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 雲韶六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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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三 投桃報李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火光,豔紅的火舌卷起黑色的灰燼,如鋪天蓋地的火龍席卷而來,攜帶著熾熱的流火,向著孤單立在地麵上的黃梓瑕猛撲而下。

    就在烈火灼燒她全身的一刹那,她沒有畏懼地閉上眼睛,反而睜大了自己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麵前那灼眼的火光。

    熾烈火光慢慢退散,那個人出現在火中,通身濃烈的紅,那種紅色令人驚心動魄,浴血沐光,如同南紅瑪瑙,如同血赤珊瑚,如同鴿血寶石,美豔,灼眼,卻充滿殺戮的氣息。

    他居高臨下看著在烈焰中痛苦不堪的她,臉上露出那種慣常的淡漠笑容,這如同春花盛綻的笑容,此時卻牽扯出最殘忍可怕的唇角弧度。

    他修長的身軀微微俯下來,凝視著她,就像凝視著即將被他用一壺開水澆下的螞蟻。他的聲音冰冷地在她的耳邊如水波般回蕩:“黃梓瑕,你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這冰冷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不停回蕩,比她身上的烈火還要更讓她覺得痛苦,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大叫一聲,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喘息著坐了起來。

    窗外唧唧喳喳的鳥雀,被她的聲音驚飛,撲啦啦振翅高飛而去。隻剩下晃蕩的樹枝,在窗外久久不能停息。

    黃梓瑕擁衾呆坐在床上,感覺到胸口一波波血潮湧動,讓她整個人陷入暈眩的昏黑。她大口呼吸著,等著眼前那陣黑色過去,跌跌撞撞地扶著牆走到桌邊,摸到昨晚的冷茶,一口氣灌下去。

    一陣冰涼從上而下在體內延伸,讓她終於神智清醒了一些。

    她怔怔呆坐在桌上,許久,才木然轉頭看窗外。

    暴雨洗去了一切塵埃,過了一夜,又是炎炎夏日。

    與她和禹宣第一次見麵時,一模一樣的天氣。

    天剛剛破曉,長安城中已經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長安人流繁盛,百業千行,叢樓結綺,群院綴錦,就算宵禁也無法遏製日日夜夜的熱鬧喧嘩。

    而這最熱鬧的地方之中最最熱鬧的頂點,又莫過於長安西市最中心的綴錦樓。

    綴錦樓中,常有個說書的老者,在滿堂喧鬧之中講述各種千奇百怪的坊間軼聞,天下傳奇。

    “話說大中三年七月三日,原本赤日炎炎萬裏無雲,但到得午後,今上當時所居的十六王宅中,忽騰起祥雲萬朵,彩霞千裏——各位,你們可知這種種異狀,究竟為何?”

    說書人舌綻蓮花,又在講述荒誕不經之事。

    黃梓瑕坐在二樓欄杆邊,左手捏著勺子,右手捏著竹箸,往下看著那個說書人,目光卻是飄忽的,並沒有落到實處。

    她對麵的周子秦抬起筷子在她手背上輕敲了兩下。

    黃梓瑕回過神,目光移到周子秦的臉上:“幹嘛?”

    周子秦不滿地瞪著她:“你才幹嘛呢,說請我吃飯,卻光顧著自己發呆。”

    此時綴錦樓中氣氛已經十分熱鬧,聽者最喜歡聽各種荒誕事,有人大聲喊道:“大中三年,豈不就是同昌公主出生那一年麽?”

    “正是!”說書人一見有人搭話,立即接道,“話說這位同昌公主,自那日漫天祥雲中出生以來,始終不言不語,直至四歲那年,忽然開口說道,‘得活’。時為鄆王的今上尚在驚訝之中,迎接鄆王為帝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因先皇久不立太子而一直忐忑的皇上才知,這下真是得活了!自此,今上對同昌公主,真是愛逾珍寶,視若掌珠!”

    黃梓瑕對於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情,自然興趣缺缺。她將目光收回,卻看見不遠處倚靠在欄杆上聽說書的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著轉頭對身邊人笑道:“阿韋,在說你那位公主夫人呢。”

    那人是個長相俊美的青年人,二十出頭模樣,端正的眉眼中隱隱有一股不應屬於年輕人的倦怠。他扶額皺眉,一臉無奈地笑道:“好了,我該走了,眼看都快午時了。”

    他回身到席上取了一盞醒酒湯灌下,又舉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上麵的味道,然後趕緊作別席上人,匆匆下樓去了。

    身後那夥年青人指著離去的人大笑:“你們看,你們看,娶了個公主老婆也不是好事,你看看韋駙馬每次出來聚會時,多喝兩杯都要提心吊膽的模樣,真是叫人同情啊!”

    黃梓瑕指了指跑下樓去的那個青年,問周子秦:“你認識他嗎?”

    周子秦看了一眼,說:“誰不認識呀,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嘛。”

    樓中那位說書人,還在興致勃勃地說道:“這位同昌公主,去年下嫁鹹通五年的進士韋保衡,當時陪嫁的那十裏妝奩,那稀世奇珍連珠帳、卻寒簾、瑟瑟幕、神絲被,簡直是傾盡國庫珍寶!公主在廣化裏的宅邸,更是以金銀為井欄,縷金為笊籬,水晶玳瑁八寶為床,五色玉為器什,金碧輝煌更勝當年漢武帝陳阿嬌的金屋啊!”

    如今大唐正是爭競豪奢的世風,同昌公主的這一場婚禮,自然足以讓京城人津津樂道至今。綴錦樓中,眾人紛紛議論各種傳說中價值連城的陪嫁,一時熱鬧之極。

    “而這所有珍寶之中,同昌公主最喜愛的一件,莫過於九鸞釵。此釵為一塊天然珍稀九色玉雕琢而成,九隻鸞鳳九種顏色,盤旋圍繞,熠熠生輝,是稀世奇珍價值連城,抵得過國庫百萬金!是以公主將其收藏於關鎖重重的寶庫之中,愛惜至極,輕易不肯拿出來……”

    黃梓瑕也終於不能免俗,問:“這傳言是真是假啊?同昌公主的嫁妝真掏空了國庫?”

    “沒有掏空,不過據說也差不多了。”周子秦埋頭吃飯,一邊歎氣,“那個韋保衡,真是祖墳冒青煙啊!當年我們一起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他經常和我一起逃學掏鳥蛋摸泥鰍的!誰知後來居然考上了進士,又娶了公主,累經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到現在,已經是兵部侍郎了!而我呢……”

    他十分虛假地作出一個悲痛欲絕的表情。黃梓瑕壓根兒不想理他:“你這不馬上就要到蜀地,實現你的人生理想了嗎?”

    “對啊,這就是我人生的意義!”周子秦眉飛色舞,揮舞著筷子說道,“哎哎,和你商討一下,以後我的頭銜就是‘禦封捕快,欽賜仵作’,你覺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黃梓瑕簡直無語了。

    “那要不……‘奉旨剖屍’?”

    黃梓瑕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反正,隨便什麽吧,總比這輩子唯唯諾諾,冠一個‘某某駙馬’好,對不對?”

    “你不喜歡,自然有一大堆人擠破了頭,操什麽心啊?”黃梓瑕鄙視了他一下。

    下麵說書人的聲音又傳過來:“諸位,說到同昌公主,大家可知昨日在薦福寺,發生了一起天雷劈死人的報應?”

    下麵的人都嘩然,有人大聲問道:“昨日薦福寺那個被雷劈死的人,居然與同昌公主有關麽?”

    “正是!大理寺的崔少卿已經命人察明,這人正是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此人是公主身邊的近侍之一,此次被雷劈死,同昌公主也是詫異莫名,不知自己身邊怎麽會出現這樣罪大惡極、以至於被天雷劈死的惡人。”

    “說書人的消息好靈通啊。”黃梓瑕自言自語。

    周子秦洋洋得意地說:“當然啦,大街小巷多少嘴巴,都是他們的消息來源呢。不過我也不差,早和大理寺的人搞好關係了。我跟你說,這事我昨晚就挖到了內部消息!”

    黃梓瑕現在雖然心事重重,但還是問:“什麽內幕?”

    “這個魏喜敏啊,從小被指派給同昌公主,對同昌公主那叫一個忠心耿耿的,簡直是公主指哪打哪的一條忠犬。所以知道他被雷劈死了,同昌公主震怒了,昨天晚上親自去崔少卿府上,說是詢問魏喜敏的死因,實際上是給崔少卿施加壓力,讓他一定要盡早解決此案。”

    “怎麽解決?從昨天現場的種種情況來看,天降霹靂湊巧傷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就是啊,所以同昌公主還有一個要求,就是如今整個京城都在說她身邊的人罪大惡極,遭受天譴,所以她要求崔少卿盡早給個說法,免得辱及公主府的名聲。”

    “難怪崔少卿昨天一聽說與同昌公主有關,臉上那種悲痛欲絕的樣子。”黃梓瑕微微皺眉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她是皇上最寵愛的同昌公主,又能管得了京城人民愛說什麽嗎?”

    “你看,這不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嗎?”周子秦聳聳肩,“擺明了無從查起的案件,偏偏還有個公主一定要為她身邊的宦官洗清罪名,這事落誰手上都是個燙手山芋。”

    黃梓瑕不置可否,轉移話題問:“上次說的,我朋友張行英那件事,現在有著落了嗎?”

    “唔……別這麽煞風景嘛,吃完再說吧,不然顯得你請我吃飯就是為了托我辦事似的。”

    “奇怪了,我身為末等宦官,一個月的俸祿隻有二兩銀子,如果不是為了托你辦事,我硬生生拿出一兩銀來請你到綴錦樓吃飯幹嘛?”黃梓瑕十分坦白,毫不掩飾,“這事啊,要快,而且一定要飛快!因為我再過兩三天就要跟王爺去蜀地了。”

    到時候她要投入家人的冤案之中,哪還有時間去管張行英?

    周子秦豪爽地拍胸脯:“好,這麽說吧,京城防衛司第三馬隊隊長徐叢雲,我鐵哥們,他讓我今天下午就帶著張行英去他那兒報到。我敢保證,隻要張行英過去了,絕對沒問題!”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好,如果這事成了,以後我們在蜀地碰麵時,我再請你吃飯。”

    “如果不成呢?”

    “把今天的這一頓也吐出來還給我!”

    京城名醫館端瑞堂,連曬藥的地方都不同凡響。偌大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一個竹匾接著一個竹匾,跟魚鱗似的。匾內曬滿了各種切好的藥材。

    在滿地曬開的竹匾中,張行英正站在中間,端著一個足有七尺直徑的竹匾翻抖著,讓藥材被日光曬得更均勻一點。他身材高,臂力強,竹匾高高掄起又落下,上麵的藥香頓時散逸開來。

    遍地的竹匾,他一個個翻動,一排排走動,眼看越走越遠,黃梓瑕趕緊叫他:“張二哥!”

    張行英回頭看到他們兩人,麵露疑惑神色:“兩位是……?”

    黃梓瑕壓低聲音,叫他:“張二哥。”

    張行英端詳她的模樣許久,才“啊”了一聲,指著她結結巴巴:“你,你是黃……”

    “對,我是來還人情的。”黃梓瑕把重音放在“還”字上,趕緊打斷他的話,說,“前個月,幸好張二哥幫我進城,可也害得你如今淪落到此。所以我今日過來,是想投桃報李,給你介紹個事情做。”

    張行英依然瞠目結舌:“你……”

    “我是楊崇古啊!你別說你幫了我就忘記我了!”黃梓瑕拚命對他使眼色。

    張行英這才醒悟過來,她現在是四海通緝的罪犯,當然不能泄露真實身份。但他還是一時難以接受,隻能呆呆看著她,機械地回答:“哦哦,楊崇古啊……你現在是在……”

    “我如今在夔王爺手下做事,想不到吧。”黃梓瑕趕緊說著,看著他震驚的神情,立即把話題扯到別人身上,指了指周子秦,“這位是刑部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

    周子秦向來熱心,趕緊對著他拱手:“張二哥!雖然未曾謀麵,但我聽崇古多次提起你了!他說張二哥義薄雲天,俠肝義膽,忠孝兩全,古道熱腸……哎呀!”

    最後兩個字,是因為他被黃梓瑕踩了一腳。不過周子秦顯然不拘小節,繼續在那裏絮叨:“你放心,崇古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事包在我身上,我義不容辭……”

    還沒等他說完,曬場旁邊小屋的門打開了,一個老頭探頭朝他們大吼:“吵什麽吵!張行英,你還不快點去翻藥?這些藥不及早曬幹,櫃上拿什麽用?”

    張行英趕緊應了一聲,然後又俯身端起下一個竹匾,開始翻動藥材。

    周子秦不敢置信地看著周圍這竹匾的汪洋大海,問:“張二哥,這裏就你一個人?一個人每天要把這些竹匾全部翻一次?”

    張行英搖頭,一邊放下手中的竹匾,拿起另一個翻,一邊說:“不,四次。早上兩次,下午兩次。”

    “那你一整天不用幹別的,光翻藥就行了!”

    “不行。”張行英有點心虛地說,“還要切藥,碾藥,搗藥,煎藥,炮藥,蜜煉……我做不太利索,老是完不成師父交代的活兒,所以每天得早些起來,晚上也要遲點睡。”

    “你爹好歹也是坐堂大夫,怎麽都不帶你一下?”

    張行英泄氣地搖搖頭,說:“我爹年邁多病,無法來坐堂問診了,如今端瑞堂肯收我,給我個活幹就不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手下不停,說話間又翻了三四個竹匾。

    周子秦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別翻了,走吧走吧!連我都看不下去了,這端瑞堂這麽會壓榨人!”

    張行英趕緊搶住差點翻倒的竹匾:“去……去哪兒?”

    旁邊那個老頭見他們不理自己,大怒:“張行英!給我仔細點幹活!幹不完別怪我趕你走!”

    “趕什麽趕?告訴你,不幹了!”周子秦一把拉起張行英轉身就走,“京城防衛司等著他呢,誰有空在這兒聽你叨叨?”

    老頭兒吹胡子瞪眼:“京城防衛司?開玩笑呢!能進那裏的人非富即貴,這小子憑什麽?”

    “京城防衛司就要他,你管得著麽?”周子秦丟下一句,不屑看他一眼,“等張二哥混個兩三年,轉去神策軍,氣死你!”

    老頭兒真的快被氣死了:“癡人說夢!張行英,你走了就別回來了!”

    張行英一臉躊躇,但黃梓瑕卻看到他的眼睛亮了,手中的竹匾也終於丟掉了。

    “好啦,一句話,去不去?”周子秦拍著他的肩,儼然已經是他兄弟的模樣,“就你這身材,你這一身霸氣,不去神策軍簡直是他們的損失啊!”

    “去!”

    京城防衛司馬隊隊長徐叢雲豪爽開朗,他與周子秦自小認識,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他與張行英閑扯了幾句,知道他之前在夔王府儀仗隊,便問:“夔王身邊可都是千挑萬選的人,你既然能被選中,必定是極出色的,可現在怎麽又出來了呢?”

    張行英一時猶豫。黃梓瑕趕緊說:“張二哥是時運不濟,剛好在扈從時鬧肚子,結果落在後麵了,不巧又被發現,所以才被發出來了。”

    徐叢雲看著黃梓瑕,問:“這位公公是?”

    “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如今夔王爺身邊的近侍。”周子秦說。

    徐叢雲頓時又驚又喜:“啥!莫非就是破了四方案還有夔王妃案的那位楊公公?真是失敬,失敬啊!”

    張行英在旁用力點頭,崇拜地看著黃梓瑕。

    周子秦也肯定地說:“對,崇古很厲害的,僅次於我最仰慕的黃梓瑕。”

    黃梓瑕清清楚楚地看到張行英的笑臉變得僵硬了。她隻好謙虛說:“哪裏哪裏,隻是湊巧。”

    徐叢雲抬手用力拍拍張行英的背,一直站得筆直的張行英被他的巨掌拍得幾乎要把肺都吐出來了。

    “既然有二位擔保,而且他當初能進夔王府儀仗隊,相信身體和家世背景應該都沒有任何問題。這樣吧,第三馬隊人最少,你先編入那邊,這一兩個月先跟著大家走走看看,沒什麽問題的話,下個月知照了王都尉之後,正式編入名冊,這事就算定了。”

    張行英這下就算被他拍得心肝脾胃腎都吐出來也是心甘情願了。他激動地說不出話來,隻會站在那裏傻笑。

    黃梓瑕也是長出了一口氣,她深心裏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張行英,如今張行英處境改善,她終於覺得自己可以安心去蜀地,不再虧欠於人了。

    大事商量完畢,周子秦呼朋引伴,京城防衛司幾個隊長都被叫上,由他做東,直奔酒樓而去。

    身為窮人的黃梓瑕和張行英壓根兒就不敢跟這個紈絝子弟搶,免得這一桌酒席要自己賣身籌錢。

    也不知運氣好還是差,一夥人一出門就遇見了王蘊。

    “王兄!”

    “王都尉!”

    眾人趕緊打招呼,一看他身後還有一位麵容俊美的男人,正是駙馬韋保衡,趕緊又紛紛上前見過,有喊駙馬的,有喊韋侍郎的,一時間衙門口熱鬧非凡。

    韋保衡脾氣甚好,笑眯眯向眾人點頭致意。王蘊則瞥了黃梓瑕一眼,不深不淺地笑問:“子秦帶楊公公過來,有什麽要事嗎?”

    周子秦趕緊拉過張行英,說:“我聽說徐大哥的馬隊缺人,所以給引薦了一位。這是張行英,家世清白,身手利落,你看,長相也是百裏挑一的,而且和崇古也很熟,絕對可以的。徐大哥說先試一個月,若可以的話再向你上報,到時還請王兄多多關照啊!”

    “楊崇古介紹的?”王蘊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

    周子秦對他們之間的恩怨毫不知情,還笑著點頭。

    張行英更是隻顧著緊張地向王蘊行禮。

    王蘊一抬手製止,說道:“子秦,原本徐隊已經答應他留下來了,我也不好說什麽,之前馬隊所有兄弟進出,我一般也不幹涉。但是這位兄弟這事,恐怕不成。”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其他人也沒想到王蘊會忽然說出這麽煞風景的話,個個麵麵相覷。

    王蘊見眾人這樣,又露出一絲笑意,說:“倒不是有意為難這位兄弟,隻是你們都知道我即將調往禦林軍。在臨走之前,我欲為防衛司衙門留一個標準,既能考驗新兵素質,又不至於傷了和氣,隻是還未來得及和大家商議。”

    王蘊此去禦林軍,算是平調,但禦林軍中前途雖廣,上麵卻有多位上司,絕沒有他一人坐鎮京城防衛司來得愉快。

    京城防衛司有些人確實隻會上馬,就為了混幾年資曆而托關係進來的。此時聽說王蘊有辦法卡住不合格的,又不傷和氣,眾人都趕緊追問他是什麽辦法。

    王蘊目光上下打量張行英,又著意看了看他的手,說:“馬韁痕跡猶在,想必是會騎馬的,必定也會擊鞠吧?”

    擊鞠就是大唐皇室風行的馬球,張行英自然也會,點了點頭。

    “擊鞠出色的人,馬上馬下的身手不必說,對馬匹的控製操縱也定是上佳。不如明日你們尋幾個人組一隊,我們防衛司也會召集幾個善於擊鞠的,到時候我們比一場,既不傷了和氣,又能檢驗一下張兄弟的身手,你看如何?”

    王蘊此言一出,眾人都是拍手稱讚。廢話,上司說出的話,誰敢不附和不叫好?什麽“都尉高明”,“高瞻遠矚”,“為防衛司衙門解決後顧之憂”這類的話就不要臉地往外蹦。

    王蘊臉上的笑容依然如春風和煦,笑著朝向張行英和黃梓瑕看了一眼:“既然大家都讚成,那麽明日卯時,靜候諸位。”

    “豈有此理!王蘊這壞蛋,平時稱兄道弟的,關鍵時刻居然拆我們的台!”

    回來的路上,周子秦帶著他們去看京城防衛司擊鞠場。他雙手叉腰站在場邊,望著平坦的沙地,表示很鬱悶。

    “誰都知道他要被調到禦林軍去了,臨走前放點水不是名正言順麽,居然還想出這麽個歪主意!”

    張行英遲疑地說:“但是……但是我覺得王都尉說得有道理,京城防衛司職責重大,審核嚴格也是應該……”

    “你還沒進京城防衛司,就先別站在王都尉那邊說話了!”周子秦氣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京城防衛司的馬隊,擊鞠功夫可算是京城第一?每年京城各個衙門擊鞠比賽,京城防衛司奪魁毫無懸念。你說,就你一個平民百姓,上哪兒去拉人幫你打這一場?這不是必輸無疑麽!”

    必輸無疑嗎?

    張行英也有點怔愣的模樣。

    “也不是說輸了就不要你,但如果我們不能打一場漂亮的馬球給他們看,卡你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周子秦點著手指,說,“一支擊鞠隊起碼得五個人吧。崇古,你會擊鞠嗎?”

    黃梓瑕點點頭,說:“打過。”

    “行英,你行不?”

    張行英點頭:“我也打過。”

    “還差兩個人……”周子秦蹲在擊鞠場邊的柳樹下,扳著手指有點痛苦地點數,“叫誰好呢……京城裏擊鞠最有名的幾個人我想想看……”

    “昭王爺。”黃梓瑕忽然說。

    周子秦點頭:“沒錯,昭王擊鞠的確厲害,不過一般人誰能請得動他?別說請他了,他整日不在府上,見他一麵都難……”

    還沒等他說完,黃梓瑕已經按住旁邊的欄杆,飛身躍入了麵前的擊鞠場。

    場上一場球剛剛打完,黃沙還未沉澱,猶有一層塵埃還漂浮在半空。她卻視而不見,直越過沙塵,向著對麵場邊的休息所在跑去。

    聽到她跑來的聲音,正在挑選球杆的那兩個人回過頭。

    周子秦眼睛都快掉下來了:“昭王?他怎麽……這麽巧,剛好和鄂王在這裏?”

    隻見黃梓瑕對著昭王李汭施禮,周子秦聽不見他們說什麽,隻見昭王臉上帶著笑意點頭,然後將自己手中的球杆遞給了她。

    黃梓瑕一手持杆,一手挽住旁邊一匹馬,一個翻身便上了馬。昭王也上了另一匹馬,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向著場上一個孤零零擺在場地正中的球飛馳而去。

    周子秦趕緊從場邊跑過,湊近站在旁邊含笑觀看的鄂王李潤,問:“鄂王爺,他們……這是在幹嘛?”

    李潤含笑道:“楊公公與昭王賭賽呢,看誰能先進一個球。”

    楊崇古莫名其妙要和昭王賭什麽賽?周子秦一頭霧水,又問:“賭賽的彩頭是?”

    “還沒說,隻說贏了之後昭王要答應她一件事。”

    周子秦失笑:“他怎麽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要不是他聲勢這麽囂張,昭王怎麽會一下子就答應呢?你也知道昭王最受不得激。”

    說話間,兩匹馬已經衝到場上那球的左右,兩人都是快捷絕倫,幾乎不相上下,同時到達。

    兩柄擊球杆同時擊出。昭王的球杆直擊向小球下部,而黃梓瑕的球杆卻在中途轉而拍在他的球杆上。

    “哢”的一聲,兩根球杆拍在一處。黃梓瑕沒能完全阻止昭王的去勢,卻因此將球被擊出的力道減緩。在昭王看向飛出的球的一瞬間,她已經提馬奔向極速下落的那個球。

    球正落在球門不遠處。周子秦在心裏暗叫一聲好險,差點被昭王一下子就進球了。

    眾人正等著看她帶球衝向昭王那邊的球門,而昭王也勒馬站在自己這邊場上,舉著球杆指著她笑道:“楊公公,放馬過來吧!我倒要看看你能……”

    話音未落,他看見騎在馬的她對他笑了一笑,一個俯身揮起手中球杆,擊在了球上。

    “啪”的一響,球應聲入門,落在了她身後的球門內。

    這一下,旁觀者都是一陣愕然,不知道她破了自己的球門是什麽意思。

    黃梓瑕卻十分愉快地縱馬奔向昭王,笑問:“昭王爺,我們剛剛隻說誰先進球者為勝,可有人約定過哪方球門屬於誰?”

    昭王頓時無語:“楊公公,進自己家球門也算進球嗎?”

    “第一,我們當時並沒有約定過各自的球門,所以我身後的球門也不能算是我的,對不對?第二,誰叫我技不如人,為了請昭王爺幫忙,隻能出此下策,鑽您的空子呢?”她滿臉笑意,耍賴都耍得這麽可愛,讓昭王覺得又好氣又滿足,不由得舉起手中球杆輕拍了一下她身下那匹馬的屁股,哈哈大笑,“實在可惡,居然敢設計本王。”

    兩人既分出了勝負,昭王又心情愉快,於是撥馬回轉到場外休息。

    “子秦也在啊?還有那個小子是誰?”昭王一指張行英。

    周子秦趕緊說:“是我們朋友,這回本要進京城防衛司,不巧遇到了一些小麻煩。”

    昭王轉頭笑看黃梓瑕:“這麽說,找我賭賽就是為了他?”

    “請昭王爺恕罪!”黃梓瑕趕緊把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

    聽說是與京城防衛司擊鞠,昭王頓時來了興趣:“這事我喜歡!這回我非幫你們把京城防衛司的馬隊給打趴下不可,好好讓他們知道知道,誰才是京城擊鞠第一人!對了,我們這邊都有誰?”

    黃梓瑕指指自己,張行英,周子秦。

    “加上我也才四個?”昭王的目光落在了鄂王李潤的身上。

    李潤苦笑:“這個……”

    “別這個那個了,七哥,就差一個,去不去一句話!”

    “那就去吧。”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黃梓瑕就被窗外的小鳥吵醒了。

    一想到今天是重要的一天,她趕緊跳起來,首先拿布條把自己的胸裹得嚴實,然後挑一件窄袖的衣服穿了,跑到院子裏去活動筋骨。

    夔王府的夏日清晨,一路女貞子花盛開,白色的花朵鋪滿一地,青澀的香氣暗暗蔓延。

    經過馬廄的時候,想起什麽,又趕緊跑到管馬的王伯身邊:“王伯,我今天要借用一下那拂沙,可以嗎?”

    “行啊,王爺說這匹馬就歸你了,你隨時可以騎出去。”

    “太好啦!多謝王伯了!”她開心地跳起來,卻聽到旁邊的滌惡重重打了個響鼻,湊頭到她麵前看著她。

    黃梓瑕怕它的鼻涕噴到自己,趕緊抬手按住它的鼻子,但在看向它眼睛的時候,又心覺不對。麵前滌惡那雙碩大烏黑的眼睛中,倒映著她身後的晴天白雲,也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頎長挺拔,就站在她的身後。

    她戰戰兢兢地回頭:“王爺。”

    李舒白站在她身後三步之遠,神情平淡:“一大早去哪兒?”

    “去……去和京城防衛司打一場馬球。”她壓根兒不敢欺騙麵前這個人。今天這場馬球一打,李舒白還能不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還要靠著他帶她去蜀地呢,瞞著他對自己絕沒有好處。

    “京城防衛司……王蘊?”他微微挑眉。

    “嗯,周子秦拉了昭王鄂王過來,我們組一隊,和王蘊打一場。”至於張行英,還是先隱瞞再說。

    李舒白身兼數職,朝中事務繁多,哪有那麽多時間管她,所以隻“嗯”了一聲,便牽過滌惡,飛身上馬。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正去解那拂沙,李舒白又回轉馬頭,居高臨下看著她說:“京城防衛司那一群年輕人,向來沒輕沒重,論起擊鞠的粗野是京城有名的。”

    黃梓瑕點頭,還在揣摩他是什麽意思,又聽到他低而倉促地說:“你……小心留神,別傷到自己了。”

    “哦。”她點頭,有點遲疑地抬頭看他。

    “免得你若是受傷,行程便要推遲了。”他丟下一句解釋,然後撥轉馬頭,馬上就離去了。

    留下黃梓瑕牽著那拂沙慢慢走過女貞子開遍的青磚路,忽然之間有點心虛的感覺。

    等她騎著那拂沙趕到馬球場時,發現張行英已經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場邊了。

    “張二哥。”她跳下馬,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你沒有自己的馬呀?”

    “我家怎麽可能買得起馬呢?”張行英不好意思地說,“所以,其實我平時也沒怎麽打過馬球,技藝很生疏。”

    “沒事,這回我們拉來了昭王和鄂王,京城防衛司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有所顧忌,我們的勝算還是不小的。”黃梓瑕安慰他說。

    “嗯,總之,多謝你和子秦兄了。”張行英望著她,感激地說。

    黃梓瑕揮揮手:“沒啥,我們不會讓你回端瑞堂受氣的。”

    “就是嘛,今天非得把你弄進防衛司,然後到端瑞堂氣死那個老頭。”身後傳來周子秦的聲音。他手裏牽著自己的馬,拍了拍馬頸,“小瑕,打個招呼。”

    那匹馬立即很乖地向他們點頭致意。

    黃梓瑕聽到那個名字,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小瑕?”

    “對啊,黃梓瑕的瑕。”周子秦深情地摸著馬頭說。

    黃梓瑕和張行英默默對望一眼,都看見了彼此臉上無語的表情。

    旭日東升,夏日的陽光剛一出來就給長安帶來了炎熱。

    京城防衛司來了百餘人,除了都尉王蘊之外,徐叢雲等幾個隊長、司中大部分人都來了,還有駙馬韋保衡居然也在。

    王蘊看著他們這邊,笑著過來問:“就隻有你們三個人嗎?咦,隻有兩匹馬,那可怎麽湊一隊馬隊?”

    他笑容溫和,可黃梓瑕怎麽瞧他怎麽覺得不自在。明知道他討厭自己,甚至可能是恨自己,但表麵上卻還這樣輕鬆愉悅,這種人,是她最怵的對象。

    周子秦卻對著王蘊笑道:“急什麽啊,還有兩個人,待會兒過來時,你一定看到就會認輸了。”

    “哦……”王蘊瞧了黃梓瑕一眼,問,“難道是夔王爺?”

    周子秦眨眨眼:“不是,但也足以震到你了。”

    “那我拭目以待了。”王蘊笑道,轉身回到自己那邊的位置上。周子秦一眼看到駙馬韋保衡正在擦拭自己手中的一根球杆,不由得“哎呀”了一聲,說:“不會吧,王蘊太狠了!”

    “怎麽了?”黃梓瑕問。

    “韋保衡居然要上場!”

    “駙馬擊鞠很厲害嗎?”

    “豈止厲害!當初要不是他在大明宮元日的一場擊鞠賽中大放異彩,一個人控製了整場比賽,力挫吐蕃五大擊鞠高手,又怎麽會被皇上讚賞,被同昌公主看上呢?”

    “太狠了……”黃梓瑕看看周子秦那匹溫順無比的“小瑕”,看看連馬都沒有的張行英,再看看自己纖細的手腕,不由得覺得這場球真是堪憂。

    正在她一籌莫展之際,擊鞠場外傳來一陣山呼萬歲的聲音,竟是皇帝帶著郭淑妃和同昌公主到來了。

    皇帝穿著玄色常服,麵容上堆滿笑意,與女兒同昌公主說說笑笑地走到場邊。宮人們迅速陳設好了禦座,郭淑妃十分溫柔體貼,親手為皇帝陳設瓜果點心,因怕沙塵,又親自蓋上錦罩。

    郭淑妃年紀與皇帝差不多,但因常年保養得宜,依然雪膚花貌,看起來如珍珠般豐腴瑩潤,極有風韻。

    同昌公主的眉眼與郭淑妃十分相像,但輪廓較硬,五官又比她母親單薄,雖然與皇帝言笑晏晏,眉目歡愉,卻依然掩不住本身那種銳利而脆弱的美,仿佛易折的冰淩。

    皇帝落座後,目光掃了眾人一眼,笑道:“聽說七弟九弟你們要來一場擊鞠比賽,朕趕緊就過來了!這可是一場難得的盛事,不容錯過。”

    大唐皇帝幾乎個個喜愛擊鞠,當年穆宗皇帝年僅三十,因為在擊鞠時被打球供奉誤擊頭部,以至於三十歲便中風駕崩。繼任的敬宗皇帝又因沉迷於擊鞠,年僅十八歲便被宦官謀害。但擊鞠風潮在皇室中依然有增無減,當今皇上雖然不太擅長擊鞠,但卻極愛觀看,尤其是今日還有皇親國戚參與,更是讓他連朝政都丟下了,前來觀賞。

    眾人向皇上行禮見過。不知道是不是黃梓瑕太過敏感,她總覺得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笑容略顯僵硬。

    或許,他在看到她的時候,想起來身在太極宮的王皇後吧。

    等皇帝坐定,昭王與鄂王並轡而行,在眾人的簇擁中騎馬進來了。王蘊看見他們向黃梓瑕等走去,頓時知道了他們請來的幫手是誰。但他神情如常,似乎毫不介意,隻笑著從那邊過來,與兩位王爺見過,一番寒暄客套,舉止落落大方,連看見他們的驚喜都表現得分寸極佳。

    黃梓瑕隻能默然給自己的那拂沙喂馬料。

    周子秦臉皮最厚,見兩位王爺也沒有多餘的替換馬匹,便直接對王蘊說:“王兄,跟你商量個事情吧,我們這邊缺一匹馬,不如你們借我們一匹?”

    京城防衛司的人暗地嗤笑,畢竟,臨到比賽才向對方借馬的事情,估計是古往今來第一遭。

    王蘊卻毫不介意,一派光風霽月的坦然,抬手向後示意:“我們帶了十餘匹馬過來,子秦你看上哪一匹,盡管挑走。”

    周子秦也毫不客氣,一指駙馬韋保衡身邊的那匹栗色高頭大馬,說:“就那匹吧!”

    韋保衡笑道:“子秦,你簡直是個人精。”

    “廢話,你看上的馬,那自然是最好的,我最佩服你的眼光了。”他說著,毫不客氣地將栗色馬牽了過來,將韁繩遞到張行英手中,“趕緊騎上去試試,熟悉一下感覺。”

    韋保衡雖是駙馬,脾氣卻甚好。他隨手拉過了旁邊一匹黑色的健馬,笑道:“換匹馬照樣贏你。”

    馬球場已經清理平整,昭王李汭與王蘊猜枚,定下左右場地,雙方套上衣服,黃梓瑕這邊為紅衣,王蘊那邊為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