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四 當年宮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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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十四 當年宮闕

    阿實頓時呆住了,他張大嘴巴,指著自己:“我?”

    “對,就是你,或者說,你的口音,”黃梓瑕將周子秦手中的那本《歸內經》拿過來,擺在他的麵前,“請你念一下,這個方子裏的所有藥名。”

    阿實呆呆地看著麵前眾人,見大理寺的官吏們點頭,他才戰戰兢兢地一個一個念了下去:“白蘞、細辛、白足(術)、甘鬆、白加(僵)蠶、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芨、薏苡仁……”

    眾人聽著,還沒會意過來,黃梓瑕抬手止住了他:“等一下,請你再念一下這個藥。”

    她的手放在“白芷”那兩個字之上。

    阿實張了張嘴,然後又念了一遍:“白芨……”

    “大家注意到了嗎?阿實的發音有些問題,所以,我剛剛便已經注意到了,他說到‘時辰’,便會說成‘習辰’;他說到‘一直’,便會說成‘一及’——所以,我便注意到了,這裏麵的一個藥,白芷。”

    黃梓瑕的手指在藥方的“白芷”二字之上,舉起來示意眾人觀看:“剛剛阿實念了兩遍,相信大家都已經聽清楚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所發的音,一直都是‘白芨’。”

    周子秦與大理寺眾人頓時明了,個個愕然瞪大眼睛,轉而看向張行英。

    而張行英的臉色,也在瞬間僵硬,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黃梓瑕將手中的《歸內經》緩緩合攏,握在手中,緩慢而清晰地問:“張二哥,你說你沒有背過這個方子,又沒看過當時抓藥的那個方子,那麽,你當時聽到的,應該是‘白芨’才對。可為什麽,你在證明自己當時在旁邊的時候,會說聽到他口中念著的,是‘白芷’呢?”

    張行英呆呆站在那裏,臉色由白轉青,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周子秦僵立在堂上,瞪大眼睛望著張行英,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張二哥……你,你準備如何解釋?”

    大理寺的人向旁邊的差役使了個眼色,四個差役趕緊圍上來,防止張行英有什麽異動。

    張行英卻仿佛沒有感覺到什麽,依然怔怔地站在那裏,神情變幻,拚命在想著什麽,卻無從說起。

    黃梓瑕緩緩說道:“張二哥,還是讓我來講一講昨日的經過吧。在我從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出來之後,你就跟上了我,伺機下手。就在此時,我因為要替夔王買藥,所以正中你下懷,帶著我到了你熟悉的端瑞堂,還將我帶到了炮藥房。室內藥氣彌漫,你不動聲色地用迷藥將我迷倒,然後出來找人聊天,替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據。因為其他人都在忙碌,所以你選中了與自己並不熟悉的阿實。然後在拉拉扯扯一段時間之後,你等來了他的一張藥方——而且,正是你知道的藥方。你聽了前麵幾個藥之後,明白了這是什麽方子,而在另一邊,倒黴的阿七正好進了炮藥房內拿東西,於是你就立即潛進去,殺死了他,並將凶器丟在了我的懷中,然後又立即返回——而這個時候,阿實的那張藥方,還未湊完,他完全沒有覺察到,你已經繞過藥櫃之後,去了炮藥房又返回來了!”

    張行英麵色鐵青,他原本高大的身軀,此時也仿佛已經站不住了,微微晃動了一下。

    他身旁的幾個差役立即排開了眾人,而大家也紛紛散開,避之唯恐不及。

    黃梓瑕盯著他,聲音清晰堅定,無比確切:“張二哥,你卻沒有想到,殺人是件如此不容易的事情。原本計劃中應該萬無一失的手法,卻因為你不巧挑上了阿實,因為不巧他口齒不靈便,便導致你的計劃功虧一簣,露出了如此大的馬腳!”

    “我不應該……多此一舉的。”

    張行英終於開了口,聲音遲緩艱滯。他目光盯在黃梓瑕身上,卻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死仇一般,雙眼通紅,睚眥欲裂:“我應該,像一開始設想的那樣,直接殺了你。”

    他聲音中的怨毒可怕,讓周子秦頓時心驚膽戰地喊了出來:“張二哥,你……你說什麽!”

    黃梓瑕卻沒有回答,她隻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一瞬不瞬地倔強盯著他。

    “我真是蠢,為什麽臨到頭了,還要心軟……我原本打算直接在炮藥房殺了你,反正我有不在場證據,就算被懷疑,被帶去訊問一番,我也不一定逃不掉……”他咬牙切齒,滿臉悔恨地嘶吼道,“可我卻擔心自己是與你一起來的,會是最有嫌疑的人!我居然把你丟在那裏,企圖找一個不在場證據……”

    黃梓瑕閉上眼,轉頭避開他瞪著自己的憤恨目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卻隻覺得喉嚨幹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和阿實聊著天,等待著機會,等到那張我以前被我爹逼著背過的方子,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可同時,我卻發現阿七繞過藥櫃,進了炮藥房。那時我幾乎想要放棄了,我想我的機會轉瞬即逝,而阿七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我恐怕殺不了你了……”他神情狂亂,仿佛陷入瘋狂,周圍四個差役趕緊撲上去拉住他。而張行英卻仿佛並未有所感覺,隻依然朝著黃梓瑕叫道,“就在此時,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想……我無法下手殺你,可終究有人能幫我殺你!隻要我嫁禍於你,終究你會身陷牢籠,自會有人收拾!看你還怎麽妄想要去救夔王這個大唐的罪人!”

    黃梓瑕聽著他的怒斥,隻覺得自己的眼睛痛得無法遏製,心口的炙熱疼痛仿佛燒到了眼中,那裏有東西,要製止不住決堤而出。她望著麵前露出猙獰麵目的張行英,艱難地問:“張二哥,我們相識並非一日,也曾同甘共苦,出生入死……你一直都幫我助我,在蜀地還救過我,可為什麽你如今要這樣對我?”

    “我為的是天下,為的是我大唐!”他瘋一樣地嘶吼,如在耳畔一般清晰,“黃梓瑕!你與夔王蛇鼠一窩,我身為夔王府侍衛,別人不知,我卻再清楚不過!夔王被龐勳附體之後,密謀傾覆大唐天下,意圖謀反!我心中盡知你們所作所為,可惜人微言輕,無法將你們的罪惡昭彰於天下!”

    她緊緊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著。可縱然她拚命控製住自己即將流下的眼淚,卻無法控製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劇烈顫抖的手臂。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整個身軀靠在牆上,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周圍的人都在竊竊私語,夔王府的秘辛顯然讓所有人都興奮不已,個個都在思忖張行英所說的話。

    差役們拚命拉扯製止激憤的張行英,可他身形高大,終究他們也無法徹底製住,反而差點被掀翻。四人隻好死死地抱住張行英,給他鎖上鎖鏈。

    被壓倒在地的張行英,雙目盡赤,依然死死地盯著黃梓瑕,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卻依然以嘶啞的聲音怒吼:“黃梓瑕!你與夔王李滋,密謀反叛,欲大亂天下,必然不得好死!我微賤之軀,何患生死?縱然拚將一死,也要讓天下人知道你們的罪行!”

    大理寺眾官吏心驚膽戰,不敢再聽下去,趕緊命人堵住張行英的口。

    卻隻聽得張行英冷笑數聲,被掰開的口中忽然湧出一股黑血來。他那雙眼睛始終緊緊盯著黃梓瑕,瞪得那麽大,幾乎要將自己的目光化為刀劍直戮於她。然而那雙眼睛終究還是漸漸地蒙上了一層死灰,他很快便摔了下去,轟然倒在堂上,再也不見動彈。

    差役們剛剛壓製不住他,此時見他忽然倒下,尚且心有餘悸。有人小心地踢了踢他,見他一動不動,才蹲下去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然後才驚愕地將他翻過來查看。

    周子秦趕緊跑上去,抱著他連聲叫著:“張二哥,張二哥!”

    他臉色黑紫,氣息全無。

    周子秦呆呆抱著他許久,才抬頭看向黃梓瑕,低聲說:“張二哥……服毒自盡了。”

    黃梓瑕靠在牆上,隻覺得眼前一片黑翳,看不清,也聽不清。她隻恍惚地“嗯”了一聲,一動也不動地繼續靠在那裏。

    周子秦見她沒有反應,又說了一聲:“和呂老伯一樣,咬破了口中的毒蠟丸死的……真沒想到,他居然學會了這個。”

    黃梓瑕這才仿佛回過神來,喃喃地問:“呂老伯?呂……滴翠?”

    周子秦張了張口,卻不知她在說什麽,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麽,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張行英的屍身,在周子秦的懷中,漸漸變冷。

    他和黃梓瑕,心中想到的,都隻有一個念頭——

    滴翠,該怎麽辦?

    普寧坊內,安安靜靜的下午。

    老槐樹下依然坐著一群婦人,一邊做女紅一邊嘮著家長裏短。幾隻貓狗在暖和日頭下打著架。剛出了年,小孩子們兜裏還有幾顆糖,正在歡鬧著玩羊拐子、踢毽子,賭賽著那幾顆糖果。

    周子秦與黃梓瑕來到張行英家門口,隔著落光了葉子的木槿花籬,可以看見裏麵打理得幹幹淨淨的院子,葡萄架下水道清澈,裏麵還有幾棵枯萎而未倒的菖蒲。

    周子秦小心地問:“黃姑娘,大理寺那邊,是不是很快就有人到這裏來告知了?”

    黃梓瑕點一點頭,低低地說:“應該是的。在我的嫌疑撤銷之後,會出具案卷送到他家來。”

    “張伯父……可怎麽辦呢?”周子秦愁眉苦臉道。

    黃梓瑕看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木槿花籬,隻是怔怔出神,沒說話。

    “那……我們真的要進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嗎?”很明顯,周子秦不想做這個傳遞消息的人。

    黃梓瑕遲疑片刻,然後說:“要不然,我怕大理寺的人來了之後,滴翠反應不及,反而容易出事。”

    周子秦嚇了一跳,問:“滴翠?”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去叩擊門扉。周子秦急了,趕緊拉下她的袖子,問:“你說啊,怎麽回事?為什麽忽然提起滴翠?”

    “在我們發現滴翠的行蹤之後,告訴了張二哥,然後,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滴翠了,是不是?”黃梓瑕注視著緊閉的屋門,緩緩道,“而且,如果沒有和張二哥在一起的話,滴翠又何從知道我們將會遭遇到危險呢?”

    “你的意思是說,其實張二哥一回到京中,就已經與滴翠重逢了?隻是,隻是他一直沒有告訴我們?”

    “嗯,所以我們告訴張二哥滴翠的蹤跡,隻是讓他們防備隱藏而已。這也是我們之後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滴翠的原因。”

    他們正說著,院裏麵傳來蒼老的聲音:“誰呀?”

    周子秦趕緊提高聲音,說:“伯父,是我啊,周子秦。之前張二哥帶我們來見過您幾次的,您還記得嗎?”

    “哦,周少爺啊。”張父樂嗬嗬地過來開了門,看見黃梓瑕,卻沒認出她是之前來過的楊崇古,周子秦隻說:“這也是張二哥的朋友。”

    “哦,兩位請進。”張父笑著讓他們進院子來,看了看屋內,準備去煮茶。黃梓瑕開口說道:“伯父別擔心,張二哥和我們提過滴翠的事情,我們都知道她在這兒的。”

    “這孩子……還是這麽直腸子,”張父略有尷尬,笑道,“不過這也說明你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自然是信得過你們,所以才說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隱藏,請他們進了屋內坐下,對著樓上說道:“滴翠,張二哥的朋友來了,你下來幫忙煮個茶。”

    “哎,我就下來。”她立即便下來了,看見他們坐在堂前,略略施了一禮,有點不太自然地轉身到灶間煮茶去了。

    張父笑眯眯地在他們麵前坐下,說:“行英今天應該還在夔王府應差吧,不知二位找他何事?”

    周子秦見他這樣問,一時語塞,隻能訥訥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望著麵前的張父,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許久,隻能說:“伯父最近身體可好?看起來精神頭兒很足。”

    “身體還不錯。我這病啊,本來是真難,一日三番藥,每次都要現煎,煎足兩個時辰,還得按時服用,所以我是沒指望斷根了。可滴翠這孩子來了之後,日日四更天起床幫我煎藥,雷打不動服侍我一日三次藥湯。我光喝藥都覺得煩了,可她硬是耐著性子跟我磨,勸我喝,幾個月下來,終於慢慢有起色了,”張父眼望著灶房,感歎說道,“那次她逃出京城之後,不久便回來了,是擔心沒人幫我煎藥,我的病又會複發啊!你們說,我能把這好孩子往外推嗎?就算拚了一家老小,我也得留著她呀!隻是當時行英已經下川蜀尋人去了,我們又通知不到,直等到他回來後,才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

    周子秦和黃梓瑕聽著他的話,兩人對望著,都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周子秦更是眼圈都紅了,隻是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唇,怕一開口就要哭出來。

    見他們表情奇怪,張父倒是有點奇怪了,見周子秦的神情,更是覺得不對勁,正要開口詢問,滴翠捧著茶盤上來了,他便也先不詢問,隻給各人分茶。

    等眾人都喝了幾口茶,張父才問:“對了,周少爺,上次那件事,你可幫我問了嗎?”

    周子秦趕緊點頭:“伯父您是說那幅畫嗎?我倒是去問過,大理寺、刑部、京兆府,我托熟人尋遍了證物房,卻都說沒有在他們手中。”

    張父也隻能道:“總該在的,慢慢找好了。”

    黃梓瑕見話題已經岔開,便問:“張老伯,不知當年您進宮診脈的情形,可否具體對我們講講呢?”

    “哦,說起這事啊,可是我此生最榮耀的事情……”說到這裏,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神采奕奕起來,“我記得是會昌六年三月初,有一天黃昏,我正要結束坐堂之時,忽然有人過來找我。我一看是個麵白無須的老宦官,頓時就奇怪了,宦官該在宮中禦醫處看病啊,何須來找我呢?而那宦官一開口說話,我就真是又驚又喜了——”

    周子秦心知肯定是找他去宮裏的,但他此時思緒混亂,一時竟無法搭話,隻靜等著張父繼續說下去。

    張父也不介意他的反應,照舊下去:“當時那宦官說啊,我的好友許之緯在宮中任禦醫多年,如今陛下誤服丹藥,斷斷續續昏迷了有數月了。他對此並非專精,因我在毒痹這方麵經驗豐富,便推舉了我,讓我進宮試試看。”

    周子秦問:“這麽說,張老伯肯定是在宮中大顯身手,終於成功讓先帝醒轉,所以才讓先帝賜下那張禦筆?”

    張父略一遲疑,然後說:“這個,說來慚愧,應該也隻救得陛下一時清醒。然後我便離開了。”

    “應該?”周子秦反問。

    張父歎了一口氣,敲敲自己的腦袋說:“人老了,記憶有些模糊了。尤其是當日情形,可能是我太過激動,結果現在想來反倒恍恍惚惚,似幻如真,記得不清楚了。”

    黃梓瑕說道:“您說一說還記得的就行。”

    “嗯……當時我給陛下施針,也是小心翼翼。像臨泣、天衝、風池穴這種,我都不敢下手,連用了十二針,陛下才終於蘇醒了過來……”

    周子秦眨眨眼:“那……您記得挺清楚的呀。”

    張父捋著胡子得意地說:“這是我看家的本事,當然記得。陛下睜開眼看見了我,旁邊王公公說是我施針令陛下醒來的,陛下點了一下頭。另一位宦官帶我去領了賞,讓我在旁邊候著,看是不是還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在外麵和一群人一起候著,心想陛下剛剛蘇醒,可怎麽裏麵似乎就剩下王公公服侍了……”

    黃梓瑕便問:“在外麵等候的人中,是否有一位沐善法師?”

    張父一拍腦袋,說:“好像是有一位大師,但隻與我打了個照麵,馬上就進殿去了。我一想覺得奇怪,這幾位皇子都候在外麵呢,怎麽一個和尚先進去了。”

    “然後呢?”周子秦趕緊問。

    “那位大師進去後不久,幾位皇子也被召喚進去了。我還想候著呢,宦官們說不需我了,我也隻好離開。大明宮真大啊,我被一個老宦官帶著往外走,邊走邊看周圍的宮闕,就在走到宮門口時,之緯正在等我,我們談了片刻,後麵就有人送了東西過來,說是陛下賞賜,”張父興奮地說道,“賞賜的財帛就不需要說了,真沒想到,陛下剛剛醒來,就給我親手畫了一幅禦筆賞賜,真是無上之喜啊,之緯也說,他在宮中擔任禦醫多年,也未曾見過誰有這樣的榮幸呢……可惜啊,可惜我剛收到畫,就聽到後麵有人奔來,大聲向所有人傳話說,先帝已經駕崩了……唉!”

    周子秦還想打聽一下先帝長啥樣,黃梓瑕給他使了一個眼色,他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來意,頓時心情又沉重起來,默默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隻能自己開口,說:“張老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終究如此……切勿太過悲傷。”

    “先帝都駕崩十餘年了,我還悲傷什麽?”張偉益滿不在乎,然後才想起,又問,“二位今日到這邊,是來找行英的吧?他回來時間不定,要不,你們去夔王府找找看?”

    “不……不是,老伯,其實我們是來告訴您……”周子秦吞吞吐吐的,給黃梓瑕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她與自己到旁邊,低聲問,“或許……我們可以先隱瞞一下,等張老伯的身體痊愈了再說?”

    黃梓瑕微微皺眉,說:“可是,很快大理寺的人就要上門了,你覺得還瞞得過嗎?”

    周子秦有點遲疑,還未說話,外麵忽然傳來捶門的聲音,咣咣咣十分用力:“有人嗎?有人在家嗎?”

    張父趕緊應了一聲,準備去開門。

    黃梓瑕抬手示意他停下,然後轉頭對內低聲道:“滴翠姑娘,你趕緊先上樓去。”

    在內堂的滴翠應了一聲,趕緊上樓去了。

    張父詫異問:“怎麽啦?這邊鄰居也時常有來往的,不會擅入我家內堂。”

    黃梓瑕心亂如麻,隻能顫聲說:“張老伯……生生死死的事情,非人力所能挽回,您、您千萬看開些。”

    張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什麽意思,隻伸手開了門。

    門外是穿著公服的兩名小吏,看見了他之後便問:“是張行英的家人嗎?”

    張父點頭,趕緊問:“我家行英……怎麽了?”

    “他死了,如今停在城南義莊,你去認屍畫押吧。”

    公事公辦的口吻,毫不留情的簡短話語。張父卻還未回過神來,隻呆滯地站在門口,木訥地看著他們,忘了伸手去接他們手中的卷宗單:“什麽?”

    那兩人隻把單子往他手中一塞,說:“城南義莊,這兩天你自己或者家裏其他人,盡快去認屍吧,我們等著結案呢。”

    張父怔怔站在門口,一張臉直成青紫,毫無人色。那兩人見了也有點擔憂,便看了看裏麵,問:“老丈,你家裏還有人吧?單子如今送到了,你記得及早過去,我們先走了。”

    張父依然僵直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口中隻喃喃問:“怎麽……怎麽死了?”

    “他殺人嫁禍,企圖陷害別人。事情敗露之後,畏罪自殺了。總之不是什麽好下場,你趕緊去認屍吧。”那兩人說完,轉身就走。院門外早已圍了一群人,聽到張行英的罪名,紛紛對張家院門指指點點,驚疑不定。

    黃梓瑕見外麵人多口雜,趕緊把門一關,然後扶住張父的身軀,急聲叫他:“張老伯,老伯……”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已經僵直地倒了下去。黃梓瑕畢竟是個女子,一時拉不住他倒下的身軀,隻能攬著他重重地撞在身後的門上,咚的一聲悶響。

    周子秦趕緊搶上來,扶住他們,卻發現張父已經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滴翠從樓上小窗看到下麵的動靜,跌跌撞撞跑下來,已經哭得氣息都噎住了,隻跪在地上撫著張父的手臂號啕。

    黃梓瑕默然站起,覺得自己的肩膀痛得異常,顯然是剛剛在牆上撞得狠了,卻隻怔怔按著不說話。

    眼看著滴翠哭得幾乎要昏死過去,周子秦都有點怕了,趕緊說:“呂姑娘,你別太傷心了,這事……這事也沒辦法……”

    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想抽走張父手中那張紙,誰知那張單子被他死死攥著,竟是抽不動分毫。他見滴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趕緊抬手擋住那張單子,給黃梓瑕使眼色。

    黃梓瑕忍著肩膀的劇痛,不動聲色地跪下來,準備以衣服下擺擋住那張單子時,滴翠卻俯下身,將張父的手握住,看著那張紙,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聲:“這是……張二哥……死了?”

    黃梓瑕知道她已經在樓上聽到這個消息,也隻能點頭,低聲說:“是……”

    “我就知道……他給自己準備毒蠟丸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和我爹一樣……”滴翠淚如雨下,喃喃說著,將張父的手又緩緩放下了。她想去扶張父,可她身軀嬌弱,又怎能扶得動他?

    “我來吧。”周子秦說著,將張父一把抱起,送到屋內。黃梓瑕摸了摸他的脈門,脈搏雖然微弱,卻還算穩定,才放下了一顆心,隻說:“是氣急攻心,歇一歇會好的。”

    滴翠望著張父,大放悲聲。

    周子秦欲言又止好幾次,終究還是開口,問:“之前,你在巷子口,是不是給我們寫下了一個‘逃’字?”

    滴翠點了一下頭,掩麵泣道:“從蜀地回來,我就覺得張二哥不對勁了……他常夙夜憂歎,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整夜發呆,我怎麽安慰他也沒用;他從我爹那邊翻到了幾顆毒蠟丸,悄悄藏了起來;他……他還曾帶我出去,以我為掩護,與一個少年偷偷說話。”

    周子秦詫異問:“少年?和一個小孩有什麽好說的,值得你不安?”

    “因為……我聽到那個少年說,公公要黃梓瑕……別再礙事了,”滴翠說著,捂住自己的臉,又哀哀地哭出來,“我知道黃梓瑕就是楊公公……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行英要殺她,可我卻記得楊公公曾在我耳邊,對我說出那一個‘逃’字,讓我可以在我爹死後,撿回一條命……所以我想、所以我想,我也一定要還她這一個逃字……”

    黃梓瑕臉上化了裝,已經麵目全非,但是聽到她這樣說,卻不由得心口一酸,背轉過了臉去,低聲說:“黃梓瑕她……多承呂姑娘你的厚意了。”

    周子秦歎了一口氣,又問:“那,那個少年,你可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在背後指使張二哥殺黃梓瑕的,究竟是什麽人?”

    “我不知道……那少年,長得挺清秀的,說著那樣殘酷的話,卻一直在嗑瓜子,漫不經心的樣子……我怕極了,我讓張二哥不要,他卻隻轉開了眼,說,你不懂……”

    屋內一片安靜,隻剩得滴翠的聲音靜靜回蕩,虛浮無力,聽來更顯淒涼:“我是不懂……我不知道,當初坐在小院中吃著我做的古樓子、言笑晏晏的幾個人,難道不應該是朋友嗎?轉眼之間,竟要落得這樣……”

    周子秦想開口安慰一下她,可聲音還未發出,嘴唇已自顫抖,眼淚湧了滿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竭力咬住下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也是無言。

    隻聽得滴翠喃喃的聲音,輕細軟弱:“到如今,我爹死了,張二哥也死了,我又該怎麽辦……”

    黃梓瑕心裏一驚,立即說道:“呂姑娘,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張二哥死了……張老伯現在病又複發了,你可……一定要保重,好好照顧自己,也好好照顧張老伯!”

    滴翠麵如死灰,垂首看著躺在那裏的張父,眼中淚如雨下,許久,才閉上眼,緩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梓瑕也不知她究竟是什麽意思,可現在腦中一片混亂,她也隻能先讓周子秦去西市找張行英的哥哥,然後再三囑咐滴翠要保重自己,照顧好張父,等張行英的兄嫂回來了,又叮囑他們一定要照看好滴翠。

    張行英的兄嫂雖然也是悲痛欲絕,但他大哥還是趕緊到城南義莊去認屍了,大嫂拉著滴翠,與她一起煎藥守爐,時刻不離她,黃梓瑕與周子秦才略微安心,告辭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是沉默,就連周子秦也一言不發,埋頭緘默。等到兩人在街口分開時,黃梓瑕抬頭一看周子秦,卻發現他臉上盡是淚痕。

    她還想開口安慰一下他,卻覺得自己臉上也是一片冰涼。

    她默然轉身進了永昌坊,在無人的背陰牆角,她覺得自己的雙腳再也支撐不住,隻能靠在牆上,勉強平抑自己的呼吸。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將那上麵半幹的淚痕擦去。被隔絕了日光的背陰處,磚牆冰涼。北風如刀,割得她濕漉漉的眼睛疼痛得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平緩了呼吸,一步步走回王宅去。

    宅門之內,照壁外的平地上,一個少年正曬著日光嗑著瓜子。一張清秀柔和的麵容藏在蓬鬆的狐裘之內,在陽光下越發顯出一種年少的鮮嫩透亮來。

    正是那次她去王公公住處時,那個漫不經心的憊懶少年。

    黃梓瑕看著他,站在陰暗的門廳之內,隻覺得骨髓內冒出的寒意,讓她整個人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而那個少年看見了她,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瓜子殼,站起來,說道:“黃姑娘,王公公久候了。”

    養著無數小魚的走廊內,地龍讓小魚們在這樣的寒冬中依然鮮活遊曳,閃動的金色紅色鱗片在水波中映襯出各種詭異的光線。

    那種光線正蒙在王宗實的麵容之上,他聽到她來的聲音,緩緩地轉頭看她。一條條彩色小魚的身姿讓水光波動,在他臉上投下恍惚的光線,他蒼白的麵容顯得更加難以捉摸。

    直到他從廊下走出,那張臉呈現在天光之下,黃梓瑕才覺得自己緩緩鬆了一口氣,心口那種窒息的壓抑感也似乎輕了一些。

    王宗實向著她走去,臉上露出些微幾乎看不出的笑意,聲音略顯冷淡:“這麽冷的天,黃姑娘還要四處走動,畢竟是年輕,生機蓬勃哪。”

    黃梓瑕向他略施一禮:“近來略有波折,想必公公已從蘊之處得知了?”

    聽她說“蘊之”二字,王宗實的麵色才略為和緩了些,慢條斯理說道:“正是啊,聽聞你卷入了一樁殺人案,蘊之與我商議過。我讓他不必擔心,一切放手由你自行處理——果然,黃梓瑕畢竟是黃梓瑕,輕易便處理好了。”

    黃梓瑕默然低頭,輕輕地“是”了一聲。

    “真是沒有看走眼,就算是我當年,也沒有你這樣的決斷,”王宗實臉上露出一縷冰涼的笑意,聲音細細緩緩,與他蒼白的麵容一樣,帶著一股異常的陰森,“幹淨利落,即便是自己舊友,也毫不猶豫,一擊致命——不給傷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黃梓瑕隻覺得心口作嘔,卻又有無數氣息堵塞在胸口,無法發泄出來。她明知道並非他說的這樣,但張行英的死、周子秦的默然、滴翠的眼淚……這些她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經因為這件事,而完全不一樣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裏,是否已經永遠地成為了殺害張行英的凶手。在生死的抉擇之中,她選擇了保全自己,逼死了張行英。

    但這些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就如鋒刃自心口劃過,太快了,連血都來不及滴下,她便已仰頭望著王宗實,說道:“他是不是張行英、是不是我舊友,並無關係;被誣陷的人是不是我,也無足輕重。黃梓瑕隻想探明真相,從不顧及牽涉到任何人。”

    “嗬。”王宗實冷笑一聲,但見她臉色沉靜,便也不再說什麽,隻示意她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畢,堂上唯餘他們二人,他才說:“張行英之死,原無足輕重。畢竟如今夔王都被監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誰會去在意一個王府的近身侍衛呢?”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隻是他與我一向投契,如今為何會受人挑唆,對我下手,也是一樁值得追索的事。”

    “這幕後原因有何難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願你揭發出事實真相、救出夔王。所以,必先殺你以絕後患。”

    黃梓瑕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由得握緊了自己的雙手。指甲嵌進掌心,微微一點刺痛,才讓她勉強克製住自己,低聲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測。”

    他目光掃過她的麵容,見她不動聲色,才端起茶盞說:“今日一早,傳來個消息。我想這消息太過重大,怕是無法讓人傳達,所以才親自來找你,知會你一聲。”

    黃梓瑕知道這便是他的來意了,便問:“不知是何事?”

    王宗實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聲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密奏,振武節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顧朝廷節製,於北方有蠢蠢欲動之勢。”

    黃梓瑕略一思索,說道:“振武軍節度使李泳,當初是長安商賈,幾番起落,如今節製振武軍,倒是膽量不小,敢於擅自充擴軍營了?”

    “是啊,連他都有了這樣的膽量,其他節度使又豈會安心?充其量隻是行事的速度慢一點、動作的幅度小一點,或者瞞天過海的本事大一點而已,你說呢?”王宗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黃梓瑕默然點頭。皇帝病重,太子年幼,節製各節度使的夔王一夕失勢,各鎮節度使隻差一個帶頭的,其餘都擬效尤。而如今,第一個已經出現了。

    王宗實見她神色不定,便慢條斯理道:“對夔王來說,此事著實好壞參半。你以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是好是壞,隻在聖上一念之間。”

    若皇帝欲借夔王之力平撫各鎮節度使,則李舒白即使身負如今的滔天罪責,恢複往日威勢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覺得夔王挾持各鎮軍馬,怕太子年幼,皇叔勢大,則很有可能先為新帝解決掉皇位的最大威脅。那麽,李舒白不但不能恢複昔日榮光,就連性命怕也堪憂。

    黃梓瑕隻覺得心口一陣收緊,連氣息都有些不穩:“公公耳目聰明,又是聖上最信得過的人,不知您可知道聖上的確切意思?”

    “從來君心難測,何況我區區一介宦官奴婢?”王宗實嘲諷地一扯嘴角,又說,“不過也就這幾日了,陛下定會有個決斷,你隻需記得在此靜心等候便可。”

    “是。”她低聲應了。

    王宗實還想說什麽,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輕快的起落,是少年蹦跳的輕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少年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來,跑到王宗實的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兩句什麽。

    王宗實抬眼皮看了黃梓瑕一眼,然後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低聲問:“這麽快?”

    那少年點了一下頭。

    王宗實轉頭看向黃梓瑕,說道:“走吧,帶你去看一場戲。”

    黃梓瑕不明就裏,下意識問:“看戲?”

    “對,一場……讓你預想不到的戲,看了之後,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鬱,情緒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會不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