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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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這就像是孩子對母親的情感一樣,是一種帶著自覺的、強烈傾向於歸屬的天然反應;這是因為靈魂天然存在,所以人類也就對蓋亞有歸宿的願景……”

    講堂中的學生們哄堂大笑。

    這位眉間發絲已經染上一縷縷花白的老教授,總是穿著一身樸素又過時的衣服的老年人,從來不會注意著修掉因為上次沒有清理平整而翹起來的胡髭、並且總是在走路時略微地弓著腰的老頭,很少回家吃飯、並且總是在食堂裏稀哩呼嚕地放開腮幫子咀嚼或飲水的糟老頭子,希萊姆·埃瑞克教授,一位在自己撇去最近一年的學術上頗受人尊敬的博士——當然,現在的他也是博士,卻再也不受人尊敬,僅僅是一年——是我在環城醫科大學攻讀研究生學位的導師。

    埃瑞克博士——請容許我這樣稱呼他。在我心裏,他永遠都是博士——因為他傑出的成就,以及作為學者稀有的超乎常人的語言與修辭技巧。這是我在環城醫科大學的第三年,我自便親眼見證了這個無神論者究竟是如何在短短的一月內便建立了粗糙而成體係的“蓋亞理論”,並且,隨著他接下來九個月連續不斷的講演和深究,“蓋亞理論”也已經越來越精細,甚至,接近於哲學了。

    哦,當然,對於現在我身邊的這群目中隻有小學生的出自一流博雅教育人才們來說,埃瑞克博士的口中隻有毫無科學憑據的哲學。對於這些食用著這個社會的麵包又言談舉止之間無不透露著對這個社會的藐視的人們來說,一個小小的埃瑞克博士又算得了什麽呢?

    悠揚的鈴聲響起,似乎隻有這點東西足以引起他們的注意。是的,他們知道食堂裏已經準備好了黃油麵包、煎牛排和蘑菇奶油湯,他們又要去吃那些庸俗的東西了。

    我歎了口氣,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實在不敢相信這些潦草的字跡竟然出自一個學習基因工程的學生的手,而它記載的內容出自一個幾乎把畢生都投入到了基因工程的研究和實踐指導的、曾也如此受人尊敬的高位學者。九個月裏和今天別無二致的許多課堂裏,似乎是為我特設的講課,隻有我是埃瑞克博士忠實的信徒。

    究竟,為什麽?

    我迎了上去。埃瑞克博士拎著濕抹布的一角輕輕擦去虎口上不小心沾上的馬克筆的油漬,微笑著望著我,倏忽又有些茫然的樣子。“教授。”我拎起那隻裝了厚重講義的紙袋,將要離開的樣子。

    “噯。”他應了聲,“走吧。”

    五樓的走廊設計得視野開闊,從這裏能夠望見與大學同在一圈圍牆內的國立第三醫院。瓷磚的地上鋪設了一層地毯,周遭的空氣裏散逸著牆紙背後的膠水味道。教室是並不空閑的,十分鍾後即將開始的基礎醫學課程的大學學生們正在朝裏麵聚攏著,不免朝這裏投過來一次又一次的瞥視。

    的確。一個身材挺拔的年輕人,一個佝僂的老人;並行著的埃瑞克博士和我,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這兩個人。

    “哦——”

    “啊!”

    冒失的人,幾乎是和埃瑞克博士撞了個正著。“這……”他有些無措地抬頭望著博士,卻忽然將目光放到了我身上,“啊——對不起對不起……”強忍著的表情,讓人窩火。

    “喂——你撞到少主啦!”

    同行的毛小子從後麵捅了他一把,麵前的幾個人便一齊哈哈大笑起來。“還不磕頭謝罪!”毛小子一掌打上了冒失鬼的頭,“小心被少主的保鏢抓起來胖揍一頓——連阿sir們都吃著鳴海家的飯,到時候真是黑白都沒地方給你伸冤哪,哈哈!”

    冒失鬼轉過頭吐了吐舌頭,連忙又轉回來望著我:“抱歉啦,少主——還有課要緊上哪,改日賠罪啦!”

    我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似乎不過是為他們平添了些笑料,而已。

    “快跑——少主生氣啦!”

    於是鳥兒們飛走了,放開爪子握過的枝頭隨便地顫著,不計後果。

    “唉……現在的人們,沒有敬畏之心哪……”

    “博士……”

    埃瑞克博士搖搖頭,向前走去了。

    我連忙追了上去,又如剛出來時一般並行走著。

    “晴暉。最近,你爸爸那邊怎麽樣?”

    “……抱歉,我不太關心公司裏的事……”

    “嗨……”埃瑞克博士笑了笑,“得關心,得關心啊……”頓了一下,他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慈眉善目。

    “要是,覺得這些學著沒意思,就快些考慮一下就業的事情吧。”

    “——博士!”

    埃瑞克博士抬起一隻手朝我招了招,示意我不要繼續說下去。“希萊姆受鳴海的恩惠,太多了……若不是你爸爸到現在還願意投資科研所,又怎麽可能還保得我這個博士的帽子;縱然是不把我當做你爸爸的朋友,又怎麽能負了你這個還前途坦蕩的年輕人;該放手的時候,也便放手了吧……”

    於是老人將雙手背到身後,又一次離我遠去了。

    我攥緊了手裏的紙袋。

    又一次,就像我小時候時的他每一次結束了拜訪、帶著我寄托在他身上的無限的好奇心遠去一樣。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甚至有些害怕他離開;因為沒有了他講述給我的科學,剩下的就隻有爸爸要求於我的賬單。

    最為憎恨的,是那些毫無規律排列著的數字,直到今天亦是如此。每年,每個月,每一周,你都必須要將自己的花銷一項一項地列出,算出賬目,將這些支出分門別類地分開,以一個孩子的視野來評價他成人以為的值得與不值得的消費——管理到好處,獎勵便是錢;管理到壞處,懲罰也是錢。隨著年齡漸長,你甚至需要開始記錄每一項開支為你帶來的收益,並嚐試著在每一次大限額的支出前同樣地也這麽評估它;物質的滿足可以換算成金錢,精神的慰藉可以換算成金錢。大人的世界,究竟是不是隻有金錢?還是說,爸爸的眼裏,我隻是一個用金錢堆砌出來的機器,隻需要增添一些金錢的電力,便能夠活躍地運轉起來了?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那些被我謹慎地藏在床下的、希萊姆叔叔從大學圖書館更新藏書時收來的賤價處理甚至直接遺棄的高深的書本,縱然是晦澀得像是在口中無論如何也咬不動的獸骨,也總比那帶著黃連味道的賬簿好得多。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我的世界裏,最明亮的竟然是這些常人亦不願問津的陽春白雪。

    那麽,他們青睞什麽呢?他們青睞的,是我最厭惡的東西。

    好他人之所惡,惡他人之所好。長此以往,莫要說輕浮厭世;就算是仇視社會,又何嚐不可能?

    即便是四年大學畢業,雖然瞞著他,他竟然渾然不覺我轉了係。他卻,以一種商人時時刻刻精打細算利害的姿態,毫無急迫感,隻是知曉了而已,叫我去談。“既然你喜歡讀書,那麽,讀吧。”他便轉身走入了自己的書房,孑然一人,從未有過我這一個子女一般。

    那就是通用能源公司的執行總裁,手上握著超五成的股權。我不想叫出他的名字。我隻知道,從那一天開始,除了讀書,我一無所有。

    疲乏,每一天隻要不在教室或圖書館便乏力到幾乎站不起來。為什麽還要讀書?還能再讀多久?一切的一切,我的腦中隻有空白。我隻知道在這片空白裏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讀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握住自己的生命一樣去握住它,因為——當一個人的世界裏隻剩下這一樣東西時,也便隻有它能讓他自己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事實。

    “喂,晴暉,醒啦。”

    一陣搖晃,我不耐煩地摔過手,打得一聲響亮。

    “嘿,你……”隆太**著自己的手背,“哪兒這麽累?”

    我抓過枕頭抱到胸前,繼續朝床上縮。

    “噯,晴暉,我同學都跟我說啦,叫我留意著點今天的A股大盤——噯,你知道嗎?據說他們金融係的教授都全拋啦,搞得他們現在人心惶惶的,你不趕快看看?”

    “煩死了,你幫我處理了就是了。”

    隆太撅了噘嘴,沒跟我太計較。機械鍵盤劈啪的響聲,那隻讓這件不大的宿舍間更嘈雜。

    “噯,晴暉,晴暉——”

    隆太連忙坐到床邊上,一把把我抓了起來。“鳴海晴暉!”

    他將電腦舉到我麵前,一隻手指著屏幕上麵的那個人。“這……是不是你爸爸?”

    我撩開許久沒有剪而散亂在額頭前麵遮擋了視線的留海,眯縫著摘下了眼睛的雙眼仔細打量起來。視頻裏那個從容得教人反感的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三分頹喪,七分蔑視。

    那張對我而言已經有些陌生的臉,還是憑借著深烙在我心裏的氣質令我記得了它。

    “出大事啦!”隆太滑動著觸摸板,網頁回到了頂端的標題欄。“你看——”

    “包括壟斷等17項罪名成立,最高法院判決通用能源公司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