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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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都,繁華之景。
朱漆門裏,樂不思蜀。
窗外的楓樹殘留幾片搖搖欲墜的楓葉,在蒼穹間顯得大氣且淒涼,小木橋上像是鋪了一層厚厚的毯子,看上去分外舒適,幹燥的氣候對峙那枯枝殘椏,也似是無可奈何,難再有蕭瑟的影子。溯兮倚窗而望,水一般明亮的眸子呈現了複雜與多變,仿佛藏下了整個海洋。高挺的鼻梁微微呼出霧氣,透過紫巾繚繞,發絲在風下輕飄,思緒於風中亂舞,多是粗壯的古樹,多為缺漏的落葉。
丫鬟手持白色的披風給發呆的溯兮披上,朝轉過頭來的溯兮微微一笑。
溯兮抖了抖身子,把拖著下巴的手放下,轉身:“鵲兒,總覺得心中忐忑不安,看看落葉飄落的靜美或許會讓我好受些,不如你陪我去外邊走走吧!”
鵲兒擔憂的神色頓顯,點了點頭,跟在她後麵。
西廂門外,一座偌大的亭院,幾棵零落的梧桐和楓樹,略顯格外的蕭條與不堪,池塘裏枯蔫的落葉漂浮著,小橋的階梯也被零零散散的鋪滿了。
思緒重重過木橋,滿地缺葉無人掃。
他日暖陽遷金殿,今朝蕭條嘲素縞。
發絲隨著細風輕輕拂動,水靈靈的秋波帶著傷感,顯得如此嬌美,嘴唇淺淺的桃紅,微微抿著,淡淡的胭脂浮現臉上,白裏透紅。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貝齒咬了咬嘴唇,停佇在這落葉上,問到:“鵲兒,你喜歡冬季嗎?”
鵲兒打了個冷戰,縮了縮身子:“回姑娘話,鵲兒不喜歡。”
溯兮回頭,茫然的眼神看著鵲兒,似在問為什麽。
鵲兒直言之所以不喜歡,是因為冬天太冷。或許喜歡與不喜歡之間總是藏了太多複雜的理由,卻不知道也存在有很簡單的理由。溯兮詫異如此簡單的理由,不再言語,向前走去,鵲兒緊跟其後,忍不住問了句:“那姑娘呢?喜歡冬季嗎?”
溯兮冷笑一下,走到梧桐樹下的石桌旁坐了下來,向站在旁邊的鵲兒道:“不,我不喜歡。”
鵲兒對詫異溯兮的回答,很是不解:“可姑娘喜歡冬天的落葉,喜歡冬季的白雪啊!”
溯兮眺望遠方,笑了:“若我喜歡你穿的衣服、戴的首飾,便是喜歡你的人了麽?”
鵲兒低頭,像是沉思。
溯兮又笑了,似乎無人聊天的她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自言自語道:“如果我喜歡你的思想,喜歡你的執著,喜歡你內在的一切也並不代表我喜歡你的人呀!”說到這,溯兮笑了,為自己內心的肮髒感到可怕,突然,隻見鵲兒猛一抬頭,問道:“那,姑娘喜歡哪一個季節?”
溯兮從思緒中醒悟,搖頭:“不,我都不喜歡。世間的一切太虛幻,太假了,讓人累的喘不過氣來,那些惡物不值得我去喜歡的。”
鵲兒搖了搖頭,溯兮的話難懂,想想她這等才藝之人,怎麽會沒有喜歡的季節呢?再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弱弱的退了下去,不再多言。坐了良久,溯兮起身向前走去,拖著纖細的腳步欣賞靜美的落葉,不知是愁容還是仇容。
憂傷的琴韻從不遠處拂來,不知是對音韻的敏感還是知道發動這音韻的主人是誰,伴著琴音,溯兮不假思索的走了過去。
樓台亭榭,水波泛起漣漪,梧桐樹飄飛的落葉,仿佛蝴蝶一般輕移,冬季荒蕪,卻依舊有萬紫千紅出現在亭台上,四周皆被紅漆覆蓋,二十一弦的古箏橫鋪桌上,三足鼎式的香爐橫臥,嫋嫋輕煙迷漫水霧,在這迷霧中出現了一雙白皙的手,在琴弦上熟稔躍動著,發絲拂過臉前,那濃眉下的眼神泛起了哀傷、疼痛,眺望著眼前這高大、粗壯卻赤裸裸的梧桐。
小亭台,短鬆崗,葉靜美,梧桐傷,琴哀悼,觸目是無奈,更哪般?溯兮不再前進,索性在橋上的木階上坐了下來,從腰間拿下青綠色的玉簫,放入嘴邊,和了那憂傷的琴律。冷風吹來,溯兮的頭發在動,眼波在流,葉從她的發上輕輕滑下,可她的眼神卻始終如一的盯著那個地方,而他,似乎也被這聲音移了視覺,有的隻是更加無奈的憐惜了。
橋的這頭是青絲,橋的那頭有白發。
僅有的一條碧流也被溯兮越過了,兩個人的中間隔的隻是一棵粗壯的梧桐!可那是比銀河還遠的距離呀,比天涯還要無邊的邊際。
不知為什麽,兩人默契的演奏完了,鵲兒扶起坐在橋階上的溯兮,而逸倫轉身就走,聽得她嬌嗔的聲音:“趙逸倫,你還是這麽討厭我嗎?”
逸倫停佇不前,鵲兒見狀,呆在原地不敢打擾,隻是看著溯兮走上前去,自己卻呆著不動。
溯兮走近了逸倫,也不行禮,摘下紫紗,直射逸倫的眼神,開門見山:“你當真看不起我這個紅塵之人麽?”
趙逸倫的高大背影微微顫抖著,嘴唇微動,卻不敢看她的眼睛,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口,忽然掌聲響起,伴隨哈哈的笑聲,兩人順著聲音望去。爹、老爺的尊稱傳來。
溯兮也半蹲下身子行了禮,叫了聲大人。
趙普笑嘻嘻的扶起溯兮:“想不到你吹簫也能達到這種境界,真是不可思議啊!”
溯兮笑著拒絕趙普的誇獎,說了一些自己不敢當之類的芻蕘之言。
趙普眉開眼笑,朝逸倫道:“倫兒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對音韻也頗為了解,你們倆是幾世修來的緣分,竟能當一回曠修與漸離?”
溯兮撫嘴而笑,逸倫拱手,說趙普太抬舉。
趙普笑眯眯的對逸倫道:“倫兒,你閑來無事便多陪陪溯兮姑娘,她頗通音韻,舞姿曼妙,且滿腹詩書,乃趙府的貴客,不可怠慢。”
趙普的意圖逸倫又何嚐不明白,隻是執拗的他怎會屈服這權力的象征。在溯兮的四周轉了轉,莫名的憤怒,冷笑道:“是哦,惜溯兮姑娘給趙府立了不可磨滅的功勞,怎能怠慢了?”
語氣之重,溯兮又何嚐聽不出在諷刺自己,無奈:“不必了,令公子乃大內侍衛,皇上跟前的紅人,怎可屈身為我一個紅塵之人呢?大人放心便可,溯兮在此吃好、住好,沒事四處遊遊走走,更有鵲兒如此貼心的丫鬟相伴,很是知足。”
趙普見兩人拌嘴都這般風味,不禁笑了:“竟是趙某忙於朝務,不知你們關係如此之好,正好我今日閑空,不如你倆合奏一曲,讓趙某再愉悅愉悅。”
溯兮笑了,蹲身行禮:“溯兮悉聽尊便,隻是令公子……”
逸倫本要拒絕,見得趙普眼神,隻好委屈答應。
趙普這才轉身向溯兮溫慈問道想彈奏什麽樣的樂器。
溯兮客氣的讓逸倫選擇。
見逸倫冷冷的不屑一顧,便說:“溯兮姑娘才藝舉世無雙,我怎可在大家麵前班門弄斧?姑娘決定便可。”
溯兮羞笑,箜篌二字從口中說出,又把玉簫遞給了逸倫:“公子,你會吹簫吧?”
逸倫麵對溯兮遞來的玉簫很是訝異,也不知道是一股什麽樣的力量讓他抬起了手去接了過來。
此情此景,趙普倒是放心了許多。
溯兮說是準備一下,隻身告退,鵲兒緊跟其後,白袍飄動,消失在小木橋上。
逸倫將玉簫緊緊捏著,趙普似看出了他的無奈,語重心長道:“倫兒,這麽久了,為何還介意此事?”
逸倫叫了聲爹,語速極緩。
隻見趙普手搭在逸倫肩上,拍了兩下,又放下,邊走邊說:“倫兒,命運不公,一個人的地位便決定了他們的身份,讓他在人前抬不起頭來,自以為低人一等。你看看,趙府上下多少個家丁、奴婢,對你俯首彎腰,你在朝臣麵前多有地位,在你姐妹當中更享有名聲,為何?因為你是我趙普的兒子,當今聖上的禦前侍衛,那些對你阿諛奉承的人又何嚐不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當你捧書習武之時,他們卻在幹什麽?當你享受美味佳肴時,他們又在吃什麽?當你享名於世時,他們又是怎樣的?一個人有了地位、金錢、權利時,是高等的,永遠高人一等,那就是身份。若想在這世上有身份,就得不擇手段,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倫兒,你做事太心慈手軟,多少人從你手下逃生,可你為何卻放不下對溯兮的成見呢?紅衣乃是我的紅顏知己,卻因我而死,我又豈能不對溯兮有一份責任呢?她雖出生紅塵之人,可終非所願,自從她來到趙府後,帶給我們多少開心與快樂,你怎麽會分不清呢?”
趙普的言語婉轉,逸倫又怎會不知其意圖,隻是緊緊握住玉簫,一言不發。另一方麵,不知道是愧疚還是無奈,自己並沒有這麽排斥溯兮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就理解成自己討厭她了,是自己舉止太傷她心了吧!娓娓道:“爹,孩兒並沒有婦人之仁,也不是分不清好人壞人,隻是趙府若大的府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老百姓風言風語,怕爹不好麵對,救溯兮姑娘脫離這苦海,本是功德無量之事,可事情如真有救一人之事如此簡單也就罷了,可溯兮姑娘那日一舞已轟動整個汴梁城,誰不對這傾國傾城的美色議論紛紛了呢?再來,我擔心……”逸倫欲語覺得不妥,本想言擔心爹為美色迷惑,遠朝重樂,落了人權兩空的下場,應了紅顏禍水之言,這話又怎麽說出口。
趙普斬釘截鐵:“倫兒,我乃當朝宰相,誰敢胡說?這就是身份。”
逸倫隱約感覺的到趙普的言外之意,才知道他接惜溯兮入府竟是這個目的。忿忿不平:“爹,此話差矣!若為父親所言,豈不是要濫殺無辜,白算了性命,秦始皇以武服眾,縱使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可為天下衣食父母,全不為子民作想,即使留有豐功偉績,可卻終不盡如意。漢武帝以身作則,收邊疆,隸匈奴,無一不高呼萬歲萬萬歲,可卻追求養身之道,百年不死,卻一失足成千古恨,看不清紅塵往事,最終受苦還是自己,若我們以權為貴,功名為榜樣,怎會有忠肝義膽之說,義薄雲天之言,生命固然短暫,可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朝露一生,若坦蕩蕩於海水一般,又有何可遺憾呢?死一個輪回,有何可懼?”
趙普眉頭緊皺,停止走動,轉過身去,逸倫自知失言,可卻是心裏的話,輕輕的喚了聲父親。
趙普冷笑:“倫兒,你怕死麽?”
逸倫臉色堅固,坦蕩的答道:“死何足懼?”可說這句話時,心裏隱隱後悔,自己真的不怕死麽
趙普眼神堅定,想起自己少年時官場的爾虞你詐,戰場的生死拚搏,眼神泛過一絲哀傷,那時自己不是也不怕死麽直到陳橋驛變,自己才深知權力的重要,向人俯首稱臣,阿諛奉承是多麽艱難的事,為奪冥悲,拚死奪寶,那一霎那,自己不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了嗎?當皇上享受奪位的富貴,有出來尋找過為他死而後已的將士麽?還不是隻有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自己為國為民又有何用?隻有位高權重才能反客為主,反敗為勝,讓別人都知道自己的存在,才不會苟活於世。
趙普微微歎了口氣,暗笑少年的無知可怕,不再言語。冷風拂過,又一片落葉吹來,手中的玉簫也發出空潤潤的聲音,而握簫的男子,一臉茫然,炯炯有神的眼神多了一點成熟男人的焦慮,心中糾結不語。兩個男子僵持在這蒼穹間,奈何。
仰天歎,誰道英雄頂天地?
憑風哀,孰訴梟將何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