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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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施朱傅粉,紮起高高的發髻,淡紫色的紫藤花枝條從發髻中竄出,垂在男人白皙的,仿佛毫無血色的臉旁。他眉目清秀,眼簾低垂,好似正在含情脈脈地看著對麵的女孩,可是他的眼神是那麽空洞,我想無論什麽事物應該都不可能在這樣的眼睛裏流下一星半點痕跡吧。他轉過身去,擺動著他紅色的衣袖,繡滿紫藤花條的右前片衣裳也跟著搖擺了起來,紫藤花仿佛就在這一刻複蘇,和男人融為一體,連同它哀婉動人的故事一起。他怯生生地回過臉,露出了他的明媚皓齒,轉而又怯生生地用他那翠綠色的左袖遮住了自己的麵容。他手持著黑色的,荷葉模樣的鬥笠,低眉玩弄了起來。他是故意不去看女孩兒類似質問的眼神的。他就這樣拈起鬥笠下係著的紅色長線,在手中打結,又放在了下巴前,左右搖擺著腦袋。

    這段舞蹈不應該是這樣跳的,《藤娘》這段舞女孩看過太多遍了,這段舞確定不應該是這樣跳的。男人應該俏皮地東張西望著台下才對,男人應該看著自己才對,畢竟此時的台下就隻有自己一個人啊。

    “你可以不跳的。”女孩輕聲說,她知道男人會聽見的。

    男人隻當自己沒聽見,他逃到了碩大的道具樹後。女孩突然厭惡起男人來,她很想大發雷霆,指著男人的鼻子罵他膽小如鼠。一股怒氣從女孩的心裏炸開了,像是咕嘟嘟已經燒開的熱水,它們從女孩的心一直竄上了女孩兒食道,女孩兒的喉嚨。男人從樹後走了出來,他沒有換衣服,女孩知道舞蹈結束了。或許男人隻想讓“藤娘”的故事停留在最天真爛漫的橋段吧。早已蓄勢待發的怒氣在看著男人冰清玉潔肌膚的瞬間,生生被凍成了冰珠。

    “你可以不跳的。”還是一樣的話,女孩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詞窮,連話都說得半吞半吐,活像是個期期艾艾的結巴。

    男人看著地,一言不發,就像是個啞巴,如果他真是個啞巴就好了。

    “我想走了。”女孩知道自己等不到男人的回答了,她心口不一地說著,人還不死心地死死坐在椅子上,她也看著地,像是在等待審判。如果男人留她,她或許還能有快樂的可能,如果他不留她,那應該就是死刑吧,這個男人要把她的心碾碎了。

    空氣變得越來越安靜,即使隻有咫尺之遙,女孩卻覺得自己離男人站得好遠,好遠,仿佛要翻越崇山峻嶺才可以勉強看見男人模糊的麵容。

    他說:“悲しむのはいけない”(不要悲傷)。

    “恩。”

    他就隻說了不要悲傷。

    女孩覺得自己走不動了,她像是被釘在了椅子上,或者說,她應該算是已經死在了椅子上吧。男人又和她說了幾句話,可是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無論是她不擅長的日語,還是男人不擅長的中文,每每交流起來總是讓人十分難受,像是言語間擱著一層紗,不對,應該是比紗更加實在,更加結實的東西,比如說是餐盤什麽的,總是感覺話說出去了,又被反彈了回來,倒像是個自言自語的傻子。

    女孩聽到了腳步聲,男人走了。她站起身來,站到了桌子上,她感覺自己此刻早已不是站在酒屋的桌子上,她的靈魂,拖著她承重的,早已支離破碎的軀殼飛向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她睜眼,看見芸芸眾生在眼前渺小得就像是一顆顆穀子。她跳了下去,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唯有跳下去,她才能重獲希望。

    她決定從清水寺高台跳下。

    注:

    ①《藤娘》:日本歌舞伎表演的代表作之一,表現了一名失戀少女藤仙子的形象。

    ②歌舞伎:日本典型的民族表演藝術,起源於17世紀江戶初期,1600年發展為成熟的一個劇種,演員隻有男性。

    ③從清水寺的高台上跳下:日本民間自古以來有著為了治愈疾病、祈願戀愛成功或發誓完成某個使命,要從高處跳下的風俗。即使在今天,為了表示某種決心,也會發誓說“從清水寺的高台上跳下”。——摘自《浮世繪的故事》,潘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