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漢皋解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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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星彩踏入正堂,忍俊不禁噗一聲笑了出來。原來堂中諸人方才喝到高潮,酩酊大醉之下竟然橫七豎八,皆沉沉睡去。
她貓著步子走到主位之側,隻見父親張飛正雙手大開,鼾聲如雷,仰臥於地板之上,腳上的便履掉了一隻。
張星彩搖了搖頭,輕輕地幫父親脫了另一隻便履,又拉過一條厚厚的毯子,蓋在父親身上。
兄長張苞也趴在離張飛不遠的地板上呼呼大睡。張星彩依樣上前幫他除去便履,蓋了一層毯子。
在她印象中,父親張飛與兄長張苞俱是好酒。在荊州時,大伯劉備和二伯關羽時常一同到自家府上飲宴,往往要鬧將至半夜。眼前之事她自幼都是做慣了的。
隻是長輩和自家兄長可以親手照顧,兄長的朋友們則不便由她代勞。堂中的仆人侍女都被張苞逐出,她已是決定一會兒等送醒酒湯的侍女來了之後,再使喚她去送幾條毯子來。
做完這些,她抬起秀目,尋找方才哪位吟詩之人。
堂中眾人或仰或俯,皆躺在地板之上,傳出輕重不一的鼾聲。張星彩娥眉微蹙,隻道天底下的男子醉酒後都是這般形狀。
忽見有一人安安靜靜地趴在案幾上,頗為與眾不同。不知怎得,似有一股直覺告訴她,方才吟詩的就是此人。
張星彩悄然靠近。
隻見眼前這名男子趴在案幾上,隻露出半張側臉。他眼睛緊閉,睫毛甚長,燭影闌珊之下,雖然瞧不真切模樣,但臉龐線條英武俊朗,不過十八九年歲。
這人醉酒之後的呼吸平穩綿長,聲音幾近於無,渾然不似父親兄長一般鼾聲如雷。
“兄長的朋友我都是識得,此人倒是第一次見…那麽方才吟詩之人必定是他了…隻是怎麽這般年輕……他的呼吸這般輕巧綿軟…倒像是自己院子裏養的貓兒一般……”
稍一打量之下,張星彩的嗓子微微有些發癢,心兒竟控製不住得跳動起來。
而就在此時,薑維倏地醒了過來。
原來他自小練武,即便在睡夢之中,對周圍的警覺也非常人可以比擬。方才朦朦朧朧間覺得有人一直在窺視,陡然之間酒意便散了五分、匆匆驚醒過來。
這一瞬,兩人隔著案幾,四目相對,麵麵相覷。
張星彩胸口登時“突突突”地跳個不住。她自然知道自己如此打量一個陌生男子,是極為失禮之事。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像是個入室行竊、卻被抓了個正著的蟊賊一般,羞容滿麵、無地自容。
既慌且羞之下,張星彩輕嚶一聲,跌倒在地,臉上瞬間飛起一抹嫣紅,臻首低垂,不敢發聲。
這廂薑維也是看得呆了。隻見眼前這名少女清麗秀雅,宛如明珠生暈。便隻借著燭光,也能看出她膚光勝雪,雙目猶如一泓清水,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
隻是此情此景,兩人相對無言,氣氛頗有些尷尬。
薑維總還算有些反應,旋即回過神來。他露出了一個歉意的笑容,起身行禮道:“在下薑維,字伯約,酒後無狀,方才唐突了,還請姑娘擔待一二。”
張星彩見他主動將攬去責任,這樣一來彼此也算留了顏麵。她心中好感微生,於是站起身來,也回了一禮:
“薑公子有禮了。今夜已深涼,我擔心父親身體,故而前來。倒是打擾薑公子歇息了。”
因男女有別之故,她不曾自報名字,但言語間已經把自己的身份表明。
“真是個聰慧美麗的女子。”薑維心中暗讚:“她應該就是張飛的長女張星彩了。馬岱說:蜀中星彩,荊州銀屏,並稱嬌麗無匹。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宴會已告結束,薑維本欲告辭離去。
忽走進兩位侍女,雙手各托一個托盤,上麵各放著六個大碗,碗中正騰騰冒著熱氣。
經過這一打岔,張星彩已經恢複平日裏的落落大方。她接過一碗,遞於薑維,輕笑道:“薑公子深夜醒轉,再睡下去容易宿醉。家父好酒,此乃府中常備的醒酒提神之湯藥,以靈芝為引,輔以蜂蜜、陳皮等潤物燉製而成,公子且飲一碗,明日方不容易頭痛。”
薑維接過,吹了吹熱氣,淺淺嚐了一口,卻是酸甜口味,溫度也是適中,口感甚佳。於是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
張星彩掩嘴笑道:“公子豪邁,果真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薑維撓了撓後腦勺,訕訕道:“酒後狂言,倒是有辱姑娘清聽了。”
此時,張飛也已悠悠轉醒。張星彩見狀,忙上前服侍。
張飛卻對著薑維哈哈笑道:“你這娃娃,倒是極合俺的脾氣,怎麽樣,有無興趣到俺軍中來,俺把虎騎營交於你統領。”
虎騎營是張飛的親軍,也是蜀漢為數不多的全建製騎兵營之一,乃是以他當年麾下燕將十八騎為基礎發展演化而來,久經戰陣,與劉備麾下白毦兵、關羽手下校刀營齊名,屬於蜀漢王牌部隊之一。
張飛本欲奏請劉備,將虎騎監一職傳給兒子張苞,但他今日見了薑維,隻覺眼前之人十分對自己的脾氣,有心提拔,故而有此一問。
薑維指了指爛醉如泥的糜威,抱拳道:“多謝三將軍抬愛。隻是小子答應了糜中郎將,要幫他訓練出一支強軍來。眼下事業未竟,自然不能半途而廢。故而隻能辜負將軍厚愛。”
張星彩聞言眼睛又是一亮,此人言而有信,真男兒所為。
張飛也是頷首道:“好娃娃,俺今日認下你這位小朋友了,日後誰若敢欺負於你,隻管來俺府中,俺老張為你出頭!”
薑維道:“如此,小子先行謝過將軍。唔,時辰已是不早,還請將軍早些歇息,小子這就告辭了。”
張飛側臉對張星彩道:“星彩,替俺送送。”
薑維躬身一拜後,就在張星彩得帶領下,踱步離去。
張飛忽有些後悔,這深更半夜的,自己讓女兒送一個陌生男子,傳揚出去,倒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不過他信薑維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又兼是在自家府中,倒也不虞有他。
想到女兒星彩,他不覺“嘿嘿”笑出聲來。在他看來,自家女兒不僅俏麗多姿,更兼知書達理,孝順長輩,這是他極自豪之事。
“二哥什麽都好,什麽都比俺強,但這養女兒一事,隻怕遠遠不及俺了!嘿嘿,大哥家阿鬥那小子,隻怕還得做了俺老張的女婿!”
正當他兀自開懷暢想之際,邊上的張苞轉了個身,磕到案幾,發出一陣不小的動靜。
張飛頓時斂了笑容,哼道:“武藝不及也便罷了,連酒量也比不上人家,真是個沒用的東西,直丟俺老張的臉麵!”說完,狠狠一腳踢向張苞大腿,冷哼一聲,就此離去。
隻留下被踢醒的張苞,睡意惺忪,一臉茫(懵)然(逼),愣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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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將軍府走道上,薑維與張星彩二人信步閑庭,一路默然。
張星彩是此間主人,薑維讓了半個身位。他借著酒勁,放肆打量眼前這位佳人。
隻見她身著一條月白色的細羅裙,外邊又罩著一件淡青色的褙子,也不知是衣裳剪裁得體,還是天生麗質難掩,她的身形娉婷苗條,及腰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發梢隨著步伐一步一搖,更顯腰肢嫋嫋娜娜、盈盈可握。
張星彩隱隱覺得背後一陣火辣,但她走在前麵,自然看不到薑維的眼神。走了一會兒,似想起什麽事,忽回首問道:“方才那首詩可是公子自己作的麽?”
薑維忙收斂心神,撤目望向別處。他輕咳一聲,道:“此詩乃是在下一名叫做李太白的好友所作。今日恰逢其會,借用一二罷了。怎麽,姑娘也喜讀詩書麽?”
張星彩輕點臻首:“不怕公子見笑,我身為女兒家,卻最愛這等豪邁絕倫的詩賦。”
薑維笑道:“說到豪邁絕倫,當世隻怕無人能出曹孟德、曹子建父子之右。他們雖身為漢賊,但在文學一道的造詣,確實是出類拔萃。尤其是曹子建,素有才高八鬥之稱……”
張星彩忽停下腳步,轉身疑問道:“何為才高八鬥?”
薑維一拍腦袋,暗叫失策。“才高八鬥”一詞是東晉才子謝靈運評價曹植的,眼下尚處於漢末,這詞自然不曾麵世。但既然說漏了嘴,隻得胡編道:
“在下家鄉有一謝姓詩人曾說:天下有才一石,曹子建獨占八鬥,我得一鬥,天下共分一鬥。故而有才高八鬥之稱。”
張星彩道:“才高八鬥……這詞倒是極為貼切。”忽又輕笑道:“那位謝姓詩人也真是狷狂不羈之輩,以我之見,隻怕公子的好友李太白之才便不在八鬥之下了。”
薑維生怕她繼續追問,到時候露出馬腳須不好看,於是忙岔開道:“華夏大地,仁人誌士何其多,能青史留名的又有幾人?不過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十年罷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十年……”張星彩喃喃念道,心中驀然一震。是怎樣的胸襟氣度,方能說出這等豁達的語句?
她忽抬頭望向薑維,隻見眼前的少年青衫磊落,既有武人肅然之威,也有士人淡然之雅,混在一起,糅成極為另類的風采氣度,那是一種她從不曾在父輩兄長身上見到過的氣質。
薑維也察覺到張星彩異樣的眼神。他借著酒勁,大起膽子,迎著她的目光,相視一笑。
這一笑,直如陽春暮雪,和風澹蕩,把張星彩心中的壁壘防備一一擊碎剝裂,竟令她隱約生出意氣相傾之感。
雲飛風起,新月如鉤。
正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好感漸生,隔閡自去。兩人當下一路暢聊文章歌賦,緩緩向大門方向行去,不時發出陣陣笑聲,心下均有相見恨晚之意。
薑維來時覺得右將軍府大門到張苞院子的路程十分遙遠,此刻又覺路程太短,轉瞬即至。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分別時候。
他麵向張星彩,兩人再一次相對無言。穿越以來,薑維第一次生出這般怦然心動的感覺。
隻是他卻知道,張星彩是張飛之女,身份高貴,曆史上又是後主劉禪的皇後,自然不是他這等身份可以企及的。今日一別,也不知未來是否還有相見之日。念及此處,忽有些意興闌珊。
薑維強顏幹笑一聲,正欲離開。
忽聽張星彩輕聲道:“公子方才所吟之詩,我心中著實…著實喜歡。改日抄錄一首,贈予我可好?”
她的臉頰通紅,想是鼓起很大勇氣,方能說出這一句話。
薑維聞言,隻覺心中陰霾一掃而空。當即大聲應答道:“如蒙不棄,他日得暇,當親自送到府上。眼下天色不早,姑娘暫且安歇,在下就此告辭了。”
張星彩輕輕頷首,款款而歸。
右將軍府大門緩緩關上,再不見一絲光亮,重又恢複到白日裏威嚴莊重、生人勿近的樣子。
薑維收回目光,緩緩轉身,朝自家宅邸走去。
方才,兩人隻是簡單聊些詩賦,並無十分深入交流。便如那君子之交,平淡如水;又似這和暢秋風,波瀾不驚。正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但不知為何,薑維隻覺這一夜曼妙難言,美得就像那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太也不真切了一些。斯人的一笑一顰,皆曆曆在目,記憶猶新。念到高興處,他竟然一連翻了數個跟鬥,一如當年初習武藝時,收到父親送的第一把長槍時模樣。
步履輕盈,且行且笑。少年挺拔的身影終消失在這片僻靜的小巷中。
夜色如水,星河璀璨,恰似一條熠熠生光的玉帶,勾連了天上,交纏了人間。
水盈盈,語默默,正是佳期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