽暗,甚至忘了去懷疑眼前這個年紀正好、臉生胎記的年輕人。而周榮懷裏的京墨卻察覺到了,畫十三的眼底分明遊蕩著一縷積怨已深的幽憤。
“原來如此。”周榮滿不在乎地挑著眉點了點頭,又語重心長地說道:“怪不得你的畫技中平無奇。這樣吧,你若將沁園之那幅畫拿到之後,我好生賞賞你。若想在大殷畫壇闖出個名堂來,豈能不拜名師?哈哈哈。”
京墨和畫十三都不禁都暗暗吃了一驚,畫十三正要說些什麽,卻見周榮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對畫十三稍有親近的態度頓時疏離許多,凝重地砸了砸嘴問道:
“對了,半麵紅,你說,徐達為什麽會不顧一切地對我下狠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從你房間的窗戶外闖進來的,他為什麽守著你的房間?你當時知不知道他就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