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幕僚們默不作聲，如何決斷還要看王爺怎樣取舍。

    景王沉默許久，才將他從古道附近得到的奇石背後的故事和盤托出，那些纂刻著“天命所歸”隻有他能看見的字，他臨摹到紙上傳給幕僚，當時慶幸的福運，而今看來卻是要以他的子孫福運來抵。

    眾人想到王爺得了寶貝之後，一路走來猶如潛龍駕霧，扶搖直上九萬裏。

    再想想偏殿那一雙幼主。

    心裏一邊因為押對了天運所在的聖君而暗喜，一邊又恐那邊身有異像的幼子會成為大業路上的攔路人。

    於是有人鬥膽言此子降生，電閃雷鳴征兆不祥，唯恐來日大難臨頭，勸景王放棄此子。

    至於另一個身有奇毒的孩子，原本也不應該留下，可王爺和王妃子嗣艱難，若此二子一個不留……眾人不言。

    景王想起妻子前去送子觀音廟裏求子，又想起她夜晚枕畔歡喜說著夢中孩子的樣子，覺得那個身有劇毒的孩子，就是妻子求來的孩子，而另一子……

    視線落在那塊奇石上，景隆帝內心覺得，為了他的江山霸業，是自己的魯莽害了妻兒。

    深思熟慮後，當即痛下決心，命人連夜將擁有赤瞳的孩子抱出王府，棄之荒野，任其自生自滅。

    待王妃醒來，隻說保下一子，可惜身有惡疾。

    景王妃痛失一子，痛不欲生，可看著偏殿內懵懂不知人世疾苦的幼子，母愛油然而生，哪怕身有惡疾也疼愛不已。

    東籬出生後，身體不好，卻天資聰穎，景隆帝每次看著他，都會慶幸當初留下他的選擇。

    景王自有長子之後，香火仿佛一瞬間旺盛起來，不出幾年，東籬就多了幾個弟弟，隻可惜因為長子特殊，與兄弟之間都不親厚。

    景王登基後，憐惜長子幼年失母，便將年幼的東籬立為大周太子，正式宣告天下，東籬是他大周將來的儲君。

    前塵往事如今一一攤開。

    難受的不隻是夜孤城，東籬亦神色鬱鬱。

    前後兩世他所求與母親的緣分皆是如此，內心苦澀無處言說。

    若他強求的這一份母子情緣，會害得夜孤城與他相爭，會害得母親香消玉損，他不會放任自己那般任性。

    他曾數度在夜深人靜之時，百思不解夜孤城當初在城外竹林中對他說過的話，如今方知，若當初被棄之荒野的是他東籬……

    “占著我的東西這麽多年，你也該還回來了。”

    在夜孤城的眼中，他東籬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父皇在那天夜裏犧牲他而得到的嗎？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夜孤城對顏兒勢在必得的執念，也是因為若那天夜裏留下的是他而不是自己，顏兒就會是他夜孤城的妻子麽。

    宋井顏悄悄握住他的手，旋即感受到男人的大手緊緊握住她的。

    她在心裏歎了口氣。

    情字，傷人與無形，不弱刀槍。

    看見男人眼底深處的一絲慌亂和迷茫，宋井顏眸光堅定。

    “千萬人海之中，我隻要你。”

    眼見妻子眸光堅定，東籬也恍然發現自己神魂不穩。

    轉過身，隻見景隆帝身旁那隻異獸正目光貪婪的盯著自己，因為傷人太多，那鎮獸瞳孔忽大忽小，已然有失控的征兆，若繼續耽擱下去等它徹底魔變之後，隻怕夜孤城也無法掌控它。

    劍眉微蹙。

    東籬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也許，夜孤城一直就冇打算掌控它呢？

    以夜孤城不念父子之情囚禁老魔王之舉，又無所顧忌在京城內外馭獸傷人，對區區凡人之身的景隆帝，心中又會有幾分仁慈呢。

    東籬心中警覺，也許，夜孤城一直在拖延時間等待那伏羲獸如當年的母獸一般，吞噬無數人的性命，成為真正的魔邪，吞噬整個大周。

    天下人之中，天子之軀最為尊貴。

    夜孤城是想以人王之軀獻祭邪獸？

    東籬黑眸瞬間沉了下來。

    要想辦法讓皇上遠離危機。

    夜孤城膽敢攜獸入宮傷人，便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又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對這世間一切的美好極為憎恨。

    一模一樣的麵孔，截然不同的一生。

    夜孤城也很想知道，若對方是自己，麵對這些年所有的一切，還會不會活的像現在這樣光風霽月。

    他明明和對方站在同樣的起點，可為什麽走的路卻相差那麽大！

    不管對方是夜籬、還是東籬，隻要有對方的存在，他夜孤城就像一個無人在意的影子一樣，多餘。

    明明是對方的存在，搶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可所有人都覺得是他夜孤城的錯！

    多可笑啊！

    憑什麽呢？

    憑什麽東籬能，他不能？

    都是一個爹娘生的，東籬永遠是那個被選擇的，而他永遠都是那個被拋棄的。

    魔父棄他而選夜籬，人王也是棄他而選東籬，他不甘心。

    而現在，大周君王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敢在他麵前談論當年之抉擇而麵無愧意，夜孤城低頭狂笑不已。

    赤瞳深處，冰雪難融。

    “當年，你欲取天下，是我助你一路勢如破竹，橫掃千軍！母親去廟前求子，東籬可以分神一魂二魄投母為子，想圓母子之情，為何我夜孤城不行？我傾盡全力分出二魂三魄來投助你們得償所願，我所得到的結果就是剛剛降生就被你棄之荒野，屍骨喂獸嗎？”

    景隆帝瞳孔微睜，須臾又黯沉下來，默不作聲。

    夜孤城忽然轉頭看向東籬，聲音低啞，似在笑又好似自嘲，“不管你是夜籬也好，東籬也罷，在我眼中，我從未當你是我同胞手足。”

    東籬神色清淡，“我也從未奢望過。”

    夜孤城冷笑：“父王將我囚禁在荒蕪之野，怕我壞了你的修行，給你添麻煩，卻全然不顧我在那禁地所受的無邊折磨，我想不通他為何對我如此苛刻，換了你，你能想通嗎？你也不會明白的，因為你從出生那一天起，就是魔王愛子，是魔界的未來，用他們那些老不死的狗屁話說就是奉！天！承！運！”

    “真是笑死人了，一個從黑暗和欲念的深淵中誕生出來的魔種，有什麽資格說自己奉天承運呢？奉的什麽天，承的哪門子運？身為魔界未來，不是跟三道六界和平相處的，不應該是帶領魔族直上九天，踏碎淩霄，橫掃萬界的嗎？你算什麽魔界未來，我夜孤城才是真正能帶領魔族一統天下之人。”

    “我！”他手指著自己的胸膛，神色癲狂，“夜孤城、才應該是魔界之主，天下人王！”

    東籬眯眼，“你到底想說什麽？”

    夜孤城怒目，“我想說你應該去死！”

    “你覺得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不然呢，難道是我？他們永遠都是選你而棄我，若冇了你，一切自然都是我的！”

    東籬沉默少頃，看著對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神色晦暗不明。

    “你心胸狹隘，連手足都難容，又何談魔族之主，天下人王？你心中若無魔族子民，黎民百姓，誰又能助你成就大業，上九天，踏淩霄？你心中除了自己何曾有過旁人，你怨恨父皇當年將你棄屍荒野，骨肉被野獸分而食之，可你又何曾悔悟過當年戕害兄長，將我棄之荒野任由生死。”

    “我與母親緣淺，少年時在師門之中長大，多年後相逢，也隻是想圓一世母子之情，你若也有心誰又能阻你，可你偏偏欲在母親體內將我殘殺在腹中，你我皆非凡胎，如此爭鬥必然折損母親壽元，我讓你，你卻肆無忌憚，你心中可有母親？”

    “顏兒，是我發妻，從相識到舉案齊眉，她對我情深義重，我亦對她敬重有加，你自年少便悄然蟄伏在我神識之內，你既知道我們之間的一切，就更應該知曉她對感情之事原則甚深，可你五年前將我取而代之後，你又如何待她？你娶妻納妾渾然不在乎她的感受，將她置於眾人悠悠之口，承受百般笑話，一切都是你的又如何呢？你可曾想過善待一分。”

    夜孤城氣笑，扶劍而起，怒目而視。

    “你占盡天下便宜，自然怎麽說都有理了。”

    東籬沉了沉眸子，“你偏執不悟，一心滅世，與你又有何益處。”

    夜孤城放聲大笑：“我高興啊！”

    旋即他赤瞳眯起，“若你們不來壞我好事，不止這皇宮、京城……乃至整個大周都是我的天下，我要這天下興，它便興，我要它亡，它便亡。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他陰冷的笑容掛在唇角，視線落在景隆帝的身上，“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不是麽，父皇？”

    景隆帝身形晃動，緊繃的頜角泄露了帝王的怒意。

    整整二十年，他因為凡胎肉身被山林野獸分而食之元氣大傷，囚禁在荒蕪之野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東籬從年少一路長大，身有劇毒又怎麽了，他身邊不還是圍繞了一群關心他的人麽，榮華富貴他缺了哪一樣？

    再難，也不會比他在禁地忍辱負重要難。

    夜孤城覺得他能撐這麽久，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離開那裏向所有人討一個公道。

    所有人都想把他的存在掩藏起來，淹冇掉。

    他就偏偏要從陰影裏走出來，站在太陽底下，告訴所有人，他夜孤城從未消失過。

    他與東籬天地同生，一奶同胞。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這就是他夜孤城想要的天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