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秉燭夜談將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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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你認得他?”殷澄練看到畫十三的反應十分疑惑。

    何止認得,昨日斷崖之上,將畫十三推下崖的正是此人,真是冤家路窄,恐怕長機此刻一定想不到,畫十三正安然無恙地站在太子府與殷澄練談笑如故。這時,外麵響起了幾聲雞鳴打破了耿耿長夜,畫十三望了望曉色熹微,正色道:

    “還有幾個時辰殿下就可以入宮麵聖了,長機的事咱們之後再說不遲。皇上若問起殿下,此行南下濟民需要帶去多少糧食,你心中可有數了?”

    “糧食…一千石?一萬石?不對,我得根據饑民人數而定。”殷澄練皺了皺眉,問向張越恒,“你以前帶兵行軍,多少兵力對應多少糧食?”

    “回殿下,一萬石兵糧可保一萬大軍捱過一個月。”張越恒如數家珍地回道,行軍生涯似乎曆曆在目,“將士消耗大,若是孱弱饑民,大約食量上酌情有些折扣。”

    殷澄練記下了相關數字,心裏頓時有了底氣,昂然看向畫十三。而畫十三凝眉不展,搖頭道:“殿下以為聖上需要的隻是一個算數的人麽?”

    殷澄練不樂意道:“明明是你問我,要想好回答父皇需要帶多少官糧過去的。”

    “一石也不帶。”畫十三的語氣認真而誠懇。

    “你讓我這麽告訴父皇?你這分明是把我往火坑裏推!”殷澄練似乎受到了嘲弄。

    “開放國庫,發放官糧,這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隨便一個戶部的官員就能信手拈來。但你不一樣,你是皇子殿下,皇上想要的答案遠不止此。”畫十三眸色幽幽,目不轉睛地凝望著殷澄練。

    殷澄練愣了愣:“可是,你讓我一石官糧也不帶走,我拿什麽賑濟百姓?”

    畫十三抬手在殷澄練的腦袋上輕輕指了指:“腦子。”

    殷澄練一把撥走了畫十三的手,撅了噘嘴:“小白,你越來越沒大沒小了,膽敢說本殿下沒腦子?有什麽主意快說,別賣關子了!”

    “殿下要明白,一旦你光明正大地走出了這座十年無人問津的太子府,朝中形勢免不了翻雲覆雨。殿下城府尚輕,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小白隻是希望你能耐著性子沉下心來多想一想。”畫十三見殷澄練一時難改急躁輕佻的樣子,心裏深深擔憂,不禁有些好為人師。

    頑劣赤誠如殷澄練,他有個毛病,一旦接納誰、中意誰,往往就會掏心掏肺地信任他。

    “你說的也對。我不急,你慢慢說,我跟著你慢慢想就是了。”殷澄練一臉乖覺。

    畫十三嘴角輕揚,繼續緩緩引出:“殿下可知,朝廷的官糧從何而來?”

    “當然是各地上繳的稅糧了。”

    “何地產糧最盛?”

    “當屬江浙一帶,土地肥沃、風調雨順,即便今年趕上饑荒如斯,也並未波及,糧食豐足如舊……”

    說著說著,殷澄練突然停住了,頓了片刻:“你是說,從江浙一帶調度糧食到雲南去?江浙距離雲南更近,這樣的話,還能省去一大半搬運糧食的功夫!”

    畫十三微微點了點頭,眼裏流露出幾分讚許:“殿下所言不錯。江浙糧倉如雲,尤其是逢此饑年,糧商們更是十倍百倍地屯糧建倉,哄抬米價,買給官戶與平民,從中大撈油水。那麽殿下,試問,你將如何把江浙的米勻到饑民身上呢?”

    “強征。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法,一邊是水深火熱、餓殍遍野的饑民,一邊是趁火打劫、唯利是圖的糧商。該偏向哪一方,這不是高下立判麽?”殷澄練漸漸斂去玩世不恭之態,義正言辭道。

    “糧商們亦是自食其力,隻是天公為之作美而已。若用強征,他們銷路靈通,大不了賠點錢統統火速賣出去,偏偏不肯從命,到時候糧倉空空如也,殿下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畫十三冷靜分析道。

    “不能強征……那,改用偷的!這個方便!”殷澄練眼前一亮。

    畫十三忍俊不禁:“幾萬石糧食,且不說偷運出江浙,就是從糧倉裏偷出來,尚需要幾千人手,怕是殿下圖得嘴上方便,倒苦了大殷的史官了。”

    殷澄練翹了翹眉:“這幹天瑜什麽事?”

    畫十三頓了頓,垂了垂眼眸,打趣道:“大殷開國以來,第一位率領大軍偷取百姓糧食的皇子,這麽濃墨重彩的一筆,怎會不被載入史冊?”

    殷澄練黠然笑了,擺手道:“行了行了,你就別挖苦我了。不能偷也不能搶,那怎麽辦?還能讓這些糧食自己長腿從江浙飛到雲南不成?”

    “正是。”畫十三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滿意地盯著殷澄練的眼睛,“就是要讓他們自己把糧食送到雲南,才算功德圓滿。”

    殷澄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小白,你是不是困了怎麽淨說夢話?他們都是掉進錢眼裏的商人,怎麽會乖乖把糧食送到雲南?”

    “不錯。商人不是活菩薩,除非是賺錢的勾當他們才會趨之若鶩。而雲南之地,恰恰是最需要糧食的,定會供不應求。”畫十三款款道來。

    “這不是廢話麽?他們也得買得起糧食啊!”殷澄練撇了撇嘴,轉念一想道,“你是說,我可以向父皇進言,禁止糧商們哄抬米價,下令他們把糧食低價賣給難民!”

    “說對了一半。”畫十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過,要想糧商們爭先恐後地把大批糧食運到雲南,隻有下令抬高雲南之地的米價,而且要高到讓他們歎為觀止。”

    殷澄練瞠目結舌地看著畫十三,忍不住伸手探了探畫十三的額頭,喃喃道:“也沒發燒啊。怎麽淨說胡話?糧商們擺明了趁火打劫,一時沒辦法懲治他們也就罷了,我為什麽還要助著他們?”

    “殿下的目光不妨高遠些。”畫十三徐徐徐徐道來,“大凡物多則賤、少則貴,尋常人隻知‘求賤’,殊不知‘求多’亦是曲線救國。你想,當大批大批的糧食從四麵八方運往雲南,供應一旦充足,米價將會如何?”

    殷澄練眸中微微一滯,接著恍然一亮:“我明白了!多謝你,小白!”

    畫十三莞爾笑道:“京中官糧積蓄有限,北方諸省饑荒已令國庫捉襟見肘,殿下對此事深思熟慮,想出兩全之策,才是實實在在地為聖上分憂、為百姓謀福。”

    殷澄練默然靜思片刻,頗為穩重地點了點頭:“那麽,我進宮去了。”

    畫十三鄭重其事地拱手作揖:“我在此靜候澄殿下麵聖回府之時。”

    殷澄練的目光越發篤定而堅毅,他望了望滿眼期待、難掩激動的張越恒一眼,收拾一番,便踏著晨光熹微的料峭清寒,步履堅定地向皇宮走去。

    “十三公子原來是殿下舊人。”張越恒的語氣恭敬許多。

    “舊人新人重要麽?在下看重的和張大將軍一樣。”畫十三眼神通透而清明。

    “哦?我可不記得我說過看重什麽?你該不會說袖娘吧?”張越恒一屁股坐了下來,鎧甲鏗鏘作響。

    “一個執念。”畫十三眸色深深,“當年先皇親封的‘禦前五指’,除了宣王殿下和張將軍,其餘三位老將軍已經卸甲歸田。而唯獨張將軍寧可守著廢太子做個籍籍無名的門房,行軍帳篷十年不收,難道不是深懷執念麽?”

    張越恒磨了磨牙床,重重地拍了拍身上的鎧甲,鬆弛的腮幫子似有顫動:“穿了大半輩子了,舍不得脫!”

    畫十三想再問他為何偏偏忠心耿耿地追隨殷澄練,可見張越恒的神情閃爍,似有難言之隱,便沒再問下去,繼續娓娓說道:“殷澄練的性子和他舅舅薑太傅很像,雖是身處皇家貴地,但心腸柔善、有情有義,不應該隻被囚在這個廢棄的牢籠裏,所幸皇上想起了他。”

    “隻是殿下如今的性子太貪玩了。其實——”張越恒砸了咂嘴,猶豫了片刻後說道,“其實皇上早晚是要召見殿下的。從今年修複的國畫定為《螢火圖》的那一刻,殿下的存在就漸漸回到了朝廷的視線之中。”

    畫十三心口一滯,突然對張越恒刮目相看:“想不到張將軍在醉生夢死之餘,仍不忘揣摩聖意。”

    “有人喝酒,是越喝越糊塗。老子這些酒啊,是把別人喝糊塗,我自個兒越喝越明白!”張越恒仰頭爽朗笑了兩聲,“我相信十三公子你待殿下絕無二心。實話告訴你,當年聖上派我守衛太子府時,說了一句,十年為期。”

    畫十三眉心一跳,大吃一驚:“難道聖上……殷澄練知道麽?他知道這句‘十年為期’麽?”

    張越恒鼓了鼓腮幫子:“聖上說,不得外傳,尤其是對殿下。眼看十年過去了,殿下也再次進宮了,說與不說,也沒什麽差別了。”

    畫十三的腦海飛速轉動,他似乎看到燭心裏跳動著層層幽暗,而幽暗裏又夾雜著一點微光。他理了理思緒,淡淡笑道:“看來,殿下將要麵對的可不止是一次南下了。張將軍,我想問你打聽一個人。”

    “誰?”

    “廣子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