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長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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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宮人們領著,走在競技場環形廳廊裏,蘭生有一種穿梭時光的錯覺感。

    刨光白山黑水紋的明石地麵,反射著明麗的燈色。天花板吊下銅絲千雀落巢大燈,照得每一處輝燦。兩麵漆白的牆如波浪,似向前,卻緩退。廳裏掛著大幅潑墨山水,廊裏就是一係列窄畫,花鳥蟲魚,人物景物,工筆細膩。但轉過一處回廊,牆麵的風格突然迥異,居然是漆畫。比石窟藝術簡單,而用色大膽鮮豔,以層疊式表現出立體質感,畫風偏寫實。

    競技場雖然是她所造,但交工的時候,裏麵裝飾卻是白卷一張。細部的工藝,由禦匠們負責。因為新帝再三顯示了對她的重視,禦匠們不敢忽略,從工期中段開始,就與她反複商討,她認為不錯,他們才敢定下風格。不過,運用漆畫,大概屬於太小的細節,他們沒跟她提及。

    玲瓏水榭,蘭生將漆畫當了油畫來揮灑,那幅畫讓人買走了。現在,這一麵漆畫牆的畫風,竟與她的手法有七分相似。她迄今也不知是誰願意出銀子買那麽奇怪的東西,不過似乎並沒有白畫。大榮,正興起一種新的畫風,出現一種新的顏料。

    而這些銅雕大燈,各式各樣的裝點擺設,造型上大氣又精致,風格一致卻也各具特色,沒有過於繁複沉重,配合競技場的高,大,寬,恰如其分得體現了建築設計的空間感和采光度,同時展示華麗,仍不忘要讓人感覺愜意舒暢,是十分成功的室內設計。若交給她來弄,絕不會比此時看到的。更出色

    不知不覺間,蘭生已能聽到大榮匠者趕上來的腳步聲聲。

    “蘭大人請進。”

    出神時,皇上的大公公停在一扇門前,畢恭畢敬請她進去。

    蘭生進去了才發現不對勁,立刻轉身去開門,卻是怎麽都打不開了,被人反鎖。

    “蘭造主要落荒而逃的樣子。真讓我有點傷自尊哪。”本來不亮的空間。驟然從一簇光亮照明了一麵琉璃壁,點火的男子,擱到現在。少女們都會尖叫的帥大叔,雙目如寒玉,聲音笑著,卻令蘭生打寒顫。“蘭造主怕我怕得像鼠見貓,我此刻心中隻有對蘭造主的讚賞而已。燈牆明明有火卻不熱。關門卻似無門,合窗也似無窗,翻折的竹簾子,小小一間屋有廚房有寢室。競技看得累了,睡一晚也舒服之極。思碧隻花一會兒工夫就熟悉所有,瞧。茶剛烹好,點心才熱。客人來得正巧。”

    蘭生冷冷瞥過低頭一言不發的於思碧,尚在服喪期的二寡婦穿得素藍,反觀自己,一身行頭富貴還囂張華麗。既然庭震騙她來的,顯然也是他準備的朝服。難道要突出她為下堂婦的悲慘命運?可惜,她寧為下堂,不為寡婦。

    “駙馬爺誤會了,剛才這裏昏暗,我以為我走錯地方。”

    敢來,當然設想過很多情形的,卻沒有一種情形,如此直接地,落到這位影門宗主手中。怎能料到,新帝身旁的大公公是影門的人?

    “我說呢。”庭震仍笑,這時寒眸裏映了燈牆的光,心情很好。怎能不好?今夜皇帝就換他當了。“蘭造主今夜能單身赴會,絕不是膽小如鼠之人。”

    事到如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蘭生幹脆走到落地窗那兒,手搭在插拴上,看向庭震,“駙馬爺,燈牆點久了還是會熱的,我又是特別怕熱的人,能不能打開門?您放心,場裏的燈十分亮,除非外麵暗了,或者包間裏的燈全亮,否則外麵人看不清裏麵的情形。而且,因為這裏是女眷區,特別加造了兩丈寬的露台,又掛著珠簾。能看出您真麵目的話,千裏眼都不行。”

    庭震能選這間,當然早就衡量過,大方應了,“本來就要打開才行,不然皇上怎能論功行賞今晚第一功臣?不過,不敢勞蘭造主動手。”喚聲思碧。

    於思碧走過來,終於抬起臉,目光與蘭生相對。視而不見那雙美眸裏的毒狠,蘭生讓開些,抱臂,神色淡然,不必與已經一敗塗地的人計較。

    庭震對自己人倒是不偏幫,見她光顧瞪而不幹事,不禁沉哼,“開個窗門都讓人生氣,怪不得不討人喜歡。當初看你挺機靈,也挺會賣乖,如今稍遇到些挫折,竟就成了一個愚蠢的怨婦,一點氣度都沒有。真是,跟你娘一個樣,碰到喜歡的男人就沒腦子了。你要是有蘭造主半分灑脫,我還不至於就派你一份端茶倒水的差事。”

    於思碧立刻又低下頭去,將落地的窗推疊到一邊,躬身退回茶爐那兒。

    蘭生看在眼裏,卻對庭震的讚完全無感,心中謹記著景荻的話。平時迷糊也罷,今天需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牢牢記住自己的處境。

    她保持沉默,庭震抬眉,“蘭造主今日若還是話少,就說不過去了。我可是特意請了你來,要好好聊聊你我最感興趣的話題。”

    蘭生當然知道他指什麽,“讓駙馬爺失望,我是做完一樁事放下一樁心的人,況且翻來複去說同一樣東西大半年了,真得膩味。”

    庭震哈笑,“這種時候,我特別羨慕蘭造主啊。”

    蘭生踏過門檻,就風頭裏立定,還拿手扇,好似真怕熱,笑而不語。

    庭震眯了眯眼,視線從她跨到露台上的鞋子收回來,“蘭造主要是打著奔過去呼救的主意,勸你三思。”一盯一,貓這回不會放鼠。

    蘭生回眸一笑,俏生伶俐,“駙馬爺這話從何說起?您今日必定很忙,但能將我請到這兒拉家常,外麵肯定布置得妥妥當當,不過就是男子出現在女眷區,有些不合禮數。可您的身份,您的口碑,誰能想歪了去。您想找人說話。隻要別聊工造那麽乏累的,我給您湊份樂子。”他喜歡說工造,她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況且,這是女眷區。就像她今夜必須來這一趟,他也必須到新帝那裏去一趟,都是避不了的事。她等著。

    “蘭造主好能兜圈子,看來得由我說穿了。”他以為。她一進門。就會直接指著他的鼻子道影門宗主。畢竟,她已經懷疑,且他又將他的那張麵具。掛在燈牆之上,青麵獠牙,怎麽遲鈍都不會無動於衷。“如你所料,影門宗主就是我。”

    蘭生瞠目結舌。“駙馬爺說什麽?誰不知道,皇上近來為這股暗勢力困擾。這才擴招左龍右虎雙營至三千衛,今夜兩營守衛森嚴,還讓一萬軍鎮兵士守住新都周圍要道。影門是皇上必定要鏟除的,您這麽大剌剌得說出來。死豬不怕開水燙?”

    一刹那,庭震發覺是自己被南月蘭生看蠢了,怒氣橫生。“你找死!”

    蘭生捂住嘴,真怕死的模樣。“駙馬爺又誤會我了,我隻是請駙馬爺謹慎。俗話說得好,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呢。您最好等到吃到鴨肉再說您是誰誰誰。”

    自古大惡有一類通性,喜歡捏人小命,看這條小命怎麽在手心裏兜來轉去,費盡心思,仍徒勞無功。她篤定,他不會輕易殺她。不然,又是烹茶,又是點心,不是浪費了麽?

    影門宗主骨子裏很狂。到了今日,他未必小看她,但也不會高看她。她可以磨上一會兒,磨到起亂子時,景荻就來了。

    影門照計劃今晚動手,很好。那意味著,景荻他們也是一切照計劃。蟬,螳螂,黃雀,秩序未變。

    她,不怕。

    庭震最終反應過來,蘭生不過就是磨嘴皮,冷靜了下來,但笑臉不再慷慨給,“我有一點不明,蘭造主究竟如何識破我的身份?難道僅憑你問我幾句屋裏的擺設?”

    蘭生吹了一會兒風,微笑回答,“還憑綠竹殿,還憑公主北府,還憑您字裏行間的引以為傲。駙馬爺,容蘭生高攀一回,你我同道中人,可不比那些外行老粗,少不得有點靈犀的。”

    她這句真心話博回庭震一臉笑意,“好個同道。蘭造主一手功夫,我也是欽佩萬分。”

    “彼此彼此。”吹不吹風不要緊,同不同道她也不熱心,靜靜然,手腕上那枚指南針告知準確方位,心中便迅速描出競技場的圖紙來。

    即便是女眷區,卻很大一片,有給未出閣小姐們的自在天地,也有給閨蜜們說悄悄話的隔音包間,還有夫人媳婦們閑磕的望台,亦有大貴如公主郡主王妃國母的專屬。

    這一間,就在帝後專用廳旁。帝後廳與帝王廳,能並為一個不小的殿。帝後廳與這間不過相差幾步台階的高低,但卻是隔開的,兩座露台也分開一丈遠,不經過兩道廊門,就不能互相走動。不過,牆麵鑲了兩片寬三尺長兩丈的玻璃麵,隻要拉開簾子,就能看到對麵。

    她估算著,自己離東平西平世子殿下們有多遠,離惠哥又可能有多遠,以及她那幫兄弟們又離著多遠。同時心中暗暗鬆口氣,還好,至少自己還在預料的範圍內,隻要庭震不將龍椅搬到對麵普通觀眾席上去稱帝,即便有凶險,求生不難。

    兩人正客氣,包間的門開了。笑聲先入。隨後,五公主,郡王妃,瑤璿,一串女侍,走了進來。她們沒想到裏麵有人,而且,還是這麽奇怪的組合,當下就都愣住了。

    門在她們身後,悄聲無息,合密。

    瑤璿反應最快,嫻靜施禮,喊聲駙馬爺。

    五公主笑著,語氣很是輕鬆,已看不出半點愕然,“爺怎麽跑到我們女眷的地方來了?”絲毫不問於思碧和蘭生出現在這裏的事。

    蘭生看得分明,世人口裏多假象,眾所皆知的恩愛夫妻恐怕也有自己一本心知肚明的經。如果是她,對著景荻,必然直接問。情深則心亂,還能相敬如賓,是感情也冰了吧。

    “我跟太皇太後說,近來陪公主的時候太少,今晚到處都是新鮮玩意兒,實在難得趕上這麽熱鬧,能否陪你一起瞧。她老人家立刻就點了頭。公主不會嫌我在這兒礙了你們自在吧?不然,我派人把筠兒叫來,我們一家人一起也開心。”

    這位駙馬爺跟唱歌似的,蘭生冷眼看著,對於五公主和小郡王不知情的可能性更確定三分。

    “駙馬莫非喝了酒?”五公主皺眉,何曾見過他這般輕浮說話,還是當著這麽多女子的麵。

    “公主坐吧。”駙馬立刻不輕浮了,麵上泛出譏嘲,“你我夫妻那麽多年,連個玩笑都開不得,你怎能一直這麽無趣?”

    五公主這回咬了唇,臉都氣紅了,轉身要走。即便她是好脾氣,但她血脈尊貴,出生天家,從小到如今,先有父母寵愛,後有溫柔的夫君,兒子長大懂事了,兒媳婦也孝順貼心,沒有遇到過被夫君嘲笑這樣的事。

    要換成蘭生和景荻這對,互相冷嘲熱諷,那叫家常便飯,把愛情炒炒新鮮。

    但是,五公主還沒挪動一步,那串女侍中的兩個踏前,一人一把尺長的短劍,凶煞煞擋住了她的去路。

    五公主大怒,“大膽!你們敢攔主子?”

    庭震自始自終站立原地,“她們的主子是我,我不想讓公主離開,她們自然要替我攔著。”

    蘭生開口,“是了,經營這麽多年,如果連自己的家都拿不下,影門宗主就是草包了。公主殿下,形勢比人強,不妨聽駙馬爺一句,坐下再說。”

    影門是目前朝廷最緊張的一個詞,關心時政的五公主當然也很清楚,急急回身,駭然瞪住庭震,半晌才看蘭生,“蘭生,你這話什麽意思?”

    庭震笑得有些猙獰,“我的好公主,你冰雪聰明,何需再問呢?你夫君我,就是皇上最近一直追查的影門中人,不過本事稍稍有一些,影門我最大而已。”他不再看他的妻,盯著蘭生道,“今夜正好打算造反,要是能成,駙馬爺我要稱帝了。所以,都給我好好睜大眼……”

    五公主雙腿一軟,一口急驚上不來,暈了過去。

    還好瑤璿及時扶了。

    庭震冷到冰點的神情,對瑤璿命令,“弄醒她,我才剛要說到精彩之處,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她的六侄子仍活著的好消息……”

    蘭生臉色頓時發白,手腳冰涼。

    他知道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