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終為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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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靜沅的車馬來時,正逢綿綿細雨,如今她身份於楊家眾人來說,不同一般,即便是楊正賦,也帶著病讓王氏攙出來迎。
楊靜沅見父親率了眾人在雨裏站著,拱手行禮時,便有了些哽咽:“父親快快起來,女兒不孝,這才來看您。”
楊正賦仿佛幾日間老了十幾歲,望著女兒的眼裏皆是慚愧和躊躇。
眾人陪著她坐在花廳裏,楊靜沅含著淚將他們打量一番,不見幾個哥兒,難免問了一番,聽的是如今都吃住在書院學堂,便欣慰笑著點了點頭:“我家終歸有大好男兒的。”
又將幾個姐兒一一叫出來看了,卻是在楊幼禾身上停駐許久,收罷目光時,便略略頓了頓,複喚她過去攜了手看了一番,笑歎道:“如今楊家嫡出的姐兒,隻剩下你一個了。”
楊幼禾驟然抬起頭看她,楊靜沅的眼裏似乎仍帶了往日裏的薄薄的哀愁,隻是眼底的涼薄和化不開的心事更濃了些。
“楊家寵辱興衰,終究要係在我們身上的。”她輕輕地開口,見楊幼禾微微蹙眉,似是不解,淺笑著讓她坐了回去。
楊幼禾見玲瓏舔了爪子洗臉,毛茸茸的縮在榻上,報將它撈在懷裏抱了順毛,它慵懶而舒適般發出幾聲“咕嚕”聲來。
“姑娘,世子妃的馬車走了。”黃媽媽似乎躊躇著開口,便見她手裏頓了一頓,抬了眼含著笑看她:“媽媽,有什麽話就說罷,不必瞞著我——”抬了眼時,卻見黃媽媽已是滾下淚來。
“大姑娘同大老爺說的,是讓楊家剩下的四個姑娘入宮——”
楊幼禾驚詫抬頭,似乎仍舊無法相信般怔住,片刻後囁嚅般開口:“父親可是允了?”
黃媽媽未曾開口,便見著薑氏含著淚推門進來。
“茵兒——”
她便知道,複作一場空。
楊幼禾三日後入宮時,距離她十四歲的生辰隻有月餘,離中秋僅有兩天。
若有入宮的機會,楊家隻怕是要感恩戴德般將家裏的女兒往出送,楊幼禾從未想著楊正賦甚至於自己的父親能顧念那些親情,就像是以前楊家的每一個女孩子,都要背負著這個家族強加給自己的使命,為了楊家而付出自己的一生,發揮身為楊氏女子最大的作用。
而她,隻是為了母親,為了弟弟,為了姐姐,為了含畫謠書,黃媽媽——
她將匣子鎖起來交給含畫,終究讓她遞出去最後一封信。
中秋岹河岸邊,月老樹下。
楊幼禾今日裏著了最愛的淺綠色衫子,隔著人群便望見少年白衣似雪而來。
宋嘉言眼裏仿佛有雪山上的姣姣的蓮花,淺笑著,卻並不問她,隻是輕輕執了楊幼禾的手,將她臉上的帕子摘下:“你今日裏,煞是好看。”
楊幼禾將帕子鋪在岸邊的草地上,笑著開口:“我買了河燈,你陪我放罷?”說著便將他拉著坐到地上,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肩並肩,如今親密而曖昧的靠在一起。
“你身子好些了麽?”
她輕輕地拿出筆來,不待他開口,便自顧自的笑著說了:“你向來有事瞞著我,便是不好,也不會同我說的,往後便不能同你寫信了,藥雖苦,但不要忘了吃,若是實在不能入喉,便記得含一顆我送你的釀梅子——”她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氳成一片,在滿岸的花燈麵前格外好看:“玲瓏我雖帶不進宮,但含畫謠書,哦,還有黃媽媽——總歸會照顧好它的,你莫要擔心——”
宋嘉言長長的睫毛似乎抖了抖,在他燦然的笑意吟吟的眸子下垂了頭,將她的唇吞在口中,並著她未來得及說完的話咽入喉裏。
一刹間,隔岸的煙花仿若星河,將兩人罩在其中,似乎滿世界也融不進去。
“保全自己,我等你出宮,十五歲也好,二十五歲也罷。”宋嘉言將她的手緊緊握了,幽深的眸子裏叫人幾乎沉淪。
楊幼禾歎喟一聲,倒不知道誰說的可信一些。
將河燈拿出來遞給他:“寫一個願望罷,順著岹河的水流到梅花林,說不定就能得償所願。”
她執筆落下,與宋嘉言同時將花燈放入水中,執了彼此的手,似乎心照不宣,誰也未曾問及對方寫下什麽,許了怎樣的願望。
隻是岹河的水托著花燈緩緩而下時,她寫的“願君達”,宋嘉言寫的“長相守”終究被流水打的模糊起來。
謠書將包裹輕輕遞在她的手上,含畫抱了玲瓏咬唇不願出來,薑氏,黃媽媽似乎隔了窗看著她。
入宮之時,落淚即為不詳。
楊幼禾輕笑著將謠書的手握了握:“這便走了,不知何時再能見,說好的同你們一處也實現不了了,以後望著你們照顧黃媽媽她們——若是煊哥兒和五哥回來了知道此事,叫他們不必記掛我,好生侍奉父母,還有董姨娘,趙氏,你們要替我幫母親防著些——”
楊幼禾斂了眼眸,卻是再也說不出話來,深深的望了眼薑氏所在的地方,轉身一步步的向外走去。
她記得小時候的天真無憂,總是趴在薑氏的膝上求她講著故事,同弟弟撈了蓮塘裏的魚來養在房間,在冬日裏悄悄把雪撒在先生的書裏,每日不是打瞌睡就是把先生戒尺藏起來,許是頑劣的名頭就是這樣鬧出去的罷,她忽而唇角帶了笑,這樣歡喜的日子究竟是什麽時候不見了呢?
許是那日偷偷跑出去被撞落水生了後怕罷,許是一步步在楊家的宅子裏學會了圓滑世故,她記得在院子裏行酒作樂的日子,隻是所有人都散的七七八八了——
她記得她像所有明媚的女子一樣,坐在葡萄架下想著未來的良人,她記得自己曾經是多麽想要成為正直而清和,幹淨而又力量的人,從容的過完自己的一生。
直到自己遇到他,一個擁抱,一場大雪,便足以萬劫不複。
她右腳跨出門,複又遙望著薑氏所在的地方拜了一拜,榮親王府的馬車停在此處,楊惜薇隔著楊若宜望了過來,她微微縮了手心,這次,她再也不會屈服,任人踐踏,這次,她要頑強,終為喬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