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羯鼓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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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羯鼓聲聲,穿雲裂帛。丁衛擊鼓若急雨,將人帶入十幾年前,隆冬時節,滄水河畔。南齊大將軍曲粲率三萬人馬對戰東穀二十萬大軍。

    東穀大將周確端坐馬上,茫茫旌旗遮天蔽日。

    驍勇敵軍在前,背後是他們剛剛翻過的淩雲雪山。

    退無可退,唯有一戰。

    奈何兵困馬乏,援軍未至。翻越雪山時,軍中損失二千多匹戰馬和五千餘步兵。曲粲在暗暗盤算,這場仗如何打?眸光一轉,正對上趙昶嚴肅神情。

    趙昶乃是南齊儲君,此次擔任監軍。

    明明斥候回報,周確大軍離滄水河還有至少五天路程,為何周確在此守株待兔?曲粲胸中鬱鬱難當之下不免疑竇叢生。

    寒風獵獵,大旗霍霍作響。

    趙昶雙頰凍得通紅,眸子卻是異常晶亮,麵對敵軍二十萬,趙昶不驚不懼,沉聲道:“大將軍從率部從正麵攻擊,我攻敵側翼,如何?”

    這是他與曲粲慣用的戰術,兩人配合的極為默契,屢屢獲勝。

    曲粲握緊手中長刀,吐盡胸中濁氣,豪情頓生,此時正值日中,“日暮時,我請殿下痛飲燒酒慶功!”

    冬陽溫煦,正如趙昶此刻笑顏,“好!就依將軍!”

    曲粲胯下戰馬昂首嘶鳴,早已急不可耐。

    “咚——咚——咚——”戰鼓擂動。

    趙昶帶領一隊人馬分出戰陣,朝向敵軍右翼疾奔而去。曲粲長刀揮舞,策馬直衝。

    周確手下勇將若江鯽,周確大軍二十萬,周確用兵如神未曾有失……

    那又如何?曲粲緊抿嘴唇,刀柄拍馬,箭一般飛奔出去。

    羯鼓聲聲,氣吞山河。

    兵戎相見,戰馬嘶鳴。

    翻山時,蘇十八眼睜睜看著老鄉一個接一個的倒下。而他隻是凍傷了腳,包上大布纏緊緊的就不痛了。他總說:“我蘇培遠何其幸運。從南方小城來至北地,見識許多好風光!”

    “我蘇十八何其幸運。一介草民得見儲君。”

    “我蘇十八何其幸運。能在曲大將軍麾下效力。”

    兩軍交戰,血花四濺,殘肢橫飛。

    此時此刻,蘇十八握緊長矛的手微微顫抖,再吐露不出幸運二字。他妻子身體羸弱,有女尚幼,他本是山野農夫。他不懂兵法,隻知耕種。他不會用矛,隻扶犁杖。他不想殺人,也不想被殺。

    此時此刻,蘇十八唯願這是一場將醒噩夢。

    羯鼓聲聲,肝腸寸斷。

    至親永離,伶仃孤苦。

    曲粲帥軍苦戰五天五夜。三萬人馬生生將周確二十萬眾逼退三舍之外。周確重新排兵布陣,一番激戰才將曲粲等人團團圍在滄水河畔越人丘上。三萬人馬隻剩五千六百二十一人,戰馬無存。

    曲粲席地而臥,閉目養神。甲胄之上,布滿凍成冰碴的血紅。連日殺敵,他身上大大小小刀傷幾處,最嚴重的在左肩,由背後刺中貫入肩胛。他忍痛半坐起身,順手從旁拿過一支殘槊,擊槊而歌,“清瑟怨遙夜,繞弦風雨哀。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台。”【1】瑟瑟風中,嗓音嘶啞黯淡,由誦到歌,由低到高漸漸響起。

    一曲思鄉,聞者潸然。

    蘇十八虎口撕裂,幹涸的血跡布滿手掌,周身上下已是傷痕累累。然而,他何其幸運,成為五千六百二十一人中的一人。

    嚴寒冬夜,遙望當空星子。蘇十八念及家鄉妻女,眸中熱淚異常倔強,不肯落下。他單手在冰冷地麵打著拍子,虎口抽痛。這痛比及胸臆之間綿綿眷念,寡淡無味。

    “芳草已雲暮,故人殊未來。鄉書不可寄,秋雁又南回。”

    黎明將近,無人入眠。

    “清瑟怨遙夜,繞弦風雨哀……”句句低沉迂回,好似縈繞心尖,難以驅散的薄霧,初聞朦朧惆悵,細聽卻飽含視死如歸之意。

    一曲大義,無愧天地。

    “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台……”零零散散的聲音加入進來,由遲疑惶惑到堅毅無悔。

    周確倚在戰馬身上假寐,低沉歌聲遙遙傳來。身旁副將冷冷譏笑,“哼哼,他們思鄉甚切,必然不堪一擊,待明日殺他個幹幹淨淨!”

    周確輕吐濁氣,垂眸斂目。與其說是思鄉,不如說是與遠在千裏之外的親人訣別。

    明日,必是一場苦戰……

    羯鼓聲聲,哀怨淒婉。

    天地同悲,萬物同泣。

    第六日,五千六百二十一人從朝早浴血奮戰至傍晚,尚餘五十三人。四皇子趙弘帥二十萬援軍趕至。一鼓作氣殺敵近五萬,俘虜數萬。

    周確率殘部回返途中,路遇西陳偷襲,再折損兵馬數萬。東穀自此一戰,元氣大傷。

    然而,南齊受創尤甚。混戰之中,大將軍曲粲與太子趙昶屍骨無存。三萬兵將隻有二十二人得以返鄉。

    趙弘一怒衝冠,下令屠盡東穀俘虜祭奠亡魂。

    經此一役,滄水河上累累血紅直至來年三月才消弭殆盡。

    熙熙樓中,唯有羯鼓聲聲。

    衛頊雙手擎杯,朗朗而歌:“白發哭少壯,孺子啼父兄。將魂歸來兮,與君齊思遠。”少年郎嗓音好似甘泉清冽,卻叫人熱淚盈眶。

    這首《滄水遙》在南齊家喻戶曉,傳唱甚廣。

    丁衛情不自禁抬眼望向衛頊所處三樓雅間,兩行熱淚自麵頰滑落,手中鼓槌停滯,清唱道:“淩雲埋枯骨,滄水流人血。將魂歸來兮,與君同悲切。”

    淚珠低落前襟,鼓槌繼續擊打鼓麵,羯鼓聲聲撞在人心尖宛如刀割。

    玉姝不由自主輕聲和唱:“綠蟻話哀思,惟願月團圓。將魂歸來兮,與君共飲殤。”稚嫩嬌弱之音如泣如訴,聞者無不肝腸寸斷。

    蘇荷思及戰死疆場的阿爹,掩麵痛哭。

    衛頊滿麵淚痕,手微傾,美酒撒下,顫聲吟誦:“將魂歸來兮,與君共飲殤。”

    熙熙樓裏無論老幼,無論尊卑,無論男女,皆開口和唱,“將魂歸來兮,與君共飲殤,將魂歸來兮……將魂歸來兮……”

    這一夜,永年縣注定難眠。這一曲淒美挽歌,繞梁三日,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