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譬如今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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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咂了咂嘴。舌尖好像嚐到了濃鬱的美酒味。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猩紅的血汽,好像雨後初晴般的清涼濕潤,混著酒紅色泥土的馥鬱,寬厚地擁抱緩緩飄落的焦黃肉末。白森森的骨頭渣滓飄飄揚揚地落下,好像一場小雪。

    瞳孔漸漸轉紅。腦袋漸漸發熱,心髒急促地跳動,好像談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戀愛。

    顧慮那麽多幹什麽?為什麽總有人擋路?為什麽有很多很多很多智障擋路?還要束手束腳?還要顧忌敵人的性命,顧忌他們平民的性命,顧忌著煩人的情緒、無聊的看法,限製自己不能全力全開?

    胸腔裏激蕩湧動的這種情緒是什麽呢。好像燒紅的滾燙的鐵棍從咽喉直捅到冰涼涼的心髒,冷靜的灼熱血液轟一下子充斥了大腦。以往打敗敵人的時候從沒有這種感覺。

    毫無疑問是殺人。將一個人的可能性完全地、徹底地、一絲不剩地剝奪,從目的到結果都是如此,在出拳的時候就清晰地了解了。不是為了守護什麽,不是為了打敗什麽,僅僅隻是殺人而已。腦袋激動地一陣陣暈眩,情緒高漲得想當街嘔吐出來。

    ——毫無疑問我有著邪惡的天分。我就是想殺掉她。沒有為什麽,因為她站在那裏?如果她像個平民一樣驚慌失措、丟盔卸甲地逃跑,我也要追上她,玩弄她,折斷她的脊椎,撕咬她的皮肉,砍斷她的四肢,吮著她的喉管,喝幹她紅豔豔的鮮血,把骨頭砸碎,磨成粉一把一把喂給金魚,然後捶成肉醬從世貿大樓頂層撒下去。我就是想這麽幹。我的內心燒了起來,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為這個絕妙的心思激動得戰栗——

    殺人。殺,人。從牙齒裏嘶嘶地冒著冷氣,這個發音真好,你需要努力克服一點困難才能發出它,但說出來之後,胸腔一陣輕鬆,也就是這樣了。

    緊扣牙齒的堅持比想象中更沒有價值,意識到這一點,少女漸漸感動得熱淚盈眶,身體好像被針戳破似的,感到一陣涼絲絲的輕鬆。好像一具墓穴裏還冒著熱氣的屍體,百般嚐試,終於確認自己已經死了那樣;發現自己的真實後,它會愣一愣,疲憊地安安分分躺下,向大地承認自己的無能和卑劣,在寬厚仁慈的地母懷抱裏永久地安眠,直到生機勃勃的蛆蟲布滿它鮮花般的軀體,屍體終於能說出:自己從來不曾是生者。

    這是令人安心的、無處繼續墮落的醜惡和絕望。是屬於少女一個人的、最大最惡的絕望。潮濕、黑暗、腐爛的甜味,好像生滿銅鏽似的青苔水草的死水,好像冰冷青白的深深冰穀,享有無邊無際的空虛和漠然,好像目不可見的海洋深處的一座高瘦的布滿灰塵的塔樓,斷裂的一半身體尖銳地插進海水裏僵死了不知多久。

    沒有可能了,沒有任何想法了,什麽都不重要了。

    已經充分意識到了自己的天性。龍蛇之屬天然就是要被恐懼著的,心有顧忌實在是太可笑了,以為自己是西遊記裏的龍王嗎?已經擁有力量,敵人都不顧慮,還指望自己顧慮?壓抑自己能得到什麽?

    少女靜靜感應著,心眼透亮,好像雪水兜頭澆到腳,感到從未有過的明白和寒冷。自己要變成另一個人了。奇妙的是,這並不令人十分抗拒。

    無形有質的溫柔敦厚的水;無形無質的無拘無束的風。風水就是這方天地。自己現在就要成為這方天地。人類認識風水,是為了處理人和世界的關係,自然神一點也不溫情脈脈,它要荒蠻、凶暴、神秘、強大,要遠遠地超越人類。

    它也是大地,是天空,是風暴,是雷霆,是創世者也是滅世者,是江河湖海,是濕潤和幹旱,是妖怪,是神明,是惡魔,是天使,是死亡的注視者,是複活的主使者,是萬物之母,是取而代之的至高的父,是英雄所殺的,也是英雄將成為的,是被超越者,也是超越者。

    龍蛇就是這個世界最高的神秘。

    它在中國是伏羲、女媧和共工,在埃及是阿匹卜、阿克爾、太陽神和豐饒女神,在蘇美爾是提亞馬特和烏洛波洛斯,在波斯是阿列曼和瑣羅亞斯德的化身,在印度是濕婆,在羅馬是艾特尼塔斯,在北歐是耶夢加得。

    以前自己也是如此。

    凶暴的自然神,隨著人類走出蒙昧降格為祥瑞,又在南方娜迦和海神信仰傳入後進一步失去力量,在日本作為大蛇形象的土地神存在。

    邪惡的、多頭的(有多個想法的)、酗酒的、吞吃美女的(喜好年輕貌美女子的)巨大蟒蛇。被代表人類的鋼之英雄弑殺(戰勝)後,惡之大蛇的力量減弱(被降服),就展現出善的特征。帶來水災的大蛇,就成了行雲布雨的善龍。

    又過了幾百年,以八雲紫為首的妖怪在自己地盤上租了塊地,取名為幻想鄉,天下的妖怪紛紛來投……那都是之後的事了。在漫長的曆史長河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竟然淪落至此……真是無趣。”

    一瞬間就了解了前因後果,再無秘密。少女麵無表情地微微垂頭,一個恍惚,已經淩空虛立在梵蒂岡上空。沒有一個人察覺。

    龍蛇的神靈層層降格為日本龍神,龍神作為土地神,本體沉睡,投射出意識,行走在幻想鄉,監察著妖怪的行止。這就是黑魅靈。妖怪對麵不能識,大概就誤認為黑魅靈是龍神的仆從、手下了吧。

    所以她們之前有所顧忌,不願意讓自己回複記憶;她們以為,自己如果回複記憶,就會單純地變回黑魅靈,也就是變回龍神的仆從,那就會妨礙妖怪們的搬家大計。

    現在想起這些愚蠢的事情,少女奇異地卻沒有什麽怒氣,一刹那,感覺自己冷靜地好像另一個亙古不變、高高在上的人,從某個無限遠無限高的視角俯瞰著渺小的自己似的。

    ——好像自己也害怕這樣的自己。猛然意識到這一點,黑發紅瞳的少女從那種狀態裏掙脫出來。

    在神秘荒蠻的自然裏誕生的黑魅靈,本體就是一切的惡,把腐蝕和侵害一刻不停地帶到這個世界。殺戮、色孽、貪欲、貪食……那時自己曾經無數次潛入人類的睡夢,在他們耳邊低語——其中有個叫夏爾的法國人受了刺激,為此寫了很多詩,賺取了很大的名聲。

    那時他結結巴巴地說: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因你動情……那神情不像個浪子和情聖。自己譏笑地歪了歪嘴角,劈手奪過玫瑰花束扔在棺材上,頭也不回地走了。現在連他的相貌都記不清楚了。

    他說我很美,說我會孕育出善來。隻有這一句說對了。烏黑的頭發已經生長得垂到臀部下端,隻有發梢還能看到一點點原本的紅。

    惡蘊含著善的潛質,就像黑魅靈蘊含著成為紅美鈴的可能性。變得善良,像一個人類一樣,也就是變得弱小——隨著人類的強大,這好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從自然裏演化出的惡,推動了曆史進程,本身也包含了自我毀滅的趨向;就像一個國家的鷹派和鴿派,一派得勢久了,總要換一派上台,來一次全麵反撥。就有了溫吞、猶豫、善良、弱小、顧忌多多、壓抑自我的紅美鈴。

    心靈意誌的力量,可以壓抑人的本性到這樣的地步!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少女歎息一聲,颯然下衝,衣衫長發飄揚,眼眸閃動,頭下腳上一拳轟向下方的梵蒂岡,“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轟!

    滾滾灰煙塵柱一直漫上太陽,整個梵蒂岡炸得翻了起來。

    哧哧……

    是誰忍不住偷笑。原來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