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雪之夜(上)

字數:6923   加入書籤

A+A-




    北國之晨,群山環繞、峰巒疊嶂,天邊層層薄霧泛起,如殘雪浮雲般。朝陽當空、卻是林寒澗肅、天凝地閉,唯有呼呼北風吹過,一片蕭瑟之聲。

    山野之上,枯藤老樹、疾風幹枝,地麵浮層的沙土嗖嗖飛起,剛剛著地便再次改變了方向。溝壑之中,枯黃遍地、荒草連連,隨風飄搖起起落落,

    午後,寒風卷地,天空卻陰雲密布,片刻後雪花紛飛,飄飄灑灑,似乎在匆忙間找尋著安落之地,真是地白風色寒,凜風快如刀。

    山野往南十餘裏處有一條小河,隻因河麵早已結了厚厚的冰層,上麵沾滿了泥土雜草,遠遠望去與普通山溝沒無多大區別。

    沿著小河分流處往北而上四五百米,隱約可見一個小山村。

    村中絕大多數家戶的房屋簇擁於半山腰中,常年風吹日曬,遠遠望去這些房屋的顏色似乎與冬日山野之中的草木相互輝映,灰黑色中摻雜著一種幹草般的暗淡枯黃之感,原始般的存在。

    數月前,山下新起兩處院落,所住一大一小兩戶人家似乎與其他村民家格格不入。

    那大戶人家高牆大院、煥然一新,用料也自然比其他農戶家別致了些。但也僅此而已,並非真正意義的“大戶人家”。

    旁邊的那小戶人家同處山下,房屋卻簡易而成,獨門小院更像是個陪襯,雖略顯尷尬,倒也多了一份人氣。若這大戶人家向山腰裏的村民高喊幾聲,估計能聽見的隻有旁邊那家小戶的回應。

    此村名叫陸家莊,隸屬北直隸保定府蠡縣。姓字當頭,村中絕大多數人姓陸,山下這兩戶人家自然也不例外。

    這戶高牆大院人家的主人名叫陸本佑,這陸老爺可不是一般的山野農夫,他曾是大明朝正德年間刑部的一個五品郎中。

    刑部掌握生殺予奪、緝捕刑訊的大權,事務甚是繁巨,但陸本佑辦差穩妥、行事低調,從不顯山露水。原本前途大好,隻是近幾年聽聞身體不適,僅年過四旬,竟要辭官歸鄉。

    要說這陸本佑真有意思,偏偏舍棄了京城的榮華富貴,卻執意要回祖籍老家安度晚年。作為陸本佑的獨子,陸岑一年前便知曉此事,之後他便開土動工、砌磚壘石,著手修建這個院落。

    陸岑想著:老爹雖辭官歸鄉,但權威還是要維護的。

    早年間,陸岑剛滿十歲之時,不知何故,某日陸本佑便差人將家人全部送回陸家莊,堅決不同意他們再去京城生活。即便自己的婚宴也在陸家莊操辦,過完喜事後老爹便獨自回京。

    為此,陸岑對老爹積有幾分怨氣,但畢竟兒子硬不過老子,後來母親身患重病,陸岑小兩口雖悉心照顧,可誰料某日竟溘然離世。陸岑痛定思痛爹娘之恩,如今他爹又因病歸來,於是對父親的不滿也就蕩然無存了。

    當時陸岑估摸著山腰地勢稍陡,掘土太多。況且老爺子畢竟為朝廷命官,久在京城中,生活習性與鄉裏相差甚巨,如與鄰家住的太近,平日裏不免雞毛蒜皮、家長裏短難以久處,山下恰有一大塊空地傍山而立,於是他便選中了這個地方。

    村民聽聞陸大公子要動工,於是便紛紛前來幫忙,其中確有陸岑平日裏交心的兄弟,但也不乏投機取巧者,為沾“陸大人”之餘威才是真的。

    在這些前來幫忙的人當中有個叫陸大寬的漢子,他平日裏嗜酒如命,偏偏陸岑這晚又酒肉犒勞大夥。大寬貪杯,很快便醉意上頭,可他興致頗高,依舊不願離去。

    要說這大寬雖已成婚,但他的女人對他醉酒成癮深惡痛絕,起初還有所管束,後來漸是不予理會,酒過幾巡自之後大寬被他的鄰居攙扶著離開陸岑家。

    誰料他去鄰家後又聚三五之人圍桌而坐繼續開喝,如此幾番停而複飲,深夜時分大寬內急,剛至茅廁卻突然口吐鮮血、隨後一頭栽倒,其他人也醉的不省人事,此等異常竟無人在意。

    次日眾人發現大寬之時,他竟已沒了氣息……

    大寬還無子嗣,家中被他“喝”的所剩無幾,房屋破舊不堪。陸岑可憐大寬的女人,畢竟大寬生前為蓋房忙前忙後,於是陸岑便在自家大院不遠處為她蓋間獨門小院,就近使用自家蓋房所剩石料、木料,倒也省事不少。

    起初眾人對此舉大讚不已,陸岑原本想著:一個女人,身邊並無孩童,平日裏倒也無甚是非,豈不知時間久了這寡婦門前是非多。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第二年陸本佑回村,當日未進大院便對岑兒一頓訓斥:太祖洪武帝出身疾苦,平日裏最恨奢靡排場。老子低調大半輩子,如今歸隱鄉裏,就是一個普通村民,能簡就簡,何來這般講究?

    但木已成舟,陸本佑細看才知此處隻是牆高一些,院大一點,用料也並無奢華之處,朝廷有規製:庶民廬舍,不過三間、五架,不可用鬥拱,飾彩色,陸岑此舉絕無僭越之處。

    念及兒子一片孝心,他也就欣然住下。

    少小離家,陸本佑回村後隻與那些年紀相仿的村民,也就是兒時的玩伴偶有來往。平日裏,他就讀讀詩書,偶爾筆墨紙硯揮灑一番,亦或閑情逸致之時在院中散散步而已。

    如此,這獨門獨院的,雖與住在山腰的村民遠了些,倒確也落個清靜。

    這位昔日的朝廷命官便過起了山野農夫般的田園生活,與兒子陸岑和兒媳陸文氏一起生活,陸文氏原本是揚州府人,平日裏老實本分、待人溫和,且她的叔父是陸本佑在刑部時的同僚,當時正是陸文氏的叔父牽線才有的這段姻緣,有了這層關係,陸岑家人相處的甚是融洽。

    要說唯一特別之處,那就是陸老爺歸隱時帶回兩個年輕人,此二長的清瘦,隻是個子一高一矮,平日裏言語甚少,是故眾人對此不慎了解。但畢竟陸本佑才是陸家主人,他平易近人,所遇之時皆說說笑笑、噓寒問暖,在眾人的眼裏,這位曾經的大官絕無格格不入之感。

    據此,陸本佑已完完全全從“陸大人”變成了陸家莊一個普普通通的“村民”,眾人頂多稱他一聲“陸老爺”即可。

    今日,一向安靜低調的陸家大院卻熱鬧起來:這裏人來人往,叫喊聲、歡笑聲,不絕於耳。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他鄉遇故知?

    這些統統與陸岑無關,生兒育女增添新人才是他今日之大喜。

    即將有“祖父之尊”的陸老爺近日心情大好,他早早叮囑陸岑將這一帶很有名的接生婆請到。

    早在前幾日,陸本佑就給自己的的表妹捎信,請她來陸家幫忙照料一段時日。分娩之後一月內,身邊若無女人照應,陸文氏多有不便,婦人之事還是要靠婦人幫忙。

    如無意外,就這一兩日的功夫,自己的表妹,也就是岑兒的(表)姑姑,未出生孩子的老姑就可以趕到陸家莊了。

    陸岑此刻正坐立不安,他雙手後背,來回踱步,這裏看看,那裏望望,也幫不上什麽忙,任何人高喊一句他都豎起耳朵聽著,但不是要熱水就是拿木盆兒的……

    “雪停啦,快來看啊”,不知誰家小孩喊了這麽幾句,眾人都忙著為陸文氏做準備,無暇顧及雪景,聞聲望去方才知曉窗外情形。

    盡管這場風雪來勢洶洶,但持續時短,地上並無多少積雪,隻是薄薄一層,剛好蓋住黃土而已。幾個小孩兒正在雪地裏玩耍,天空的陰雲正在退去,看樣子過不了多久便可放晴。

    農家婦人最是閑話多,芝麻大小的事也能說的天花亂墜,自古如此,各地亦如此,而眼下正逢陸岑家的喜事,故眾人所言皆是陸文氏腹中之孩兒。

    一個五旬左右的婦人擦擦那快灰舊的圍裙,條條褶子下堆滿笑容,她碎步上前,手作擋風狀卻大聲道:“啊呀,大雪驟停,是好征兆啊,這娃兒將來必是個不一般的人啊,陸老爺你有福啦”。

    屋中之人皆七嘴八舌說著,陸老爺立於自己屋門口,一邊微笑點頭回應著眾人的話,一邊望著窗外,不時滿意的捋捋他的胡須。

    陸岑見此景亦欣喜不已,他並非因那些婦人所說的什麽征兆,他的想法很簡單:雪停了,姑姑便可順利趕往陸家莊,再也不用擔心路上延誤了。

    陸岑嶽父母家遠在揚州府,平日裏書信往來就極為不便,現如今天寒地凍長途跋涉更是舉步艱難,陸文氏決定將生育之事暫且不告知爹娘,免得他們擔心,等孩子過了一兩歲時,選個溫和的日子乘車專門看望二老。

    因此,這一個月之內,陸岑的姑姑就是她最後的依靠了。

    裏屋突然傳來了一陣尖叫聲,這可把陸岑嚇一跳,他急忙跑回去,卻被一個婦人擋在了外邊。此刻,裏屋男人們是進不去的,盡管他是孩子的爹。

    陸岑隻能眼巴巴的看著接生婆進進出出。他下意識的看了看門外,若姑姑能此刻趕來該多好。

    時間就這樣快速而又緩慢的過去了,不知何時屋子安靜了下來,大概陸文氏因為用力過度,也需要休息一下吧。

    些許之後,裏屋裏終於傳來了久違的嬰兒啼哭之聲,眾人急忙幫忙收拾,緩過神的陸文氏撫了撫臉上的頭發,看著懷裏的孩子,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輕輕的與他喃喃細語幾句……

    天空的烏雲已經散去,陽光再次灑落在鄉間山野中。不知何時,樹枝頭上落了幾隻山雀,在雪地和樹枝間起起落落,嘰嘰喳喳的鳴叫聲此起彼伏……

    “各位父老,今日家中恰逢喜事,酒肉早已備好,雖不是大魚大肉美酒佳釀,但村裏大夥人人有份,管夠、管夠啊……”,言語之間,陸本佑儼然一副“陸員外”的感覺。

    如此一來,陸家就更熱鬧了,男女老幼擠滿了院子,好在陸家早就搭個棚子,簡單收拾一番也能遮風擋寒,盡管如此還的輪流著吃席,但這絲毫不影響大家的熱鬧和熱情。

    不知何時陸老爺已回到他的屋裏,拿出筆墨紙硯,如此思來想去:要給孫子起名了。

    屋門左右兩側站立的正是那兩個言語不多的年輕人,他們目視前方,麵無表情,似乎根本就看不見陸本佑這個大活人似的。

    傍晚時分,前來道喜的人漸漸離去,陸家大院終是安靜下來,幾個婦人還在幫忙收拾碗筷,陸岑忙著看他的寶貝兒子,陸老爺則與兩三村中老友屋內敘舊小酌。

    陸小二剛從陸本佑家酒足飯飽出來,滿意的打著飽嗝兒走在路上,對於他這個好喝懶做的光棍漢來說:今兒個著實不錯:白白吃一頓,晚飯就省事了。

    “一會兒去鄰村賭錢,賭完錢再找小寡婦”,除了吃喝,陸二還好這一口。

    可是這話說十賭九輸,今天可能是白吃了人家的飯菜,老天要讓他出點血,這不?玩了一個多時辰,陸二幾乎一把都未贏。

    “真他媽點背,不玩了,不玩了”,陸小二沮喪的甩了甩袖子,看樣子是沒有繼續玩下去的興致了。

    天空月光正明,地上零星殘雪,此刻,村中大部村民都已入睡,周圍一片寂靜。陸小二哼著小曲,雙手插於袖中,小心翼翼的朝小寡婦家走去。

    “別動,要是敢大叫一聲……”,陸小二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卻見一把倒映著月光的長劍從他身後伸了過來,隨著身體慢慢轉動,此刻劍頭已頂在他的喉嚨之上。

    “說,陸家莊陸本佑家住哪兒?”,一個中年男子冷冷的問道。

    平生連縣城都未去過的陸小二哪裏見過這等場麵,如同突然潛入冰水之中,頓時思緒全亂,耳邊卻隻有這個男子的問話。

    陸二用手指了指前麵:“就是那家,一直往前走,山下就兩戶,大院那家就是,你們……”。

    “嗯……”,陸小二話未講完,那柄寒劍已刺入他胸膛,隻因口鼻處被一隻冰冷的大手緊緊捂住,他連向這個世界作最後告別的機會都沒有了……

    山下那戶獨門小院裏,一直在等著陸小二的小寡婦還不見這死鬼的身影,她不時的跑到大門口往外看,結果這一看,依舊未見陸小二的身影,卻隱約可見一群黑衣人在月光中穿行。

    “天哪,這是什麽……鬼……??”

    獨門獨院獨自一人,此刻隻有叫醒鄰居才能給自己壯膽,小寡婦本能的望了望陸岑家院,正欲高喊一聲,卻忘了大門虛掩著,稍一用力,上半個身子便順勢甩了出去,腳下卻被門檻所絆,倒在了地上。

    當小寡婦再次抬頭之時,那柄沾著陸小二鮮血的長劍已冷冷的落在了她的胸前,順勢望去,隻見一道寒光閃過,突覺眼前一黑,她便去“見”陸小二了……

    小寡婦家的大黃狗已習慣半夜有人叨擾,一般的響聲便不予理會,今日似乎有些意外,立即席地而起甩甩耳朵,一聲犬鳴未落,卻見一隻鐵鏢伴隨著寒光飛速襲來,可憐的大黃掙紮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了。

    “有動靜,快,保護老爺……”,陸本佑身邊的那兩個年輕人立刻聞聲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