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無類 (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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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的事總是很奇妙,那些看似醜陋惡心的東西,往往卻是人間美味。
塚菇這東西,外表猙獰恐怖,但一入嘴,卻是異常的綿軟。那感覺就像是果凍,也不再有腥臭氣,輕鬆的便從口腔滑落下去。最是神奇的,口中留有一種類似花椒帶來的酥麻感,對於嗜食川菜的我來說,那是一種令人興奮的前兆。
曾茜和梅雨君都好奇的看著我,顯然我那略帶陶醉的表情,讓她們疑惑不已。
“這東西的味道實在不好形容,有點像椒香大肉,有點回甘,但沒有一點兒煙火氣。”我說得輕鬆寫意,可她倆卻立刻緊張起來。
曾茜拽過我的左手,開始測試我的脈搏,梅雨君則上上下下在我臉上尋找,好像生怕錯過一絲的變化。
可那良好的感覺隻持續了不到半分鍾,腹部卻有一股劇痛傳來。我的胃裏好像裝滿了沸油,而那塚菇則像是一個小米椒被丟了進去,整個胃充滿了灼燒感,翻江倒海一般。
緊接著,大腦一陣暈眩,房子也似乎開始旋轉起來,最要命的是,開始一陣陣的惡心,幹嘔兩下,連嗓子都是火辣辣的,我忍不住在沙發上蜷起身體,冷汗也順著額頭淌了下來。
“排異反應,老常,這是正常情況,堅持幾分鍾就過去了。”曾茜皺著眉,並不看我,隻是繼續默默數著脈搏。
“曾姐,反應那麽大,不會有什麽問題吧?”梅雨君見我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停的顫抖,一把攥住我的右手,焦慮的望向曾茜。
“應該沒事,老常的脈搏在加快,很快塚菇就會開始麻痹神經,他會出現幻覺,之後就不會有痛苦感了。”曾茜話雖這樣說,還是不自覺的把手提箱往身邊拉了拉。
此時的我已經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麽,好像她們正慢慢離我遠去,聲音變得空靈而縹緲,但的確,身體的疼痛和不適瞬間消失。
痛苦之後,是一種奇怪的平靜感,如同駐足雪山之巔,如同躺進山間溪水,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而思維也似乎沒有了任何約束,令人愉悅。
同時,我看到屋中的景象開始發生變化,整個屋子忽然變得明亮起來,但又不像是朝陽從窗口灑落,而是整個屋子自己在發光,沒有陰影,沒有暗角,光線像水一樣,把屋子填得慢慢的,但這光線無比的柔媚,令人產生困意。
也許是我的表情忽然變得鬆弛,梅雨君晃了晃我的胳膊,我轉頭看去時,她的臉龐也沁在光線裏,皮膚變得晶瑩剔透,蓬鬆的發髻邊緣籠著一層薄薄的霧靄,連從額頭滲出的汗滴,也像鑽石般熠熠生輝,令人不自禁的想去觸碰。
可我忽然意識到,我的身體完全失去了知覺,手臂無力的垂著,再抬不起來,嘴更是無法張開,吐不出一個字,可奇怪的是,心裏毫無緊張感,甚至身體極其享受這個狀態。
“脈搏下來了,馬上應該出現幻覺,老常現在的身體沒有知覺,一般十幾分鍾就會恢複。。。”曾茜的聲音變得更加遙遠,我幾乎聽不到後麵她說得到底是什麽。
而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塚菇給我究竟帶來了什麽。光線的強烈之後,是色彩的豔麗,原本淡紫色的窗簾變得紅豔無比,青花的茶杯上,那龍紋幾乎變成了天藍色,連梅雨君胸前別的胸花,應該是淡粉色的珊瑚石,變得像血滴一般,反射著妖豔的光芒。
注意到這細節時,我忽然發現,視力也似乎變得與往日不同。本就有些老花,看東西有點模糊,可現在,如同換了一個世界,一切都變得清晰無比,而且,當我想看一些平時忽略的東西,雙眼就如同望遠鏡一般,可以調整焦距,可以拉近距離。
堂屋的紗門上,一隻蜜蜂正緩緩的爬行,它的黃黑條紋的腹部一起一伏,原來,那色彩並不是外殼的顏色,而是表麵兩種完全不同顏色的絨毛。屋頂的日光燈管上,伏著一隻吸飽血的蚊子,鼓脹的腹部被猩紅的液體撐成了半透明。而嘴上的長針,不停抖動,敲擊著明亮的燈壁。我幾乎能夠聽到那輕微的噠噠聲。
可我又為什麽聽不清曾茜她們的說話聲?
可惜在那個時刻,根本無暇思考,因為很快,在我看來,整個房間都開始改變形態。
牆麵開始變得扭曲,牆體和牆體之間不再是直角,而是變成了弧麵。原本長方形的木格窗變成了橢圓形,連茶幾的四角也像是卷了起來,如同花瓣一般。
更令人驚異的,是我那一排書架,完全扭曲起來,擰得像麻花一般,隻有一側立在地上,另一側卻高高抬起,支到了天花板上。而那些書,即使是倒掛著,也沒有絲毫要落下來的意思。
看著這些,我不禁搖搖頭,雖然自認為意識並不混亂也不瘋狂,但我明白,塚菇已經開始影響我的大腦,按曾茜的話說,我現在看到的一切,通過神經,投射到大腦皮層上,已經發生了嚴重的扭曲,我的某些感官被無限的放大,而某些感官卻麻木了。
既然這世界如此的不同,那我也一定是置身在了大腦的幻覺中。
恍惚中,我覺得自己站起了身,推開屋門,走到小院。
外麵不再是夜色初上時,卻好像正午,光線強烈得讓周遭的一切變得透明。沒錯,還是越來越透明,連我熟悉無比的深灰色青石院牆也變得透明,我可以看到院外對門的老羅拿著蒲扇,邊扇邊嘬著小茶壺的彎嘴。我看到隔壁的小順,背著書包,蹬著自行車,飛快的掠過。
隻是連這些人都鍍上了一層光斑,朦朦朧朧。
隻有院門右手邊的牆外,有個突兀的黑影,好像整個世界也隻有那麽一團黑影。
我揉了揉雙眼,確認這並不是錯覺或是白內障上身,不自覺的走出了院門。
沒錯,在我的右手邊,有些破舊的院牆下,有個身體略顯佝僂的老人。不知為什麽,這個老人好像披著黑袍,隻有臉露在外麵,而那臉盡是風霜之色,皺紋猶如刀砍斧刻一般,卻又是蒼白無比。這樣子你完全無法猜測他的年齡,七十也好、八十也罷,就算說他是百歲老人,也有人相信。
隻是那一雙眼睛極為幽深,說他古井無波吧,偏偏流露出異樣的光彩,說他精神矍鑠吧,又滿含無盡滄桑。可不知為什麽,我並不覺得他陌生,好像什麽時候見過。
我們兩個就這麽相互注視,誰都不再有下一步的動作。期間,來來往往,左近的街坊鄰居不少人走過,奇怪的是,平時碰到總要打個招呼聊上幾句的他們,今天不知為何變得熟視無睹,似乎我們兩個並不存在。
我踱到老人身邊,和他並排站著,他並不看我,隻是愣愣地盯著小院。
半晌,他才從深邃的喉嚨裏突出幾個字:“神遊之境,實非天外,沒想到吧?”
“是幻境,我不過是吃了蘑菇。”我搖搖頭,自己卻笑了,不能想象,可以和幻境中的人物正常的對話,可為什麽我那些鄰居卻視而不見呢?
“神遊之境,自古有之,習方術者,視為仙境;操巫道者,視為鬼境,修丹青者,視為畫境,舞鬆煙者,視為意境,你卻又在哪一境中?”老人的語氣完全沒有任何的情緒,幾乎讓我覺得他根本不是在對話,而是自言自語。
“雖為巫道卻未見鬼境,不信神仙怎的如在仙境?”不得不說,和這個老人的對話,讓我極為的放鬆,就如同麵對家裏的長輩,絲毫不必顧及語氣和用詞。
想想也是,在自己的幻覺中,當然盡可放浪形骸,又有什麽可顧忌的呢?
“你覺得這是你的幻覺,是蘑菇改變了你,可你為什麽不認為這裏也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呢?”老人扭頭望向我。
“怎麽可能?牆是透明的,房子脹得像個大蘑菇,還有院子裏的樹,怎麽會兩棵扭在一起?幻境裏唯一可能真實的,隻有你,你沒有任何的變化,當然我並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我想象出來的?”老人越是如此問,我越覺得好奇,在自己的幻覺裏一問一答,難道是我的精神已經分裂了?
“這世界從來就沒有什麽絕對的事,我並不是你的幻覺,這一點很好證明。”老人說完從黑色的鬥篷裏緩緩拿出了一張紙,四角有些發黃,折得非常整齊,遞到我的手上。
那一刻,他竟然露出了一絲笑容,眼睛裏也有了一種奇異的光彩。
(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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