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二 雲譎波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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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十二 雲譎波詭
黃梓瑕回到永昌坊王宅中。天氣嚴寒,宅中人都待在室內,顯得冷清無比。
她一個人經過遊廊,斜陽從柱子外照進,她穿過柱子的陰影,出現在日光之下,很快下一步又被柱子的影子掩蓋。她茫然無覺地往前走著,在乍明乍暗的光線之中,不知自己該前往何處,又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麽。
毫無頭緒,毫無方法。在煎熬中,她自己也不知如何挨過一個個日子。
直到某天入暮時傳來的笙簫管笛聲,讓她忽然驚覺,原來已經到上元節了。唐朝上元休沐三天,今日正是十四。
黃梓瑕也是徘徊無緒,便走出了王府,往永嘉坊之外而去。
滿街都是絢爛花燈,如同一長串的明珠連綴在夜色之中。提燈賞玩的人群熱熱鬧鬧地嬉戲歡笑,猜著各家門前的燈謎,也提起自己的燈,讓別人猜這上麵的謎題。
有簡單的謎題,也有極難的,許多人站在那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黃梓瑕一步步走過,眼睛在燈上滑過,未曾有絲毫停滯。
忽然聽得有人在她身後問:“取杜甫詩雲,人生七十古來稀。打一成語,卷簾格。”
黃梓瑕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隻覺得心跳驟然一停。這元宵的喧囂忽然間也似退卻了老遠。
她緩緩回過頭,看見滿街如晝的燈光之下,站在她身後含笑望著她的王蘊。
他依然是一身清和溫柔的模樣,笑吟吟地低頭看著她,詢問地“嗯?”了一聲。
黃梓瑕望著他,慢慢地說:“少年老成。”
“對!就是這個,”王蘊恍然大悟道,“剛剛看見一戶人家的燈謎是這個,我一路思索未解,沒想到你一下子猜出來了。”
黃梓瑕見他言笑晏晏,一時語塞,不知他是否已經與王宗實碰過頭,講過那件事情。
而他含笑看著她,說道:“你看,我剛剛正要去尋你,就遇見你往這邊來了,你看,這是否就是心有靈犀?”
她垂下頭,避開他的眼睛也避開他的話題,隻問:“這麽快就回京了?”
“嗯,我想到你獨自在京中過年,恐怕會孤單無趣,所以等祭祀結束後便立即趕回了,”他在橘色溫暖的燈光下凝視著她,輕聲說,“你好像瘦了,最近操心的事情很多吧?”
黃梓瑕點頭道:“是……鄂王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了吧?”
“在回京的路上,一路都是各色人群在議論此事,想不聽到也難,”他與她一起往家中走去,皺眉道,“怎麽可能?夔王絕不可能犯下這種事。”
“是啊,此事詭異之處,難以言喻。”黃梓瑕想著種種令她無法解釋的非常之處,皺眉歎道。
王蘊側過臉看她,輕聲問:“我聽王公公說,你當時就在近旁——那麽,以你看來,確實是夔王殺了鄂王嗎?”
黃梓瑕搖頭,堅定地說:“夔王怎麽會做出此事!”
“是啊,夔王與鄂王感情最好的,可為何鄂王會當眾說他要傾覆天下,穢亂朝綱;而夔王又為何要殺死鄂王,真是令人難以捉摸,”王蘊見她神情堅決,毫不遲疑,便歎道,“如此種種,豈非太過不合常理嗎?”
黃梓瑕沉默片刻,才說:“我相信此間必有內幕。”
“我也是,我不信夔王會殺鄂王。就算會殺……他應該有千萬種方法,令所有人都無法覺察,”他說著,低頭凝視她,輕聲說,“隻是此案如今更加撲朔迷離,你要追查下去的話,又要更加辛苦了。”
黃梓瑕聽著他溫柔的口吻,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轉身以背朝著他,不敢再麵對著他:“我與王公公坦白了,我……對不住你。”
“我知道,王公公與我也提起此事。原來你對於我們複合之事還有疑慮,”王蘊的聲音略略壓低了一點,似不經意地以淡淡口氣說道,“沒什麽,畢竟是終身大事,慎重決定才是正確的,不是嗎?而且,我也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當初還不是在蜀地追殺過你?”
那時候,他可是一意要置他們於死地。如今又與李舒白化幹戈為玉帛,但她卻終究也不知道他存的心,是真是假。這一番他對她的嗬護,是為了共同的利益,還是與虎謀皮,又有誰知道。
隻是她抬頭看見他如此誠摯的眼神,一時竟無法懷疑他的用心,隻能深深地愧疚起來。
“其實,在你來到我身邊,答應重新考慮我們婚事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他笑了笑,將目光投向旁邊風中搖晃的燈籠,“梓瑕,我知道今生今世,要得到你的心是困難重重。但我聽說,緣由天定,分在人為,所以還是想竭力去試一試。”
黃梓瑕隻覺得眼睛一熱,那裏麵有東西似乎要奪眶而出。
她竭力忍耐,望著那些遠遠近近的燈光不說話。
王蘊又說:“我會盡力幫你的,隻是如今王公公對於你尚存疑慮,我想或許王家不會幫你太多。”
黃梓瑕深吸了一口氣,說:“鄂王死的時候,王公公來的時機,也十分湊巧。”
王蘊柔聲道:“相信我,此事與王家無關。”
黃梓瑕將頭別開,隻點了一下,卻沒說話。
“我今日進宮覲見了皇後殿下,她亦讓我這樣對你說。王家數百年大族,深諳生存之道,如何會涉入這種詭譎政鬥之中?相信聰慧如你,肯定也已經知道,幕後主使究竟是誰。”
黃梓瑕緩緩點頭,沉吟片刻,又緩緩搖頭:“不,我還並不知道,究竟隱藏在幕後的一切,是如何串聯在一起的。”
“以你的能力,隻要你能放手去調查,盡可迎刃而解,”王蘊輕歎道,“如今你隻是無力接觸到最核心的那些線索而已。”
“我一介黎庶,進不了宗正寺,連夔王都見不到,又談何線索呢?”她情緒低落地佇立在燈海之中,滿街的燈卻照不亮她低垂的麵容,隻投下淡淡的陰影,蒙在她的側臉之上。
風中微微晃動的燈籠投下了水波般的光芒,在她的臉上緩緩流轉。王蘊凝望著她的側麵,於是這光仿佛也照在了他的心口之上,令他心口水波般浮動。
不由自主地,他便說道:“明日我帶你去見夔王吧。”
黃梓瑕愕然回頭看他,心中的驚異反倒壓過了欣喜。她沒想到他竟會幫自己去見夔王,囁嚅許久,才啞聲道:“如今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夔王,你幫我去見他,或許會因此惹上麻煩……”
“這倒沒什麽,明天是正月十五,宗正寺並不是什麽刑獄,按律,即使是犯案的皇親國戚,在這一日也是可以探望的。何況夔王天潢貴胄,節慶給他送點東西,又有什麽打緊?”他神情輕鬆,口氣也並不凝重,“而宗正寺如今說得上話的官吏,我認識幾個,到時候去打一聲招呼,我擔保沒問題。”
黃梓瑕抬頭,見他笑容坦蕩,便咬住下唇緩緩點了點頭,說:“是……隻要不牽連到你就好。”
王蘊略一思索,說:“明日辰時初,我過來接你。”
第二日辰時,日光稀薄。王蘊帶黃梓瑕去往曲江池。
夔王李舒白身份尊貴,何況鄂王案又無從下手,自然不能關押在宗正寺衙門內。唐朝多個衙門都在曲江池邊建有自己的亭台,用以本衙門聚會遊玩,宗正寺亭子在修政坊內,夔王目前正居住在其中。
他們由北及南穿越長安城,來到修政坊。
宗正寺門口不過十來個護衛,看見他們過來,正準備攔住詢問,後麵卻有人輕咳一聲,眾人頓時散開。是一個中年男子迎出來,朝著王蘊拱拱手。兩人神情輕鬆地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進門,黃梓瑕便跟了進去。
過了前堂,前麵正是曲江池支流,一個小小的河灣,遍植梅花。此時正是梅花開放之時,暗香隱隱,花枝繁密,掩映著一排屋舍,十分雅致。
見這裏比自己設想的要好太多,黃梓瑕也略微放心了一點。那中年人帶他們進內,幾個侍衛奉茶退下後,那個中年人才笑問:“蘊之所來何事?”
王蘊說道:“今日上元,小侄從琅邪帶了些許手信,特送給伯父品嚐。”
那人接過東西,客氣了幾句,目光又落在黃梓瑕身上。
王蘊又說道:“小侄與夔王也有舊日情誼,往年照例都有一份送他的,如今聽說他在這邊,因此也順便帶過來了——薛伯父您先幫我看看,小侄年輕不經事,不知這兩份東西,究竟哪份給昭王、哪份給夔王好?”
他將兩個錦盒打開,那位薛伯父與他心照不宣,便低頭看了看盒中,見一尺來長的錦盒內,一個放的是拇指長一個小葫蘆,光滑可愛,拿來賞玩再好不過;另一個盒子放的是一方掌心大的澄泥硯,清光幽淡,十分雅致。
兩件東西都十分小巧,裏麵絕藏不下什麽東西。但薛伯父還是都拿起來賞玩了一下,然後才笑容滿麵地放回去,說:“昭王小孩子脾氣,自然是愛葫蘆,送夔王硯台也很合適的。”
“多謝伯父指點,”他一邊道謝,一邊將硯台交給黃梓瑕,說,“我和伯父坐一會兒,你替我送去吧。”
“是。”她應了一聲,將盛放那個硯台的小錦盒捧起,向著後方走去。
在侍衛的帶領下,黃梓瑕穿過怒放的梅花林,來到河灣邊的走廊上。侍衛們停了下來,示意她一個人過去。
走廊架設在河岸之上,下麵中空,她的腳踏上去,聲音輕輕回蕩在水麵。暗香浮動在她的周身,裙裾拂過廊上花瓣,響起輕微的沙沙聲。
她走過兩三間屋舍,來到正中的房舍門口,還未進去,便看到李舒白站在門內,正凝視著她。
他一身毫無紋飾的白衣,清逸秀挺如外間盛綻的白梅,唯有那一雙深黯的眸子,凜冽如夜半寒星。
黃梓瑕微微而笑,向著他盈盈下拜:“王爺。”
李舒白大步走來,將她的手腕握住,一把拉進屋內,劈頭便問:“你過來幹什麽?”
黃梓瑕沒有回答,隻含笑問:“你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我了吧?”
李舒白皺起眉,將她的手放開,轉頭避開她的笑臉:“不是讓景翌他們告訴過你了,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嗎?”
黃梓瑕將那個錦盒放在幾上,然後走到他的身後,輕聲說:“可,我想你了。”
他的手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收,那鬆開的十指緊握成拳。幾乎無法抑製的,一種溫柔而甜蜜的灼熱流經他全身,血液都加快了流動。
他強自克製自己,隻壓低聲音,說:“現在見到了,我一切都好,你快回去吧。”
黃梓瑕站在他的身後,一動不動,隻問:“今日上元,王爺……可有什麽需要的嗎?我回去後讓人備好送過來。”
“沒有。”他生硬地說。
她默然咬了咬下唇,然後說:“我與子秦去鄂王府檢驗過鄂王的屍身了,他胸前傷口偏向左下,如今已經寫入驗屍冊存檔。”
“嗯。”他仿佛沒聽出來般,冷淡地應了一聲。
黃梓瑕見他始終沒有理會自己,便隻能向著他又無聲下拜,低聲說:“那,梓瑕告退了。”
她等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應答,隻能站起身,默然轉身向著外麵走去。
聽到她衣裳的聲音,李舒白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轉身看向她。門外落梅如雪,零星的花瓣被風卷進屋內,擦過她的耳畔,撲向他的麵頰。那柔軟的一點觸感,帶著她身上的暗香,忽然讓他的心口泛起巨大的漣漪。
如同狂風卷起波瀾,鋪天蓋地傾瀉而下,將他的意識淹沒。
他再也忍耐不住,疾步向著她離開的背影走去。在黃梓瑕還沒來得及回頭之時,他已經抬起雙臂,緊緊地擁住她。
黃梓瑕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幾乎要讓胸口炸裂。她怔怔地站在那裏,感覺到他在自己耳邊輕微的喘息,撩動她的一兩絲鬢發,似有若無地拂過她的臉頰。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輕微顫抖起來。她艱難地回頭,輕聲問:“王爺……”
他在她耳邊呢喃道:“別動……我就想抱一抱你。”
黃梓瑕閉上眼,輕輕抬手覆在他抱緊自己肩膀的手掌之上。他緊緊擁著她,將臉埋在她的發上,近乎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氣息,舍不得鬆開哪怕一絲一毫。
黃梓瑕咬住下唇,許久,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雙手,感覺他的左手似乎輕微地顫抖著,力度也比右手小一些。她輕握他的左手,將自己的臉靠在他的手背上。
她記得他說過,以前是慣用左手的,但在得到那張符咒之後不久,就受襲而傷了左手,差點致殘。如今左手雖然恢複,但今天氣寒冷,這邊又近水潮濕,他的左手恐怕複發傷濕痛了。
但她也沒說什麽,隻輕輕貼著他的手背,閉上眼睛不說話。
她聽到他低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在耳邊攪動微微的氣流:“王蘊帶你來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的氣息輕微一滯,抱著她身軀的雙手似乎又緊了一分:“他居然肯帶你來看我?”
“他對我很好。而且,就算他有什麽居心,我也顧不上了,”黃梓瑕在他的懷中回過頭,仰望著他說,“如今此案已經陷入僵局,若他要借此機會搞什麽動作,說不定對我們來說還是個轉機。”
他皺起眉,盯著懷中她仰望自己的溫柔目光,問:“萬一轉機沒成,反倒連你也搭上了呢?”
黃梓瑕的唇角含著一絲淺淺笑意,說:“我會小心的。”
他歎了一口氣,鬆開自己的雙手,說:“真想不通,你這般倔強固執的人,我卻為什麽隻喜歡你。”
她低下頭,臉頰燒出薄薄一層暈紅:“隨便你喜歡也好,討厭也罷,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她嫣紅妍潤的臉頰,她感覺到他指尖滑過自己臉頰上的觸感,讓她緊張得無法自已,甚至有一種想要閉上眼睛逃避這種慌亂的衝動。
但他卻已經放開了手,望著她問:“你還在王蘊那邊?”
黃梓瑕點點頭,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頰,企圖讓沸熱的雙頰快點冷卻下來。
李舒白垂眼默然,睫毛下一線憂慮與無奈閃過。但不過片刻,他便轉開了臉,淡淡說道:“也好,你如今若在夔王府中,說不定還會被波及。”
黃梓瑕搖頭看著他,說道:“我不怕被波及,也會處處小心的。”
李舒白點點頭,又搖搖頭。但終究他開了口,隻是說:“你回去吧,安心等我。”
黃梓瑕走出他居住的屋舍,沿著走廊一路回去。
腳步聲在下空的水麵輕輕回響,水上落了片片花瓣,輕微的漣漪一圈圈蕩開,又很快消失無痕。她看著水麵,一路行到走廊拐角,卻看見一樹盛開的梅花之下,站在那裏的王蘊。
他一身青碧色的衣上,落滿了白梅花,如遠山覆雪,長空抹雲。隻是這樣意態悠閑的顏色映襯中,他卻神情恍惚落寞,怔怔地望著眼前低垂盛放的枝枝白梅,不知在想些什麽。
黃梓瑕心中瞬間閃過一絲緊張,心想,他不會是,剛剛過去看到了什麽吧?
但她很快又想到,門外的走廊可以放大所有聲音,若他過去的話,他們肯定不可能不覺察到。
不知為什麽,她還是覺得有點心虛,隻能站在廊下,輕聲叫他:“王公子。”
王蘊回過神,緩緩回頭看她,唇角也隨即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這麽快就回來了?”
黃梓瑕點頭,跟著他一起沿著梅林間的小徑往外走去。
落梅如雪,他們滿身滿頭都是花瓣。王蘊抬頭看著重重花枝,隨口說道:“前幾日還是冰封雪凍,這幾日春氣一暖,馬上就萬花齊發了。”
“是啊,地氣冷暖,萬物俱知。”黃梓瑕若有所思道。她抬手輕撫花枝,開得正盛的花朵自她的指尖一朵朵滑過,枝條搖晃中片片花瓣凋落。
王蘊回頭看她,明燦日光自花枝之間射下,一片耀眼光華籠罩住了她。而他的目光隨著墜落的花朵看向她抬起的手臂,一片輕薄的白梅花瓣正從她的袖口滑了進去。
她似乎沒有感覺到,依舊往前慢慢走去。
而他的心卻不受控製地跳起來。他望著她微抬的手,望著她的袖口,一瞬間隻在心裏想,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才能順理成章地握住她的手臂,順著她的皓腕而上,幫她取出那一片白梅花瓣?
出了宗正寺,王蘊要回禦林軍,剛好順便送黃梓瑕回去。
就在黃梓瑕跟著王蘊上馬車的時刻,後麵忽然有人大步走過來,問:“黃姑娘,你怎麽在這兒?”
黃梓瑕回頭,看見正從街邊快步來的張行英。他走到她身邊,目光警覺地盯在王蘊身上,壓低聲音問她:“姑娘怎麽和他在一起?是來……探望王爺嗎?”
黃梓瑕十分詫異:“你怎麽會在這裏?”
張行英趕緊說:“我今日休息,所以在城中轉轉,曲江池這邊賞梅的人多,看能不能找一找滴翠的蹤跡。”
黃梓瑕輕聲說:“我想,她如今還得隱藏行跡,大約不會到人這麽多的地方來,何況她應該也沒有心情遊賞吧。”
張行英點了點頭,卻並不氣餒,說:“是,那我先送姑娘回去吧。”
黃梓瑕微一思忖,回頭看王蘊,說:“王公子,今日真是多謝了。我還有點小事要去辦,就不勞煩相送了。”
王蘊隨意道:“我也要去禦林軍那邊處理一些事務,恕不相陪。”
等到王蘊的馬車離開,張行英急得拉起黃梓瑕的衣袖,將她拖到旁邊無人的小巷中,急問:“他帶你來這裏幹嗎?黃姑娘,你難道不覺得……會有什麽問題?”
黃梓瑕見他神情焦急懇切,心中微微一動,臉上卻隻不動聲色,搖頭道:“沒什麽問題吧?王公子是幫我去見王爺,一切都很順利。”
“順利就好……我真擔心你出事。”張行英默然,左右回顧看無人在側,才輕聲說:“景毓曾對我說過,之前在蜀地設伏的,很可能與王家有牽連。”
黃梓瑕沒想到他會在此時對自己說起這事,她抬眼看著他,見他眼神懇切,滿是擔憂地看著自己,才緩緩問:“此事……你與王爺說過嗎?”
“是,我早已與王爺提過,但他未曾有什麽表示。畢竟,景毓公公也隻是猜測,並無確切證據,”張行英說著,又悄悄望了王蘊一眼,壓低聲音說,“如今王爺出事,王公子卻肯幫你涉險,我……我也很想相信他,但又怕有什麽問題……”
黃梓瑕默然點頭,張行英的猜測是有道理的,畢竟王蘊私下帶她過去探望夔王,若是被人發覺,定然沒有她的好果子吃。
然而,她終究還是笑了笑,說:“王爺如今罪名那麽大,多犯個私下探望這麽一樁輕微罪名又有什麽關係?而我身為王府舊人,私探主上,無論按律還是按舊案,被發現不過杖責二十而已,不至於出什麽大事。”
“總之……這次沒事就好了,下次你得小心點。”張行英鬆了一口氣,說道。
黃梓瑕心中雖對他有所懷疑,但見他說得至誠,又想著張行英以往對自己的幫助與關切,不由得暗自歎了一口氣,說:“張二哥,多謝你如此關心我。”
張行英搖搖頭,說:“沒什麽,我也不能幫到王爺和你什麽,隻能每日徒徒擔憂。”
黃梓瑕想起一件事,問:“對了,你在端瑞堂是否有認識的大夫?尤其是擅看骨傷科的。”
張行英想了想,說:“有一位何大夫和我爹是好友,他一手接骨的功夫京城馳名。”
“不知道他今日坐堂嗎?我想去找他開點藥。”
“姑娘受傷了?”張行英立即問。
黃梓瑕搖搖頭:“我去抓一點傷濕痛的藥,給別人呢。”
端瑞堂坐堂的大夫就有數十位,今日何大夫可巧就在,聽她說是陳年老傷,陰濕發病,便開了個方子,讓她拿去藥堂配藥。
端瑞堂的藥櫃一字排開,十幾位抓藥的夥計手提秤杆,正在忙碌。
畢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大藥房,光抓藥的地方就是五間房子打通,七八十個藥櫃一字排開,又寬又大,高有丈餘。矮的地方要蹲下去抓藥,高的地方甚至需要拖個小梯凳墊著才抓得到。
張行英靠著自己在這邊臉熟,將自己的方子先遞了上去。夥計看了看方子,皺眉說:“麻黃今日已經用完了,正著人去後麵藥堂拿,要不你們先去後麵小房間裏等等?一會兒就到。”
張行英點頭答應了,帶著黃梓瑕繞過藥櫃,到後麵一個小房間裏去。這裏胡亂堆著一些粗製的草藥,彌漫著一股草藥氣味。
張行英說:“這裏是端瑞堂炮藥的地方,不過是應急用的,所以平常也沒什麽人來,我們先坐一會兒吧。”
黃梓瑕點點頭,在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張行英等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兩人獨處一室有點尷尬,又站起身,說:“我去看看麻黃送到了沒有。”
黃梓瑕“嗯”了一聲,她將頭靠在梁柱之上,覺得室內藥氣濃鬱,侵襲了她的周身。外間傳來機械的開關藥櫃抽屜的聲音,還有隱隱的唱名聲。那是夥計們抓藥叫患者名字的聲音。
室內溫暖,藥香濃鬱,周圍的細微嘈雜聲如同催眠曲。
半個月來內心煎熬,不曾放鬆過的黃梓瑕,此時緩緩閉上了眼睛。她在眼前的黑暗之中,看見了紛紛墜落的白梅花,看見了一身白衣的李舒白。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輕聲說,別動,我就想抱一抱你。
如此有力的懷抱,如此溫柔的耳語。
隻是片刻小憩,卻比一場春秋大夢還要香甜。她在幻夢之中,頭越來越低,差點撞到柱子上時,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麵前的一具屍體。
就是剛剛讓她在後麵稍等片刻的那個藥房小夥計。他趴在地上,汩汩的血正從他的心口處流出。她坐的地方地勢比較低矮,那血眼看著就向著她流了過來,像一條猩紅色的蛇,緩慢地爬向她的腳。
她一時之間尚不知是真是幻,直到血流快要碰到她的裙角時,她才覺得腦中一涼,立即提著裙角跳了起來,避開那流向她的血。
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隻聽到“當”的一聲,她低頭一看,有一把放在自己裙上的匕首,隨著自己起身便滑落到了地上,而匕首和自己的裙上,全都沾滿了血跡。
虛掩的門被人一把推開,有人叫著:“阿七,外麵都忙死了,你待這麽久幹嗎……”
話音未落,他一眼便看見了趴在地上血流不止的夥計,還有站在屍體邊尚有點昏沉的黃梓瑕。他手中拿來包藥的紙散了一地,愣了一愣,立即大叫出來:“來人啊!阿七……阿七被人殺了!”
他這一聲喊叫之後,周圍等候的患者們立即便循聲過來,圍了上來。抓藥的那些夥計們更是個個丟下手中的東西,擠開人群鑽進來。
黃梓瑕一個激靈,昏沉的大腦終於清醒了一點。她正要蹲下去查看那個人的屍身,誰知那個最早進來的人一把抓住她,大叫起來:“你就是凶手!你殺了阿七!”
周圍的人立即圍上來,有兩人將她雙手反剪,還有人翻出一條繩子就要捆她。
黃梓瑕掙紮著,吼道:“放開!人不是我殺的!”
那發現屍身的人指著她,大叫:“除了你還有誰?阿七死在這房間裏,裏麵除了你,可還有什麽人嗎?”
“就是啊,我們都在抓藥,一刻都離不開櫃台。除了你,還有誰進出過這個房間?”
“沒錯,隻有你一個人!”
在一片喧鬧之中,黃梓瑕張口欲辯,卻忽然想到了什麽,隻覺得冷汗沿著自己的脊背滑了下來。
她在一瞬間呆愣在那裏,就連被他們推搡到牆上,捆上了繩子,也依然沒有反抗,隻怔怔地瞪大眼睛,看著站在人群後,在混亂喧囂之外袖手旁觀的那個人——
張行英。
他身材高大,前麵的人群擁擠走動時,她從縫隙間看見他偶爾露出的麵容,平淡得連假裝驚慌與關切的神情都懶得做。
直到她被綁著揪出來,眾人議論著要送她去官府時,張行英才分開人群,急匆匆地攔在她麵前,說:“各位叔伯大哥,你們千萬不要冤枉好人!黃姑娘是我的朋友,她和我一起過來抓藥的,怎麽可能會殺人?”
藥店中一個管事打扮的老人冷哼一聲,問:“行英,你不是不在裏麵嗎?你怎麽知道不是她?在這個炮藥房內,除了阿七的屍首之外,就隻有她了,你說不是她,那還有誰?”
“可……可是……”張行英張著嘴,一時也無法再說出話來。他轉頭看著黃梓瑕,結結巴巴道,“黃姑娘她、她不是這樣的人……”
黃梓瑕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去看張行英的麵容,隻問那個管事的:“我剛剛在房間內等著麻黃,然後便睡著了。所以,在我睡著之後,有別人進出炮藥房,並非難事!”
“哼,說得簡單!”老丈抬手一指房門,說,“這房間在藥櫃之後,若有陌生人過來,我們前麵在藥櫃上抓藥的人都會發覺,又怎麽會放人進去?就連你,也是行英帶來的,所以才讓你進來坐一會兒!”
“除了我,難道沒有別人進出了嗎?”黃梓瑕咬緊下唇,目光緩緩落在張行英的身上,慢慢地說道,“至少,張二哥一定能進來吧?”
張行英張了張口,十分勉強地說:“可是……我,我也無法為你做證,因為我想男女授受不親,和你始終獨處一室並不妥,所以出去後一直都沒有回來過。我當時就坐在藥櫃盡頭那邊的小凳子上,聽阿實抓藥……”
人群中一個應該是阿實的點點頭,說:“我看見張愛哥了。”他是個長得十分矮小的學徒,說話還有些大舌頭,把“二”都念成了“愛”。“張愛哥和我一直在聊天,中間我隻去抓了一帖藥。”
黃梓瑕聲音微顫,問張行英:“那麽,他抓藥的時候,你在哪裏?”
張行英趕緊說道:“我一直都坐在旁邊……我還記得,阿實當時一邊抓藥一邊還念著紙上的藥方呢,因為幾種藥分開太遠,他一邊抓著一邊口中還念了好幾遍,我還記得有白蘞、細辛、白術、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芷、檀香、丁香之類的……”
阿實立即點頭,說:“是啊是啊,就是這帖藥,沒錯。”
管事的立即揮手叫人帶她去官府:“你還有什麽好說的?趕緊帶走!”
除了人命案,一屋子鬧哄哄的,有人哭喊著“阿七”,有人憤怒地咒罵黃梓瑕,更有人重重推搡著她。
黃梓瑕被他們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張行英趕緊攔在她的麵前,對著麵前眾人說道:“大家不要太過激動,一切等官府來了再說,我相信黃姑娘不是這樣的人!”
黃梓瑕被他護著靠在牆角,望著他寬厚的肩背,忽然之間覺得一陣虛弱。她抬手捂著眼睛,強行抑製自己浮上來的眼淚,低低地說:“張二哥……”
張行英一邊抬手攔著眾人,一邊回頭看她。
他依然還是那個英武的張行英,攔在她麵前這個姿勢,依然還是保護她的姿勢。可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她的張二哥了。
她輕輕地說:“難怪,滴翠叫我……逃。”
張行英愣了一下,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起來。他繃緊下巴,慢慢地將頭轉了回去。
黃梓瑕將頭靠在牆上,臉頰碰觸到冰涼的牆麵。她被緊緊綁住的雙手熱辣辣地疼,但她卻完全沒有感覺,隻怔怔地靠在那裏,一動不動。周圍所有咒罵的聲音和憤恨的目光,在她麵前都隻是塵埃,而她的心中,隻是一遍一遍地,回想著和張行英認識以來的一切,曆曆在目,令她不由得心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