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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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可以說是是黑風軍上下自起事以來最為歡天喜地的一日,整個軍中,一片喜氣洋洋,那種氣氛,就好像隨時隨地如喪家之犬一般的人終於了歸屬之地一般,喜悅興奮至極。
蓮英裏裏外外地忙活著,一頭組織著仆婦等宰殺牛羊無數,務必要保證前頭的筵席上不可缺了肉菜,讓軍士們吃不飽,另一頭,又要令仆從等務要看好各個灶頭,這大喜的日子,可千萬別走了水,甚至是前頭那些喝高了的軍老爺,也必要給她看好了,別出什麽岔子。
待到更漏已殘,夜色濃重,蓮英終於得以坐在椅子上,重重喘了口氣,那粗使的婦人得她一句下去休息的話,在忙累了一整天之後,忙不迭地歪斜著腳步退下休憩了。
門外依稀傳來那些醉酒軍漢的隱隱歡鬧,卻更襯得這後院淒清冷靜,本是累極,可在隱隱喧嚷淒寒至極的夜裏,這後院中還殘留著先前主人一貫奢靡的陳設,蓮英的目光卻是怔怔落在那個與周遭一切華設格格不入的更漏上,上麵刻著的圖紋與現今城中流行的樣子相比,已經顯得落伍了,卻泛著一層圓潤的光澤,可見主人保管得極好。
這還是新婚不久,夫君在外行軍之時,見到之後特意給她尋來的。
那更漏之上,蓮蓬鮮嫩、葡萄成串、石榴滿椏、花生飽滿,談不上精美別致,但樣樣紋繪都是吉祥已極。
當日夫君將這禮物遞上之時還曾滿心歉然地道:“軍中如今千頭萬緒,我行軍在外,家中一切都要有勞娘子了,這更漏注了你便可用來看那時辰……便當是我時時刻刻都與娘子陪伴一處罷。”
彼時,夫君少有的甜言蜜語令自幼當男兒養大的蓮英都暈紅雙頰,那精美至極的花紋中的寓意更令她心中如小鹿亂撞,忍著羞意坦蕩收了下來。
後來,夫君也確如他自己所說,一時為了應付官府的追擊,東躲西藏,一時為了籌集兵士所需之糧,南征北戰,細細想來,這數年間,竟是一刻也未得停歇,而自己亦隨著他顛沛流離,可再如何倉皇失措,這更漏別說遺失,就是連皮都沒有磕破一點。
想到這裏,蓮英歎了口氣,夫君今夜怕又是不會回後院來了吧?剛剛攻下開陽城,本地的那些鄉紳之流恐怕要多費些心神安撫妥當,縱是性情疏朗,蓮英眉宇間亦是化不開的輕愁。
然後她勉力振作了一下,夫君南征北戰再如何危急都未曾將自己拋下,前麵的事情已經夠他費功夫了,自己怎麽還能因著這點小兒女情態給他添麻煩呢?實在是不應該。
而且,往了想,有了這開陽城,黑風軍自今而後,便可不用東奔西波,將士們也算真正有了一個落腳之地,夫君不必再為糧草之事殫精竭慮,現下夫君多忙碌些,將一切打理好了,便也有功夫歇上一陣了。
不過,想到今後的事,蓮英心中又未免有些忐忑。
黑風軍占了這開陽城,依夫君之意,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黑風軍在外麵也是響當當的一塊招牌,萬萬不可再行那些打家劫舍的勾當,需得籠絡民心為己所用才對,如此一來,她身為將軍夫人,自然免不了要與這城中貴婦往來應和。
她自幼跟著父親在鄉野間長大,大字識得幾個,性情疏朗直率,可學不來那些嘰嘰歪歪的你來我往,也不知道那些場子中應不應付得來?
可蓮英柳眉一挑,卻又想到,橫豎這開陽城如今都是他們家的,那些夫人再如何小家子氣,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定不會太過為難的,隻要麵子上過得去,誰愛理她們那些歪纏呢。
如此這般思慮妥當之時,紗窗已是隱隱染了一抹白,蓮英這思慮重重一夜未睡,竟也沒有覺得如何困乏,後院之時還要雞鳴之後才能開始,夫君今夜沒有歇在後院,她也沒有什麽需要打理之事,於是便幹脆鋪紙研磨,想給千裏之外的老父寫些近況。
黑風軍從黑風寨開始,便是爹爹一手打理,感情最是深厚不過,隻是近年來,官軍圍攻得厲害,夫君說不忍爹爹一把年紀了還勞苦奔波,便將他老人家妥善安置在了故土,也不知他最近如何,蓮英一邊相著,打下了開陽城,這等好消息必是要告訴爹爹的,讓他也高興一下的。
蓮英自幼失恃,全賴父親拉扯長大,自幼又因生有異狀被同齡人排斥,自然與其父感情加倍深厚,雖然知道當年為著黑風軍的領軍之事,父親與夫君之間曾有不愉快,蓮英從中調和,卻是以父親退讓而終,她心中隱隱有愧,卻又覺得,爹爹一把年紀再勞苦奔波,豈非顯得夫君這兒婿太過不孝。
父親那些心思她亦有覺察,她卻覺得爹爹未免太過多慮,夫君本就是入贅他們黑家,夫君掙下的一切還不是黑家的,是黑風寨的?何必要分得那麽清楚明白?更何況爹爹身體確是大不如前,享享清福遠好過似她這般東奔西逃提心吊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現在打下了開陽城,蓮英寫信,除了讓爹爹高興之外,還有另一重意思,既是有了穩定之處,也可以將爹爹接過來讓他們好好盡一盡孝,先前兵荒馬亂那是做不到,現下既有了這城池,也是該讓爹爹來過過老太爺的日子了。
這一日,蓮英設宴招待這城中有頭有臉的婦人,雖然再如何多方打聽,反複準備,在有心人的挑剔之下,免不了還是鬧了些笑話。蓮英是個性子大的,當場就笑道:“真是對不起龔太太,我們邰縣野俗,倒叫您受委屈了。來人,還不快給龔太太撤下去。”
那不過是一盤鯉魚。因著未把魚鰭剔掉便受了這些婦人的譏笑,隻是蓮英這話一出,當場一寂,這位黑風軍將軍乃至軍中不少將士皆是出自邰縣那鄉野之地,邰縣——那可是黑風軍發家之地,譏嘲邰縣民俗,豈不是在正麵□□風軍的臉嗎?
這等私宴之上,譏嘲當家太太不懂禮數還可以說是她們這些婦道人家的事情,如果話鋒直指邰縣,那就波及到軍政之事了,前邊兒男人們的事情,她們這些婦道人家可絕不是好插手的。
男人們樂見她們在家宴這種小事上挑挑這些鄉野泥腿子的不是,可若是事情燒到了前邊,那可就不是口角上的小事了。
這些當家太太還是能分得清起碼的輕重緩急的,登時,氣氛就安靜下來。
蓮英學著她們的模樣,捏著帕子擦了擦嘴角,掩去那一點笑容,真是的,這點小心思還敢同她玩?她年幼的時候,那可是領著同齡男娃一起去鬧騰官府鄉鄰的,鼎鼎大名整個邰縣誰人不知,現在這些嘛,還不夠一盤菜呢。
隻是,看著她們一個個老實下來,蓮英又未免覺得無趣,實在是太沒有挑戰了些。
很快,挑戰就來了,那賞花時分,幾位夫人就聚到一處說笑,先前那位挑刺的夫人便朗聲笑道:“哎喲,你們還真別說,鄉野中可還真有那等糊塗不堪之事,聽聞啊,有一戶人家生了個丫頭,逢人便說自己家的丫頭出生時便漫天紅光,身披雲霞,到現在身上還有雲霞印記哩,噫,這閨閣私事竟是宣揚得連那等軍旅粗漢都盡人皆知,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這幾個夫人瞥了蓮英一眼,沒有明目張膽大笑,卻也是掩了麵龐背過身去,顯是對這等粗鄙之事亦覺滑稽之至。
蓮英肩膀都在微微發顫,這等名聲關礙之事最是辯駁不得,她自幼確是身有異象,邰縣不大,這等奇事自然十裏八鄉人人皆知,軍中又多邰縣兵士,當作對將軍夫人的誇耀說將出來亦屬正常,但蓮英萬萬沒有想到,這在她看來稀鬆平常之事在這些婦人的嘴巴竟會惡毒至此,幾句挑撥間便要毀人清譽……
這家宴終是不歡而散,蓮英心中鬱憤糾結,雖是當場她就抵著那位夫人找回了場子,但那股子憋屈卻是久久不散,竟是沒能留意門口異狀,她邁步入屋之時,才驚訝地看到她這位許久不曾踏足後院的夫君:“夫君!你……你怎麽過來了?”
然後她忙道:“可是累了乏了?今日廚裏有新進的魚,你可想嚐嚐?哎呀,你這衣衫也舊了,該補補了。”
結果她這夫君卻是淡淡道:“有勞夫人了。”
蓮英聽這口氣,身形便頓了一頓。
然後她夫君將一封書信推到她麵前:“夫人可是想邀嶽父大人遷來開陽城?”
蓮英點頭。
她這書信恐怕未出二門便被截了回來……也不知夫君到底是何意。
這位現任黑風軍將軍隻是淡然道:“嶽父大人上了年紀,這年景,路上兵荒馬亂的,若有個萬一可怎麽是好?夫人此舉,雖是善心,卻難免不當。”
蓮英心中既困惑又委屈:“可是爹爹一人在邰縣,既無親朋在旁解悶,又無兒女承歡膝下……我是想著,開陽城既然已經是我黑風軍的,把他老人家接過來讓咱們盡盡孝,也好讓他看看如今黑風軍的陣仗,爹爹早年為黑風軍那般竭盡心力,若是看到如今這般盛狀必是隻有歡悅的,這難道不好嗎?”
這位將軍卻隻是起身道:“若是嶽丈大人路上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可擔待得起?夫人,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相持不下之後,便是不歡而散。
蓮英知道,二門之外的人手皆在她那位夫君的把控之下,說什麽“好自為之”,若真是不想她送出那封書信,她是無論如何也送不出去的。
這一刻,自幼在鄉野間長大的蓮英再次覺得,這深深後院太過令人喘不過氣來。恍惚中她驀然覺得,也許爹爹當日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
如此這般冷戰了些時日,蓮英反複糾結之下,終於還是低了頭,好好整治了一桌酒席,明麵上說是犒勞夫君近日辛苦,其實他二人皆知道,這是蓮英在變相承認:放棄想將老父接過來的想法。
將軍自然也欣然赴宴。
蓮英心中隻覺憋悶異常,她自幼雖不說錦衣玉食,可是也從來沒人會這般給她這樣的委屈,如今這番低頭……她看了一眼眉宇間無甚得意之色、仿佛一切不過盡在掌握中的英俊將軍,終於還是側了頭,覺得,若是為了這人,便低一回頭便也無妨。
二人之間雖不說柔情蜜意,但在月光宴席之間,卻也是氣氛漸漸緩和,園子外的喧嚷令將軍皺了皺眉,蓮英亦是喚過下仆:“到底是何事……”
她話音未落,卻是看到了滿身血跡的王小堂。
蓮英怔愣之下道:“小堂,不是讓你好好照顧爹爹……爹爹,爹爹怎麽了?!”她語聲驀然間急促無比,不敢去想那最為可怕的情形。
王小堂卻是哇地一聲哭著跪倒在地:“蓮英小姐,老寨主、老寨主他去了啊!”
蓮英隻覺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王小堂恨恨地看著一旁的入贅將軍:“……為著黑風軍越來越大的聲勢,那些官兵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四處搜捕老寨主,我們一同出逃,老寨主身陷官兵之中,我冒死反身回去,就聽鄉裏的百姓說,那些官兵……那些官兵將老寨主明正典刑了,嗚嗚嗚嗚……”
蓮英眼前黑暗一片,竟是喘不過氣來。恍惚間,她隻聽得那熟悉無比、現在聽來卻陌生無比的聲音道:“來人,王小堂護主不利,給我拖下去,軍法處置!”
聽著那漸漸遠去的腳步,蓮英好像靈魂都脫離了這個軀殼一般,遊魂般聽到自己的身體開口問道:“你……你要去哪裏?”
那腳步一頓,隨即淡淡的聲音道:“嶽丈大人乃是我黑風軍的草創者,他如今薨於官兵之手,我身為現任黑風軍統帥,自是要為他報仇雪恨,向那些倒行逆施戕害他的官兵找回公道。”
明明是義正辭嚴的話,卻仿佛連敷衍都懶得再維係,平平淡淡說完之後,那腳步竟是再次遠去。
不知為何,這番解釋半點也沒能令蓮英好受一些,早先夫君那句“若是嶽丈大人路上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可擔待得起?”又反複在她耳邊回響,她連忙搖頭想甩掉心中那可怕的想像,卻終是在這夜露濃重之中,遍體生寒。
夫妻之間,休戚與共。
三從之中,出嫁從夫。
蓮英隻是默默將那更漏收了起來,不再每日反複擦拭,日子卻終是要過下去的,於外人看來,這對夫婦倒顯得更默契了:
將軍在外為老寨主計個公道,軍中群情激憤,舍生忘死,直將如今這朝廷之軍擊得連連潰敗,甚至其他幾支義軍看到如今黑風軍的氣勢亦是望洋興歎,竟有幾支主動要求並入黑風軍麾下的;
夫人在內亦是溫良恭讓,安撫將士家屬,收割之日她甚至能與開陽城中的眾糧店一齊協商供應大軍之事,總之,有夫人在開陽城中坐鎮,將整個後方打理得井井有條,令黑風軍完全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怎麽看都是夫唱婦隨,好一對恩愛夫妻,隻除了一條,後嗣之事。
這點上,就是軍中眷屬也不免嘀咕,將軍打起仗來也未免太拚命了些,這大軍一走就數月,獨留下夫人一人獨守開陽城,怎麽生得出娃娃來?
甚至有好心的嬸娘還要給蓮英傳授些“技巧”什麽的,她笑得真誠卻總讓人覺得,這位夫人心底終究是別有心事的。
可是,對一個婦道人家而言,在這亂世之中,有這般顯赫出眾的夫婿,除了多添幾個孩子還能有何所求呢?
就是蓮英自己亦覺得奇怪,她現在每日守著那些繁雜的賬簿人事,匆匆忙忙,早年時心中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卻是徹底淡了下去,就好像不再在意了一般。
官兵雖說節節敗退,義軍如今占據的城池自然更多了,蓮英案頭的賬簿人事亦是愈加繁雜。
說來也怪,自從義軍占領開陽諸城之後,竟是連年風調雨順,豐年不斷,連民間百姓也讚,義軍得天心順民意!蓮英默默工作之中,糧草軍備如水般運往前線。
如此這般,漸漸地,當義軍徹底占領濱江以南之後,天下人皆道,舊朝大勢已去,到得這會兒,義風軍將軍周雲天之名已經傳遍天下。
哦,對了,黑風軍這會兒早就更名為義風軍。明麵上的說法,大抵是因著為義軍,要天下行那正義之風,才換的名。不過,因著早年的名聲和軍中將領雖說在數次人事更迭、世事變幻之後多有易位的,卻終是出身邰縣的居多,私下裏,這黑風軍的叫法沒真正變過來。
可要再多打上幾聲大仗,再過上個幾年,也許就沒準啦。
如今天下義軍皆看向義風軍,周雲天的忙碌程度比過往有過之而無不及,蓮英也是這般,往往守更點蠟,天還未亮,她門外等著稟事的已是能排到二門開外了。
直到自幼看著她長大的方大夫實在看不過意,直拍上門來責備道:“你這是要讓你爹爹在泉下不得安生嗎?”
蓮英一怔,放下紙筆都覺得眼前的方大夫有些重影,她閉了閉眼睛,好半晌才道:“方伯伯,您怎麽來啦。”
方大夫道:“這幾年腿腳不利索,可跟不動那些年輕的小夥子東奔西跑了,如今軍中自有那幾個徒弟效勞,才向將軍請了退回城中,剛進城就聽你幾個嬸娘數落你。你這年紀也不輕了,尚未生育,就不知惜點福?”
蓮英睜了睜眼,看著這位自己真正親近的長輩,蒼白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來:“您說的是。”
方大夫歎了口氣,如今年勢已高,人就不免有些嘮叨:“撿回你這條小命,你爹爹可不容易,當年頂著大風大雷的來拍我屋門,說實話,看到是個剛出生的奶娃娃,臉都發紫了,若不是你爹當初哀求,我是不太願意管的……”
蓮英一怔:“我當初不是方大夫你接生的麽?”
方大夫看了一眼蓮英,這當年的奶娃娃也早就到了當娘的年紀,老寨主也早已故去,沒什麽不能說的了:“那是你爹當初用來糊住鄉親們嘴巴的說辭。”
蓮英心中隱隱不安,卻果然聽方大夫說道:“你爹並不是我邰縣人氏,當初遊曆四方,因緣際會撿了你這麽個小娃娃才從此安居在彼……”
蓮英顫聲道:“撿到我?”
方大夫點頭,渾濁雙目中流露出一種真正的慈和悲憫:“是呀,你爹爹將你一個沒有半分親緣關係的娃娃拉扯長大,當真不易,如今他雖是不在,可他一生所寄皆在你身上,你……可得好好愛惜自個兒,不叫他在泉下傷心難過呀。”
不知為何,驀然間,許多事情浮上心意,年幼時那些縱橫恣意從無憂慮的日子,年少時特意安排自己“巧合”見一見那英俊男子,更年長些時在爭執中看到自己時歎息一聲後的頹然退讓,然後……再然後就是從此天人相隔。
蓮英驀然淚如雨下,這數年來,她一手將整個後方打理得井井有條,整日忙忙碌碌,也已經以為當初傷痛早已愈合,卻不知,原來,那傷口隻是放在那裏,她避開、讓開、躲開,不經意間碰到,卻是這樣的痛徹心扉。
當真正意識到已經失卻了這世上也許是最疼你、最寵你、最不計一切愛護你的人,才驀然發現,原來伶仃一人孑然世間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令人思之痛不欲生。
蓮英似要將這數年間積蓄的淚水傾瀉幹淨一般,哭到聲音嘶啞目不視物,方大夫在軍中何等棘手的狀況沒處理過,竟也是急得汗如雨下。
好半天,待蓮英漸漸收住哭聲之後,才嘶聲對方大夫道:“方伯,我沒事,真的,沒事……”
最痛不過如此,已經無事。
大悲之下,大喜之事傳來:前線再次大捷,義軍竟是攻下了天下最大的興峪關。傳聞這乃是曆朝帝王起兵之後的興勃之地,得此關者,必得天下。
而周將軍亦是在登臨此關之後,逸興勃發,當場宣布:自立為王,自號為義王,統率所有義風之旅,占濱江以南所有城池。
既是在關上向天下公布了此話,自有後續的種種大典要準備,且又一事,將軍都封王了,底下的百官是不是也要晉上一晉,是不是也得有相應的冊封事宜。
再有,周雲天封王,蓮英的身份便也得隨之動上一動。
這大典之中,不隻是要冊封義王,也是要冊封義王妃的,這個時候,真是顯出夫妻一體,夫榮妻貴來了。
當底下仆婦隨從跪了一片齊聲喊:“拜見王妃。”之時,蓮英還是愣了愣,她心中竟然半分真實的感覺都沒有。
而方大夫覺得,這消息來得可真好,起碼夫婿封王,足以令這位他看著長大的女娃娃別沉浸在過去的悲痛中了。
可奇怪的是,脈象上來看,卻依舊沉緩遲滯,他這晚輩竟是一副於世間萬物再無什麽牽礙、因而也對一切毫無波動的心境了!
可這等心境之事,方大夫雖說是個大夫,卻也不是神仙,隻能無可奈何,卻見蓮英正常地叮囑侍女仆婦收拾東西出發往興峪關,不知怎地,方大夫心中不安至極,想向蓮英叮囑些什麽卻又無從說起。
而蓮英卻隻是淡淡笑道:“方伯,你盡管放心吧,這麽多年,我也過來了。”
方大夫長歎一聲,也隨她去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吧。
興峪關作為即將興起的王朝看重之地,此時自然一片欣欣向榮,而蓮英敏銳地注意到了興峪關與開陽城的不同,不是說街道,也不是說繁榮程度,而是氛圍。
是的,氛圍,在關內街道上,隨處可見儒生豪言壯語,開口閉口皆是義風軍必勝無疑,因為義風王如何順天意得民心,將來必會大興聖賢之道雲雲。
蓮英默然,哪怕天下人再如何稱呼,在她心中,這支爹爹親自領兵的軍隊,就是叫黑風軍,永遠都是黑風軍,他們本就出身阡草野,彼時這些“有識之士”提起他們都是滿臉鄙夷,不屑為伍,現在這情形,莫名叫蓮英唇邊露出一個諷笑。
大概是因著義風王內心的急切,大典時間十分倉促。
蓮英坐在榻前,任由這位據稱是宮廷中流落出來的前宮女為她細細講授大典禮節,這位宮女混跡宮廷,自然最是擅於揣摩人心,這樣的好日子,在她看來,自然是多恭維女主人幾句福好命好就可過關,結果這位準.王妃的模樣卻是淡淡的,似乎全然未曾將這天下女人最看重的殊榮之一放在心上,這宮女亦不由暗暗納罕。
然後一位仆婦匆匆推門而入,打斷了宮女最後一點講述。
蓮英一見來人,這是她近幾年來極為得用的下人,當即一揮手,那宮女便退了下去,在這短短幾個瞬間,那仆婦臉上的焦急卻是作不得假。
蓮英皺眉問道:“何事?”
那仆婦急著想開口,卻又副難以啟齒的模樣,最後卻是跺腳道:“您趕緊隨我到前廳去看看吧!”
蓮英不明就裏,這仆婦為人她卻是知道的,絕不可能誆她,當即起身尾隨,可一路上,所遇者,不論是下人仆婦,還是義風王僚屬,都在問候之餘,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那眼神中,與其說是冒犯,不如說是憐憫?
憐憫?
蓮英心中一笑,她還有什麽是舍得憐憫的嗎?
這個想法隻持續到真正到了前廳為止。
此時前廳的案桌上一片狼籍,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一個略小的女孩兒就那樣趴在桌上狼吞虎咽,莫說家教禮儀,看那模樣,似乎已經餓了不知多少年了。
蓮英微微一訝,才看到旁邊一個自己在狼吞虎咽卻還不斷給兩個孩子遞著吃飯的婦人,蓬頭垢麵髒汙不堪。
蓮英心中更加疑惑,卻聽一個下人低聲道:“這就是咱們家王妃,你們……”
那話音未落,蓮英更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噎聲,在整整灌下一壺茶之後,那婦人才發出凶狠的哭聲:“王妃?天殺的喲,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生兒育女伺候婆婆的那個元配呀!哪裏來的王妃?!”
鬧劇結束之後許久,久到蓮英都佩服自己當場處事時的冷靜自若:一切王爺自有安排。然後,嚴令奴仆僚屬,封鎖消息,控製事態,一切……她處理得井井有條,就好像事不關己一般。
這臨時的王座後院乃是征了先前守城大將的宅子,豪美異常,連後院都奢侈地修了一溜荷塘水色。
蓮英臨水而立,直到此時夜深人靜,才驀然感覺到一陣徹骨冰寒,原以為早就麻木,卻原來還有知覺,也許隻是先前冷得不夠。
能堅持看到此處,杜子騰都覺得必須佩服自己的耐心,於是,他忍無可忍地猛然一跳:“我擦,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我已經猜到那狗屎的周雲天要麽是碧月老兒,要麽是雪宮神屎,你不是要洗劫的嗎?怎麽變成咱們一路追著深閨怨婦的劇情走?”
蕭辰卻是笑道:“你難道就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他這副成竹在胸又故意賣關子的模樣讓杜子騰恨得牙癢癢,他恨恨地翻了個滾,異樣?既然蕭辰這麽關心這什麽蓮英,對方身上必是有什麽特異之處,但這一路看下來,恕杜子騰直言,信息太多,壓根兒來不及發現什麽異樣好嗎?
他苦苦思索間,卻看那纖弱身影站在塘邊,竟然邁前一步,似在就此消逝在塘邊一般!
好歹是看了這麽久的劇情,“主角效應”之下,杜子騰情不自禁地站到這女子這邊出聲道:“我擦,別死啊!就這麽死了太便宜那混賬了好嗎?!”
這聲音竟然真的令那個身影止住了腳步,然後緩緩回頭朝他們藏身之處看來。
蕭辰:……
杜子騰:……
然後他情不自禁小小聲地道:“為什麽她好像聽得見的樣子?”
在蓮英驚疑不定地邁步過來之時,杜子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對方麵前,他低頭一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指,不由囧了。
這tmd是什麽劇本什麽走向,難道接下來不應該開啟怨婦劇情了嗎?為什麽主角會拋開那些想法向自己起來,好奇心這麽強的好嗎?而且,為什麽他突然就能以魂體方式存在了啊摔!
杜子騰想回頭追問蕭辰,卻隻見花木搖曳,哪裏還有蕭辰身影。
倒是蓮英已經到了身前。
如果是數年前,蓮英想,她定然已經驚叫連連,眼前這半透明的青年已經遠遠超越了這世間之人理解的極限。
可也許是今天下午那些儒生當場叫囂的“立妃自當立原配”之類的說法令她已經麻木到不知害怕,方才這位“大人”所說的話她已經聽見了,看到對方興致勃勃地在研究自己的手掌身體,蓮英忍不住出聲道:“我方才並不是想輕生。”
她沒有那麽脆弱。
結果這詭異的青年卻是抬頭翻了個白眼:“沒輕生?沒有生誌,沒有思想,活得跟條鹹魚一樣得過且過,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杜子騰最看不慣這樣的磨磨唧唧,他旁觀那麽久早就忍無可忍了!
蓮英一怔,卻聽杜子騰滔滔不絕地道:“你要是覺得對不起父親當初就應該收拾行李包袱去尋他,誰還能攔得住你?你要是覺得你那所謂夫婿阻攔你接老父,心有怨恨你就應該直接說、直接噴過去啊!還有今天那什麽冒出來的原配,你糾結個屁啊!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叫天下人都知道所謂什麽義王不過也隻是個重婚的渣渣,什麽仁義道德隻是他用來揩屁股的草紙!你怕個什麽勁兒啊,實在不行還有和離!別老是畏畏縮縮,你小時候爬樹捉魚的勇氣呢?拿出點來,活出個人樣來!”
對方這樣直言不諱的指責中,蓮英既也沒有反駁,甚至也沒有去追究為何對方會無事不知,她隻是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展顏一笑:“受教了。”
她真是魔障了,竟還不如一個外人,或者外鬼看得清楚。
突然間,她就有些想念邰縣中那些荒草漫天小溪橫流的自在景象來,年幼時,那方天地處處皆是危險,也許有猛獸,也許是塊石子,也是個從來沒去過的洞窟,可那個時候,她何曾像現在這般畏縮不前,不也是揚著頭一直踏了過去的嗎?
那個自己,到底有多遠了呢?
重新被抓回某人神識空間中的杜子騰忍不住道:“這難道就是你的主意?用個凡人弱女子去幹掉一個化神修士???”
誰知蕭辰卻開口道:“你覺得凡人弱小?”
杜子騰卻是一怔,然後才緩緩道:“若有百轉不回之心,凡人亦可強大至有移山倒海之能。”
周雲天對這聽說自己的聲名之後突然找上門來的元配是有些不耐煩的,但卻不是很抗拒,如今這節骨眼兒上,若能有個繼承人,也於時局有利,在他看來,此事沒什麽不好處置的。
周雲天隻用那種淡而無甚語氣意味的口氣道:“當日,我遊學於外,練氏守於廬中,久未聯係,我也以為她早已喪於亂兵之中,因而未曾提及,如今這練氏既是找上門來,你我亦無子嗣,你不妨將那一對孩兒視如己出吧。那大典亦按原定舉行,你這幾日好好跟著習練一二,可莫要誤事。”
在周雲天看來,王妃之位就是給自己這位夫人的最好酬報,也算是看在她一直兢兢業業在後方勞作的份兒上賞她的,他這位夫人亦是低頭斂首應是。
周雲天揮袖離去,他身後,他以為溫馴的夫人卻是抬起一雙冷淡至極的眼眸。
大典當日,自然四方來賀,如今這局勢已經快要明了,舊朝已經被逼至濱江之北,新興的勢力當中,義風軍一馬當先,該網羅的人物已經網羅得差不多,隻差趁著天時地利人和之便打過濱江直奔都城,就此改朝換代了。
這許多勢力趁著這次機會,有的是來打探虛實,有的是直接投奔來的,但看上去,肯定是賓客滿座,濟濟一堂,多麽浩大的聲勢氣派。
在這萬眾矚目之下,典禮尊貴從容,隻將一幹泥腿子震在當地,待得昭告天地完畢,便是宣布冊封王爺、王妃。然後,緊接著就冊封王子、郡主,那位練氏百般不甘,可為一雙兒女終是咽下了這口氣,隻在心中想著,她還有一雙兒女可以依靠,那賤人可什麽都沒有!
而對於熱騰騰的周義王而言,這等小事絕不在他掛礙之中,聽著耳邊那山呼海嘯的慶祝之聲,北望江山如畫,周雲天此時心情大好,他知道,隻需要一步,他就能夠徹底結束在此早已令他感到不耐的一切,從此,不論是道境還是修為都能再上層樓,結束因頓數百年的局麵!
便在周義王暢想未來、那昭告已經念到冊封王子之際,突然之間,他身旁的王妃竟是開口:“且慢!”
然後伴著這朗聲叫停,她一個動作吸引了全部賓朋的注意——一如當日在喜堂之下撕下蓋頭一般,她竟是將那王妃頭冠一把摘下,露出今日顯得格外明豔驕人的容顏。
這等舉動,令場中安靜下來,無數詫異的眼光投了過來。
周雲天簡直是不高興到了極點,這樣的大典乃是他慶祝重大進境的儀式,竟然被打斷?!
這位新上任的王妃卻是轉頭對他嫣然一笑,嫵媚若前廳外的姹紫嫣紅,分外妖嬈:“夫君,這是要冊封王子?”
周雲天皺眉不語。
王妃卻是言笑晏晏地道:“封了王子,便可對整個義風軍有承繼之權?”
周雲天再次一怔,許久已經沒有聽過他這位夫人以這樣柔和的口氣說過話了,已經是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快記不起來了。可他環視了一下當場眾人,幾個其他勢力的首領儼然有看戲的興味了,他沉下臉:“不要胡鬧,大典之上不論家事!老實些!”
結果王妃卻是笑得越發明豔:“此言差矣,這怎麽是家事呢?承嗣乃宗族大事,夫君既已封王,這便是家國大事!豈可輕忽?”
周雲天已經失了耐心,冰冷地道:“王子一事早就已定,若再胡鬧爾便下去給我歇著!”
王妃笑容半點不減:“您當真已定?”
周雲天冷哼道:“自然!”
然後這位王妃悠悠地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也隻好實話實說了。”
王妃隨即朗聲道:“周雲天,你可還記得,你本就是入贅我黑家之人!”
然後這位王妃舉起了一張入贅書信,雖然遠遠地有人看不清,但近處所坐皆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當即就有人道:“喲,真是義王的字跡!”
周雲天就像被人正正反反打了幾十耳光一樣,傻在原地。
“既是你要求入贅,竟然還敢娶妻在先而不告,是為不信!爹爹以黑風軍相托,你卻妄想以他姓子承繼騙產,是為不孝!似你這等不信不孝之徒,你我之間亦無話可說!今日義風軍的臂膀胯骨皆在,這封書信你且收好罷!自今而後,我黑風軍同你再無瓜葛!”
半空中,一封令化神修士懵逼的書信緩緩飄落,封麵上兩個大字清清楚楚:“休書。”
凡間民俗,贅婿被休,淨身出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