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彼此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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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匆匆散落。

    薑維心慌意亂,在送走太子、兩位義兄後,匆匆招薑文牽來小白,擇了一條小徑,一路縱馬如飛,直撲成都方向。

    ******

    三十裏外的張府,張星彩不施粉黛,頭也未梳,隻是雙目通紅,愣愣坐在屋中,久久不語,不時低頭凝視手中握著得那枚齜牙踢腿、栩栩如生玉麒麟。

    這一枚玉麒麟源自薑維自胡人王子治元多處贏來一塊昆侖原石,回歸蜀中後贈予,她甚珍愛之,旋即請了名工巧匠將原石雕琢成了麒麟造型,準備擇日送還給薑維,好作為他日常處置事務的名章落款。

    昨日上午,玉麒麟剛剛雕成送到;但同一日下午,她隨父兄造訪漢中王府,吳夫人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話語,亦殷殷切切,縈繞於懷。

    還記得昨日,吳夫人雙目含淚,執手囑托:

    “星彩啊,眼下大漢正處死生存亡之機,你大伯他每日殫精竭慮,連覺也睡不得囫圇,便是想著如何提兵北上,親討凶逆……”

    “……阿鬥是你大伯的長子,注定是要繼承他的基業的,但他生性綿軟,身邊須有得力人手幫襯,才能安撫宮府,穩鎮蜀中……”

    “眼下朝中賢才遍地,你大伯不擔心朝政,最擔心還是宮室,思來想去,也唯有星彩你最是端莊大氣……待你二人成親後,你便能以妻子的身份約束阿鬥,亦能以三叔愛女之尊鎮住內外宮人,令旁人不敢造次,如此,內外製衡,君臣始能相宜,也唯有如此,你大伯才能後顧無憂,放心北伐……”

    張星彩的芳心早有所屬,本能便欲拒絕,但她畢竟蕙質蘭心,知道吳夫人是漢中王之妻、將軍吳懿的族妹,她今日說這一番話,絕非心血來潮,極有可能是受了漢中王的示意。

    談話繼續深入,她的內心掙紮糾結。

    失魂落魄回到府中,屋外春雷綻響,旋即雨急風驟,恰如她此刻之內心,天人交戰,隻共絲爭亂。

    薑維之人品才華,是她平生僅見,年輕一輩不做第二人想,自見他第一麵起,她的芳心便已暗係。

    偏偏此人對自己也是一往情深,眷顧至極——

    大抵喜歡這種東西,根本不必刻意說出口,你想見它時,它就會從對方的眉眼中、從嘴角處溜出來,隨後化作涓涓細流,直抵內心深處,教人流連忘返,欲罷不能。

    她大抵也知道,隻消薑維再立功勳,一定會前來向父親提親,對於這一日的到來,她期之盼之,思之念之,前方分明就是觸手可及的幸福。

    可是,可是——

    吳夫人的殷切話語,父親兄長之喜笑顏開,將她原本如雲端漫步之心,倏忽拉歸到平地之中。

    她長於赤壁之戰前後,自幼早慧,父輩一路從篳路藍縷,到創下這一份基業,她都是一一目睹,印象極深,隻恨不能早生十年,也好為父親披堅執銳,貢獻一份微薄之力。

    大伯家的劉封兄長和二伯家的關平兄長在父輩最艱苦的歲月守望相助,休戚與共,這讓她極是羨慕。

    而反觀自己,卻隻能愁困家中,愛莫能助。雖有男兒誌,卻為女兒身。

    每個人心中都有大義,尋常女子之義,便是三從四德,相夫教子。

    但張星彩昔日曾立下大誌,一定要獻身於父輩們奮鬥了一輩子的事業,誰從不曾發現,在她溫良恭儉的外表之下,緊緊包裹著一顆須眉之心。

    她自小看著劉禪長大,知道他生於後宮婦人之手,可謂素絲無常,唯所染之,他也確如吳夫人所言,身邊需要看顧約束,才能成為親近賢臣的循理之君。

    一邊是終身的幸福,一邊是父輩之大業…….

    此間抉擇,何其艱難!

    念至激烈處,張星彩心痛如絞,幾度流下淚水,縱是外間風驟雨急,芭蕉葉落,也是恍然未覺。

    ******

    暴雨來得匆忙,收歇得也是悄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舉袖悄然抹去淚痕,目中光芒閃爍,心中漸漸有了決斷。

    “我張星彩絕非是個隻顧自己幸福,而不顧父輩大業之人……眼下漢室未興,大業需要我來付出,此事我責無旁貸……”

    ******

    就在此時,院子外傳來侍女蘭兒急匆匆的通報——

    “小姐——小姐——薑公子他氣喘籲籲,渾身濕透,想要見小姐一麵……”

    ******

    院內亭中,兩人皆是目不轉睛盯著對方,但誰都沒有開口發言,四周是死一樣的沉靜,壓得兩人快要喘不過氣來。

    天邊悶雷滾滾,眼看又要下雨。沉默良久,終於還是薑維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主公有意將你許配給太子,你可知道了麽?”

    張星彩垂首回道:“自是知曉了。”

    薑維見她坦然承認,猛地上前一步,逼問道:“那你如何作想?”

    張星彩展顏一笑,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關乎父輩大業,兄弟義氣,我還能作何想?”

    薑維見她如此神情,心頭一顫,猛得又跨前一步,雙手握拳,強抑激動道:

    “大業自有我等男兒一肩擔之,何須女兒家犧牲奉獻?星彩,隻要……隻要你一句話,我便……”

    他話尚未說完,張星彩驀然出聲打斷:

    “男子可以為了誌向拋顱灑血,至死不悔,女子為何不能為心中的大誌而舍棄身外之物?”

    薑維聞言一愣,他想過張星彩可能會因為不敢違抗父命而拒絕自己,但從未想過她會以大義作為說辭!

    正恍神間,但見張星彩抬頭迎視而望,正色道:

    “我自小受父輩陰翳,錦衣玉食,眼下既已長大成人,自當到了報效父母恩情之時!張氏子女,自有張氏子女的擔當!何況,興複漢室不僅是父輩之誌,更是我畢生之誌……”

    她的語氣倏緩,雙目微紅,柔聲問道:“二兄,其實這也是你之誌向,你說是也不是?”

    薑維神色複雜,先是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

    點頭是因為興複漢室確實是自己之誌;搖頭卻是因為,倘若就此接受張星彩的說法,那就再也沒有理由勸她回心轉意了——

    試問還有什麽理由,能高於大義名分?

    張星彩淒然一笑,又道:“須知每一個人皆有自己的戰場——譬如農夫之戰場,在隴頭田間;朝臣之戰場,在於廟堂疆場;主公之戰場,便是人心大義……二兄,你的戰場在於浴血廝殺,而我之戰場——”

    她講到這兒,稍作停頓,目中神采洋溢,表情漸漸變得堅決:

    “便是在於燮理陰陽,讓太子無失德之慮,讓朝臣無後顧之憂!興複漢室非一人之誌,更非一人之事,唯有眾人同心同德,休戚與共,各自堅守彼此之戰場,此期才能達成!此一事,銀屏不成,青蘿不成,唯有我張星彩方能勉力一試!”

    這一番話講得大義凜然,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薑維聞罷,耳畔忽得響起初訪張府時,在張苞院中聽到星彩所彈奏的《昭姬歸漢》一曲。

    當時,曲調演奏到了山窮水盡處則改之以高亢,顯是胸藏不平之意,彼時自己還斷言,奏琴者有須眉之誌。

    饒是薑維素來多智,此番心中電光疾閃,卻再難想出半副說辭。

    這一刻,他也終於明悟,張星彩看重的,並非王室尊崇,抑或父母之命,她也不在乎劉禪是否喜愛她,她真正執著的,是藏於心間、從未對人明言、隻能從高亢琴音中窺得冰山一角的宏偉大誌——

    她甘願舍棄一切,她選擇嫁給理想。

    望著她目光中閃爍的火光,薑維忽然發覺,任何說辭在這團火焰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這一刻,縱然心痛如絞,他也倏忽變得了然。

    “興複漢室既然是我們共同之理想,我唯有竭盡全力達成此願景,才算不負平生之誌,才算成全斯人所托!”

    同一刻,張星彩亦暗下決心:

    “你雖是一介遠人,在朝中根基淺薄,但隻要有我在宮中一日,必不教任何人掣肘於你,必使你能施展抱負、展翅翱翔!”

    兩人雖然年少,卻是同輩人中最出類拔萃之人才,隱約都明白一個道理——

    倘若當真愛護一個人,有時候最好選擇並非相互廝守,而是相互成全。

    雖然依舊心痛難耐,但薑維終於笑以相對,告辭離去。

    張星彩含笑送至院口,便不再相送。

    她怕再如第一次見麵般走上一時半會兒,就要忍不住改口——

    既如此,不如就此打住。

    臨別之際,張星彩悄然將玉麒麟收入袖中。

    這原本是她要送給薑維的禮物,但此刻她改了主意——因為今日之後,這將是她擁有的唯一一件有關於他的器物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