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白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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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邊,無風。
遠南城地處南方,如今雖是早春,於這裏卻是一點兒也不見料峭,街上頭閑閑而來的女子隻著了一身薄薄的棉布衫裙,二十多歲模樣,竹簪挽發,清清淡淡一張臉,雙唇抿出一段溫婉的弧線。
女子手上提著一包油紙包著的點心,走進了一家客棧。
客棧不過兩開間,不新不舊,名字也樸素得很,就叫“遠南客棧”,大堂裏不過四張桌子,隻有一個十四五歲的跑堂前後跑著。
女子提著糕點,不緊不慢地穿過大堂,一邊同相熟的食客們點頭招呼,一邊朝後門走去。
後門連著個方方正正的小院子,她並沒有停留,而是從西麵一個角門出了院子。院子後麵是一條不過一人寬的甬道,東西兩邊都砌著高高的牆,如果從高處往下看,可以將遠南客棧看作一隻方盒,那麽這條甬道就仿佛是盒子底部夾層的隔板,女子輕輕推開甬道另一側的門,就仿佛打開了隔板上的機關,連她臉上的神情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這裏也是一個院子,較前院略大一些,院中的布置清淡而隨意,卻有一種了無痕跡的細致。
院子裏一株挨邊靠牆的盆栽桑樹甚是奪目,已經長得同牆頭齊平了,不僅油綠欲滴,甚至枝葉之間,已經可見若隱若現的半熟桑果。
不過真正引人注目的還是桑樹下白衣紅葉的風流少年,多情含笑的眼眸款款地望著桑樹,深情入畫。
這不及弱冠的少年眉眼錦繡,原本不太適合纖塵不染的一身白衣,然而他在衣襟、袖口、衣擺和腰帶處均繡上了火紅的楓葉,葉葉舒展,恣意張揚,襯得這略帶自得的少年容顏格外光彩熠熠。
這是一個讓人很難不喜歡的俊美少年。
女子忍不住抿嘴一笑,喚了一聲“楓林”。
少年聞聲回頭,向著她粲然一笑,快步迎了上來,招呼了一聲,便接過她手中的糕點,拆開,大大地咬了一口,一臉滿足地咀嚼著。
“回回來都吃這個,有那麽好吃嗎?”
少年回身看向另一側牆邊的葡萄架,如今還不是葡萄成熟的季節,疏落的葡萄架下擺著一張竹榻,一個青衣人枕臂而躺,姿態閑適,臉上盡是斑駁的影子,從任意舒展的身段,隱約可看得出隻屬於女子的纖柔腰肢。
少年笑嘻嘻地說:“別人覺得好不好吃我不知道,在我這,自然是遠南城不可錯過的美味一絕!”忽然想到什麽,又回頭看去,“嘿嘿”一笑,道:“那家的小子可是暗戀我們餘娘子好些年了呢!”
餘娘子失笑道:“不過是個半大小子,你瞎說什麽呢!”
“我可沒瞎說。”少年捧著蜜棗糕,用腳勾了條長凳坐下,邊吃邊說,“那小子每次看到你的那個眼神,嘖嘖,快趕上我看落姑娘時的癡情了……”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美好的事情,少年放下了手中的糕點,臉上有些神往。
“哧——”葡萄架下的青衣女子毫不留情地嗤笑出聲,“你還惦記著呢?”
少年也不在意她的態度,顧自沉醉:“那樣一個明珠美玉一般的人兒,叫我如何不惦記,此身早非我所有,隻待伊人回眸……”
這會兒餘娘子也忍不住笑了:“你光惦記也沒用啊,都惦記了三年了,少主可知曉了你這一片癡心?”
少年輕歎一聲,失落地說:“落姑娘如此絕代佳人,我哪敢唐突!”
青衣女子又嗤笑了一聲,道:“你哪隻眼睛看到絕代佳人了?三年前少主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黃毛丫頭,身段都沒長齊呢!何況哪次見到她不是帶著麵具,也就你楓林公子這雙慧眼識得佳人!”
楓林斂了幾分神情,語氣中透著不快:“那是你有眼無珠!落姑娘三年前才不是黃毛丫頭,雖然看不到容貌,可那舉手投足,輕顰淺笑,都是佳人無雙,雖然武藝絕世,性情卻是那樣灑脫可愛,聲音也很好聽……”說著說著,楓林又陷入了美好的回憶中,連青衣女子再一次嗤笑聲都沒聽見。
餘娘子慢行至葡萄架下,斜身坐在榻邊,溫聲道:“你既心慕少主,還是得有所表示才行,否則這一年不過見一兩次麵,少主還不定記得你呢!”
楓林苦惱地說:“前兩年,少主總是跟著穀主出現,那可是鷹穀穀主啊!你看鷹穀這麽多囂張的性子,哪個見了穀主不是俯首聽命的——”聽到這裏,餘娘子同青衣女子都臉色一肅,很是讚同地點了點頭。
楓林忽的換了語氣,半是自得半是竊喜地說:“年前那次集會,穀主沒來,雖然落姑娘身邊還有兩位護法,還是被我找到機會!”
青衣女子意外地“嗯”了一聲,微微抬起上身看著楓林,天色已經半暗了下來,院子裏還沒掌燈,就著微弱的天光,沒了陰影的遮攔,倒是隱約看出一些清俊的輪廓。
餘娘子也有些訝異,問道:“你同少主說上話了?說了什麽?”
楓林大大地咬了一口手中已經涼了的米糕,吃得眉開眼笑,故意讓餘娘子和青衣女子等了一會兒,才說道:“就是閑聊了兩句,往日見她仿佛不愛近人的模樣,私下裏說起話來卻是可愛極了……”一提起落姑娘,楓林又是笑得滿眼星光。
“就這樣?”餘娘子見他癡迷若此,有些哭笑不得。
那廂青衣女子又躺了下去。
“我就同她說起,遠南城的桑葚開春就熟了,我們在遠南城的落點就有一株桑樹!”楓林眉飛色舞地說著,冷不防被個脆生生的聲音打斷了:
“原來當初你死活要在院子裏種桑樹是為了討好你的落姑娘啊!”
這聲音也熟悉,楓林和餘娘子倒沒什麽意外,倒是榻上的青衣女子終於是坐了起來,仰頭看向坐在牆頭的粉衣少女,雖然天色暗了,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但坐在她身邊的餘娘子明顯感覺到她周身的氣息柔軟了幾分。
餘娘子站起身來,道:“吟芳也來了,天都黑了,你們將燈都點起來吧,我到前麵給你們拿些酒菜來!”
楓林同粉衣少女打了招呼,又衝餘娘子的背影喊了一聲:“要有魚哦!我要吃魚!”得了餘娘子的應聲,才喜滋滋地跟在兩名女子身後進了堂屋。
遠南城一年四季無寒冬,因而堂屋大多是無門的,大戶人家將堂屋用作祭祀、禮堂或會客,普通人家多兼飯堂。
青衣女子將頭頂懸著的燈籠一一點亮,楓林閃身到西側的門內陸續搬出桌椅,粉衣少女隻往榻上一坐,斜倚在扶手上,歪著頭,麵若桃花,衣飾精致,模樣很是嬌俏。
布置好飯桌後,青衣女子和楓林都在桌邊坐了下來,看向粉衣少女。
楓林先問道:“你這回怎麽來得這麽早?往年可都是踩著點來的啊?”
粉衣少女低頭撫摸著左手腕上的鐲子,花瓣似的粉唇略帶嬌矜地揚起,漫不經心地回答著:“碰巧在附近,就來了。”
楓林的目光落在她腕間的鐲子上,色澤如櫻,晶瑩剔透,襯著凝脂般的肌膚,煞是好看。
“嘖嘖嘖嘖——”楓林連聲讚歎,“這是上佳的芙蓉玉啊,剛得的嗎?你這是從天水城過來的?這等成色的芙蓉玉上官家都隻在各國貴人間出售,你這是洗劫了天水上官嗎?嘖嘖嘖嘖!”
粉衣少女顯然很欣賞楓林的反應,先是驕傲地笑了笑,隨即放下了出場以來一直端著的架子,足下微挪,眨眼間就坐到了楓林身邊,上身微傾,笑嘻嘻地說:“還是你有眼光!這事說起來也巧,過年那會兒我不是被寇玉搶了一個白玉鐲子嗎?雖然那個鐲子我也不是最滿意,不過好歹也是上官家的一品玉,就勉強戴著吧,偏偏寇玉霸道,就因她名字裏有個‘玉’,鷹穀裏其他人就不許佩玉了?上次還不自量力地想搶少主的玉扣,三兩下就被打退了,笑死我了——”
雖然提到心上人的時候,楓林忍不住蕩漾了下,還是及時回神打斷了粉衣少女:“被寇玉搶了玉鐲,然後呢?”
粉衣少女“哦”了兩聲,將話題又轉了回來:“那個玉鐲的玉是我偷偷潛入上官家在矩山的礦眼裏撿的,我本來想再去撿一塊,想想再撿一塊也跟寇玉的差不多,沒意思!我得再弄塊更好的玉!這天下最大的玉石商人就是堯光城上官氏了,我就幹脆跑到上官家的大本營堯光城附近的礦山尋覓尋覓——”說到這,粉衣少女臉上又露出得意的神情。
楓林追問道:“被你找到芙蓉玉的礦點了?”
“哪能啊?”粉衣少女斜了他一眼,道,“芙蓉玉可是上官家出產的四大極品玉礦之一,那礦點藏得跟什麽似的,我得把虞國境內所有的玉石礦山全部翻一遍估計還不一定找得著!”
“那你的鐲子哪來的?”楓林點點頭,恰到好處地繼續追問。
粉衣少女洋洋得意地說:“也是我運氣好,在野外碰上了上官家的掌上明珠出遊,馬車的輪子卡在一個坑裏出不來,我就順手推了一把,上官小姐也是豪爽性子,當場就從手上退下這個鐲子送給我了!”
這個真相實在是……
不僅楓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連青衣女子也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就這樣?虞國第一富商上官家唯一的掌上明珠的馬車會卡坑裏出不來?這價值上萬兩的芙蓉玉鐲上官小姐就這麽簡單地送你了?”楓林表示不能相信。
“就這麽簡單啊?”粉衣少女仔細想了想,肯定自己說的沒什麽遺漏,反問道,“有什麽不對嗎?”
楓林同青衣女子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粉衣少女繼續喜滋滋地說:“那上官大小姐真是個好人,聽聲音就是個溫柔善良的性子,可惜沒露麵,有機會一定要結識一番……”
說話間,餘娘子提著一個大食盒回來了。
楓林趕緊迎上去幫忙,待擺好酒菜,又聽得一個含笑的聲音從空中傳來:“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
話音未落,人已到了桌前,楓林揚手從首座提來一把椅子,來人含笑點頭,翩然入座,相較於楓林風流中帶著一絲稚氣,新來者已是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了,眉目俊朗,氣宇開闊,佩美玉,背寶劍,儼然江湖少俠一枚。
餘娘子為在座諸人都斟了酒,笑道:“難為你們年年在此相聚,鷹穀諸人,隻怕隻有我們光部才有這習俗了。”
楓林自得地說:“那是自然,鷹穀諸人個個心高氣傲,不合群得很,我們光部幸虧有我牽頭,才有這一年一度的遠南相聚。”
粉衣少女見不得楓林這得意勁,皺著鼻子噓他。
青年男子點頭笑道:“鷹穀穀主以下,誰也不曾服過誰,江湖行走,也不曾需要誰來幫誰,便是我,也沒有想過要同誰一路,若不是楓林有心,光部這些人也不過同其他兩部一樣每年回穀裏應個卯,隻怕連其他人叫什麽名字也未必記得住。”
粉衣少女嚷道:“是啊,我到現在也記不住影部暗部那幾個的名字!”
餘娘子放下酒壺,道:“這次卻還有些不同!”
餘娘子很少賣關子,眾人不由的好奇地看向她,卻見她一張清淡如水的臉上浮現出幾許困惑,又夾雜著興奮與緊張,又似有一絲不安,大家看著她,她卻看向楓林,道:“兩天前我接到消息,少主近日可能會來遠南光部巡查!”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不約而同地看向楓林,粉衣少女驚訝地問:“她來幹什麽?巡視?我們這有什麽好巡視的?”
楓林呆呆地抬頭看了看餘娘子,又看了看粉衣少女,不能置信地問道:“落姑娘真的應了我的邀請?要來這裏吃桑葚了?”又往外看了一眼,憂愁起來:“我的桑葚還沒熟呢!”
餘娘子像是被他逗笑了,搖搖頭,道:“我看,大約是為了美人案!”
青年男子最先反應過來,問道:“你是說魏國鄧芷吟和陳國徐韻兮的命案?”。
“現在又加上了虞國的名妓雲酥娘。”餘娘子神色微黯地說。
楓林一臉的驚訝與痛惜:“都是絕色的美人啊,不知是誰這麽心狠手辣?”
粉衣少女斜了他一眼,不解地問:“可這同我們有什麽關係,少主竟會為了這些事巡視光部?怎麽不巡視暗部去呢?暗部也有個大美人啊?”
青衣女子停了停筷子,淡淡地說:“有傳聞說,這幾起案子是鷹穀的人做的,少主大約是來興師問罪的,暗部遲早也是要去的。”
“問罪?”粉衣少女怪叫起來,神情憤憤,“問什麽罪?就是我們做的怎麽了?江湖上拿錢買命的事還少了?不過殺幾個人而已,還要被問罪了?”
青年男子也皺起眉來,低頭不知想什麽,並沒有說話。
楓林卻站了起來,道:“我可從來不做拿錢買命的生意,何況死的這幾位可都是名滿天下的絕代佳人,魏國的鄧芷吟,出身魏國第一富商鄧氏,未婚夫是玉華社的大才子,自身又是個有名的大才女,在魏國皇帝麵前也是有一席之地的;陳國的徐韻兮,出身陳國望族,是陳後身邊第一得意的女官,還是在後宮遇刺的;虞國的雲酥娘,雖然出身微賤,卻是虞國朗王的新寵;這任何一人死了都是震驚天下的大案,何況一年之內連喪三人,唉!紅顏薄命啊!”
青年男子沉吟道:“能入陳國後宮殺人且全身而退,這樣的身手,江湖上確實不多見,不過有此身手又有可能接手這類案子的,確實隻有鷹穀。”
楓林表示不滿:“誰說的?這些年我就沒見幾個人犯過命案!”
青衣女子頭也不抬地說:“沒見過幾個,那也還是有的,隻不過大多數命案不值得我們髒手而已。”
似是不能反駁,楓林不甘地坐了下來,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覺得凶手一定是女子,哪個男子舍得對這些美人下此毒手!”
粉衣少女撲哧一笑,道:“你可都見過?光聽傳聞可不算數!”
楓林笑嘻嘻地說:“徐韻兮我是沒見過,鄧芷吟雅致芬芳,雲酥娘人淡如菊,當得起‘人間七美’之稱,我還見過朱國的寶妃娘娘,確實是千嬌百媚,傾國佳人。”
粉衣少女眼珠一轉,又問:“比起暗部的秦情如何?”
楓林認真地想了想,分析道:“論容貌,秦情同鄧芷吟、雲酥娘伯仲之間,寶妃則更勝一籌,但秦情是個冰美人,這風情上可差了一大截。”楓林搖頭晃腦,點評得頭頭是道,感慨之間,拿起筷子準備吃兩口,冷不防指間一痛,筷子竟脫了手。
楓林驚而站起,邊上的人都不解地看著他。
楓林抬頭看了一圈,低下頭,從桌上撚起一粒米粒大小的珠子。
青衣女子身隨眼動,無聲地滑離座位,輕躍起身,倒掛簷下,翻身上房,不過幾息功夫,又回到了座位上,搖了搖頭,道:“沒人!”
不僅是房頂沒人,而是在房頂望出去都沒人。
來時無聲,去時無影,此人的輕功和內息都在屋內人之上。
“莫不是……少主來了?”餘娘子猶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