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林原來不叫席林，他自小是孤兒，居無定所，吃百家飯長大，別說姓，就是個名兒也是沒有，街坊都隨口喊，各喊各的，長至十歲時，被外城東北麵的老席家收養。

    也是因著這老席家家中無子，又窮得連飯都快吃不上，更別說有無餘錢再納妾，席家媳婦不嫌棄老席跑了，便是好的。

    為此當初老席為席林取名諱可是費了老勁的，少時老席也曾得意過，中過秀才，不然也不會以窮到沒米下鍋的家境娶到媳婦。

    老席媳婦原來嫁給老席，也是盼著老席一時失意不要緊，隻要日後再考至少能舉人也好，可惜事與願違，老席連考了十數年，也沒將個舉人功名給考下來。

    這十數年間，老席媳婦每日辛苦操持家務，又要掏空心思維持生計，本就營養不良，初時又流過一個孩兒沒養好身子，那會兒身子底也就壞了，大夫說此生要子，隻怕無望了。

    為此，老席媳婦哭過老長一段時間，險些就要將一雙明亮的大眼給哭瞎了。

    後來老席便將已年十歲的席林給領進門，與老席媳婦說，席林是孤兒，自小無父無母，在外城最東北麵流浪到這般大，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長大，無病無痛，也長得精神，聽說當初席林還是嬰兒時，便是被人於雪地裏發現，可見席林是個命大福大之人，他帶回家讓媳婦養著，權當二人的獨養親兒子。

    席林那時已十歲，早已懂事，便是沒人同他細說被領養後的好處，他自已也能想明白，當下便拜老席媳婦為母。

    老席媳婦原來還不怎麽願，總覺得席林年紀這般大了，甚有自已的主意，兩人難以與席林養出父子母子情份來，要是兩人將席林養大置家以後，臨老臨老，席林不孝順兩人怎麽辦？

    畢竟兩人又非席林親生父母，不必誰說誰挑拔，席林自已就是個清楚明白的。

    後來席林在老席家待了數月，老席媳婦越看是越樣樣妥當，就是還有點兒擔心席林日後的孝心問題。

    席林在老席家待久了，熟了，他便尋了個正經的日子，認真懇切地同老席夫妻說，他這輩子得以老席夫妻收養，賜以姓氏名諱，他雖沒讀過書，卻也曉得滴水之恩泉湧相報，何況這數月他雖過得同樣未曾飽飯過，但至少頭上有瓦遮頭，再不會睡到半夜就怕天有不測風去，他讓老席夫妻倆安心，將來但凡有他一口飯吃，定然不會餓著他們二老半頓。

    老席是個秀才，最是講禮法，禮法中更是以忠孝為首，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席林這般一番話，雖有他這數月來親自教席林認字讀書時所教的一些基本，但席林能這般實誠地安他與媳婦的心，他是高興極了，當場就連說了三個好。

    最後父子兩人齊齊看向老席媳婦，就等著老席媳婦點個頭，一家便可皆大歡喜。

    老席媳婦一不如老席是秀才，二娘家也是窮得叮鐺響，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在了解到老席秀才功名後，便邊連失利的結果，還是嫁給了老席，就因著她娘家也是僚倒得很。

    且她娘早逝，未出嫁時，娘家也就她與父親二人，待她出嫁，娘家便隻餘父親終日守著一間破舊老屋過活。

    過幾年，老席媳婦跟著老席日子過得緊巴巴，所幸就是餓不死，待到娘家老父過世，娘家再無人，老席媳婦回趟娘家將娘家老屋給賣了之後，便再連娘家也不回了。

    賣老屋的銀子不多，但那就是一筆救命錢，便是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時候，老席媳婦也沒想拿出來使，待到對已身生不出娃兒來的事實產生絕望後，她倒是想拿出來給老席買個窮家女當妾，好歹別讓老席家在這一代斷了香火。

    然老席不讓，說要是再花了這筆救命錢，納了妾，卻還生不出兒子來，那又當如何？

    老席媳婦如何能知道能當如何，她隻知道她不能太自私了。

    老席在考科舉一事上不怎麽聰明，在這件事兒上卻異常清醒的賢明，他覺得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老席堅持，老席媳婦隻好斷了不為老席納妾的念頭，在當著父子兩人當麵點下頭，終於認下席林這個兒子後，她便取出了這筆救命錢，這回老席沒再阻止。

    兩人用這筆錢給席林上戶籍，為收養這個獨養子四方打點，隻望收養一事順順當當。

    老席媳婦自席林死後，便病倒了。

    池千望一行到老席家時，隻老席一人出來招待三人，彎著腰連向池千望恕罪。

    池千望自然不會怪罪，端坐屋裏唯二一張還算結實的凳子後，隻問了幾句老席媳婦病情如何雲雲。

    老席站於屋中下首彎身歎氣，粗布袖抹了兩把紅腫不堪的老眼，道：

    養子防老，小民夫妻二人於子嗣上艱難，並未有親子，林哥兒是十歲那年小民自外領進家門當的養子，養了七年，整整七年啊，眼見長到十七歲，林哥兒也爭氣，習得一手藝，賺些小錢供家用，日子相較七年前的光景，可真是和樂得不得了！哪裏知道小民筆杆子拿得不行，教娃兒習幾個字也不行，累媳婦跟小民吃了半輩子的苦，好不容易林哥兒爭氣，也孝順，讓他娘終於過上不必擔心吃了這頓擔心下頓在哪兒的日子，日日有飯吃，每半個月還有大肥肉吃，日子可謂是美極了……”

    可有時候老天爺就是見不得好，或者根本就沒長眼，這話是老席媳婦病倒前指著天大罵的怨言，老席一字不差地給池千望稟了。

    席林一死，又如同錢念尋一般是死在家裏，且死的還是席林自個的屋子，老席媳婦當了七年的娘，便不是血親的，也是感情深厚，何況席林素來孝順聽話，且左鄰右舍就沒不誇席林能力本事的，老席媳婦越發覺得當初花了救命錢為席林上了戶籍當真是值。

    於是在老席媳婦親眼目睹席林被斬成兩半死在屋裏時，她隻滿眼的血腥，滿鼻的鐵鏽味，滿腦子的一片空白，再是兩眼一翻，連尖叫都沒尖叫都給厥了過去。

    朱懷古聽得心酸：“還得保重身體為好。”

    這話說傳給老席媳婦聽的，也是勸老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