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六 假作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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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九 楊花蹤跡

    有時候,黃梓瑕真的是佩服李舒白。

    別的不說,一個人可以什麽事情都管,什麽衙門都操心,什麽外邦都要打交道,也不能不算是一種奇跡了吧。

    她這樣感慨著,在戶部蜷著腳嗑瓜子,拿著剛從大理寺拿過來的卷宗,想著那個案件,一邊順便陪著李舒白處理各種案宗。

    “王知事,這是你前日撰寫的律疏編注,第三十七頁有一處月份出錯,第十六頁、第五十四頁各有人名錯誤,你可再校對一遍。徐知事,你把蔣偉旭曆年的升遷調過來,應該在存檔處第一排第四間檔案房第十二排架上,皇上明日早朝要擢升他,到時記得進呈禦覽。張知事,你明日知照程侍郎,關於史承曜調任雲州刺史一事駁回,史承曜叔父昔年曾於雲州犯案,依例需避諱,三年前曾任兗州刺史的梁庭芳丁憂即將期滿,可任此職……”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瓜子真的嗑不下去了。

    她捏著瓜子,默默在心裏想,這可怕的記憶力,會不會連十年前某一天早上起來窗前的樹上有幾片葉子還記得?

    不多久,戶部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他帶著她前往工部。他即將前往蜀地,如今各衙門都有大堆的事情需要他迅速去處理完,不然離不開京城。

    工部的人看見李舒白,頓時上下狂喜,隻需上半天班卻特意等夔王到傍晚的工部尚書李用和自不必說,連門口的牽馬人都喜形於色。

    黃梓瑕一看見那大堆的賬簿,上麵滿滿全是赤字,頓時了解了他們的痛苦——攤上當今皇上這樣喜歡營建行宮離院的人,簡直是本朝工部的大不幸啊!

    李用和每交代一次賬目,都要痛苦一番:“去年,同昌公主出閣,營建公主府簡直是掏空了國庫,今年初,又營建了建弼宮,到現在亭台樓閣尚有不齊,實在是不知道從哪兒籌錢了。可現下,又到了不得不花錢的地步——就在前日的暴雨中,京城南麵地勢低窪的幾個坊市都被水淹了,下水道壓根兒排不出去,積水最深處足有丈餘啊!王爺您也是知道的,上頭的明渠還好,這地下暗渠的錢,是怎麽花都不知道的,那些工人在地下亂挖一氣,負責水道的人也隻能站在上麵看一看,看外麵清理得整齊,就要結錢,其實裏麵到底怎麽樣,誰知道呢?這不前月剛剛疏通過的水道,已經堵住了,昨天,隸屬我部的陸知事,竟掉在水裏,被淹死了!現在京城裏議論紛紛,都說是我們工部自作自受,簡直讓我部無地自容啊!”

    李舒白微皺眉頭,接過賬本,卻沒說什麽,坐下來開始翻看。

    所有人都忙著替他端茶倒水,跟伺候救星似的,黃梓瑕這個正經的小宦官倒沒了事情做。

    她左右無事,便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拔出來畫了一下薦福寺的布局,推算了一下當時情形。

    蠟燭被雷劈中而爆炸時,嫌疑人之一呂至元身在家中,有大夫及街坊等多人證明,基本可以排除嫌疑。除非,找出他相隔半個長安也能對魏喜敏下手的辦法。

    嫌疑人之二,張行英。魏喜敏身上著火的那一刻,剛好是他替滴翠撿拾帷帽而接近巨燭的時候。他是否有可能在看見魏喜敏的那一刻,為了替滴翠報仇而推倒蠟燭,將魏喜敏燒死?

    嫌疑人之三,呂滴翠。魏喜敏既然在蠟燭旁邊,必定同時也離滴翠不遠。她家中製作蠟燭多年,或許有辦法在短時間內讓身旁蠟燭炸裂?

    她想了想,又畫出第四個可能,張行英與呂滴翠聯手,在薦福寺內殺害魏喜敏。

    猶豫了一下,又寫下第五個可能,呂至元與滴翠合謀,人前演戲,殺死魏喜敏。

    但她看著第五個可能,又歎了口氣,慢慢把它劃掉了。

    所以目前已經浮出水麵的,就是如此。

    她又取出李舒白轉交給她的大理寺調查資料,看著紙上列舉的人名一一對照。

    這是當日駙馬韋保衡受傷時在場及不在場的所有有關人等,防衛司的馬夫、擊鞠場的清理人等全部列舉於上,並應黃梓瑕要求,理出了他們是否曾與駙馬接觸的過往。

    然而,黃梓瑕看著上麵一排“與駙馬未曾謀麵”、“曾於衙門口見過一麵”、“曾替駙馬所騎之馬喂過草料”之類的話,不由得扶額輕歎,頭大如鬥。

    “怎麽了?看起來你比我還煩。”

    身後這冷淡清冽的聲音,必然來自於李舒白。

    她無奈道:“要是我能與你一樣,對京城所有人了如指掌就好了。”

    “怎麽可能。京城百萬人,我就算天天上街也看不遍這麽多——而且,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就算是朝夕相處,也不可能。”

    他說著,將她手中那疊紙取過,翻看了一遍。

    他看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掠過,然後交還到她手中,指著某一頁的一個名字,說:“這個人,你可以去詳細查一查。”

    黃梓瑕低頭看去,原來是一個名叫錢關索的男人,今年四十二歲,身份是錢記車馬行的老板,那匹折蹄的黑馬,正是出自他的車馬行。

    他在大理寺前去調查時如此回話——

    此馬來自張掖,去年四月自霍家馬場購入。六月抵京,休整兩月後,於九月初送交京城防衛司。因膘肥體壯,訓練有素,還曾受過王都尉褒獎。至於馬失前蹄,這個是馬掌出事,與他運送的這一批馬絕對無關。

    又問他與駙馬是否有過交往,他斷然否認,稱未曾有幸識得駙馬之麵。

    黃梓瑕微有詫異,問:“王爺的意思,駙馬出事的原因與那匹馬的來曆有關?”

    “不,我的意思隻是——”他的手指向後麵那句話,“這個錢老板,事實上見過駙馬一麵。”

    黃梓瑕趕緊問:“王爺怎麽知道?”

    “那一群馬運到時,王蘊邀請我及兵部一幹人等前來試馬。駙馬韋保衡當時也來了。我在試馬時聽韋保衡抱怨說,塞外人口音不對,送過來的馬得有一年半載才能習慣京城口令。當時場內外聽到駙馬話的人都在笑,但唯有一個帶著一群馴馬人的身材矮胖的男人若有所思。不久我便聽到京城笑談,說錢記車馬行的馴馬師傅們都在苦練官話,苦不堪言下有幾人還在街上大罵錢老板是個死矮胖子,所以我想,錢記的老板錢關索,必定就是那個男人了。”

    黃梓瑕點頭:“嗯,大理寺的記錄中,其他人連替韋駙馬喂過馬都要供認,既然他隱瞞此事,想必另有原因。”

    李舒白見她已經加以注意,便不再說話,隻回頭示意工部的人把賬本都搬走,說:“我已臨時裁撤了幾筆開銷,湊出二萬五千多兩銀子,差不多夠整修一次全長安的水道了。”

    工部尚書一臉苦笑:“多謝王爺,可……今年雨水必多,卑職怕這一次通水道的錢湊出來之後,過幾日暴雨再下,又總會有哪裏的水道會淤塞,到時候王爺還能幫我們再籌一次錢麽?”

    “一次就夠了,本王保證今年長安絕不會再堵塞。”他說著,回頭示意黃梓瑕跟自己回府去,“明日你叫上工人和負責人,本王自會宣布新條令,讓他們不敢再偷工減料,憊懶懈怠。”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回王府。

    馬車在長安的街市上平穩地駛過,李舒白隨口問她:“剛剛不便問你,今日王皇後可有為難你?”

    黃梓瑕苦著一張臉,說:“自然有。她居然讓我這樣一個小宦官幫她重返大明宮蓬萊殿。”

    他輕描淡寫道:“這是讓你帶給我的話,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事了。”

    李舒白問:“特意找你麵見,就為了讓你帶這麽一句話?”

    黃梓瑕點頭。

    李舒白微微皺眉。但他並未說出來,她也不能問,目光無意識地在窗外掠過。長安各坊一一經過,有些坊牆很高,有些很矮,最矮的,不過半人高而已。

    所以,在經過大寧坊時,她看到窗外一掠而過的兩個人。

    在大寧坊及腰的坊牆內,站在那裏的一個女子,那側麵在已經濃重的暮色之中,輪廓略顯模糊,卻讓她頓時站起身,來不及叫阿遠伯,就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幸好因為是在街市之上,馬車的速度並不快。她身手十分靈活,跳下車,一個輕微的趔趄便站穩了身體。

    李舒白隔著車窗看了她一眼,示意跟在車旁的景毓。

    馬車拐了個彎,緩緩停下來,在角落中等著黃梓瑕。

    黃梓瑕貓著腰貼牆邊走到那兩個人所在的地方,靜靜地聽著那兩個人說話。

    背對著牆壁的,是一個男人,聲音溫厚醇和,說道:“滴翠姑娘,你連帷帽都不戴,一個人跑到這裏來,是想做什麽呢?”

    在深重的暮色之中讓黃梓瑕一眼便注意到的女子,正是滴翠。

    而站在她對麵的人,聲音讓黃梓瑕覺得十分熟悉,但此時她已經無暇去思索,隻能屏息靜聽下麵的動靜。

    滴翠驚惶無措地站在那人對麵,嗓音透露了她的極度緊張:“你……你找我幹什麽?”

    他沉默望著她,許久才開口,卻不是回答她的問話,隻問:“你是想要殺了孫癩子,對嗎?而你連帷帽都不戴,是準備不再回去了,是不是?”

    滴翠一動不動,僵硬地站在他麵前,一句話也沒說。

    “剛剛離開的那個男人——張行英,他和你的來意是一樣的,不是嗎?”他說著,忽然輕聲笑出來,“孫癩子還真該在地下感到榮幸,居然有這麽多人在同一天為殺他而來,簡直成搶手貨了,真好笑。”

    天色越發暗了,滴翠的麵容和身影已經融到了夜色之中。長安城的閉門鼓一聲一聲催響,馬上就要宵禁了。

    滴翠抬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顫聲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我要走了。”

    “你怕什麽?你最恨的人,已經如你所願死在了他那個密不透風的牢籠之中,你不應該感到開心嗎?”

    滴翠再也沒說什麽,她猛然回頭,向著不遠處的坊門走去。

    “等一等……”那人在後麵喊她,聲音輕緩,幾步趕上了她。

    她驚懼地回頭看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他卻在她麵前蹲下來,抬手將她裙上的一塊灰跡拍去,說:“你自己沒注意到吧?還是不要弄髒比較好。”

    滴翠不自覺地扯起自己的裙裾退了一步,慌亂地說:“我……我自己會收拾的。”

    她仿佛極其畏懼麵前人,連退了好幾步,然後猛然轉過身,朝向坊門飛奔而去。

    而那男人站起身,看著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默然站了許久,才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找不到相似的人了,不是嗎?”

    黃梓瑕蹲在牆根下,聽著他的腳步聲緩緩向著另一邊而去。她還蹲在那裏發呆,後麵有人問:“還不走?”

    她聽出是李舒白的聲音,回頭一看,赫然發現堂堂夔王竟然和自己一樣蹲在這裏聽牆角,不由得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王……王爺!”

    他沒應聲,隻向著巷子中的馬車而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低聲問:“王爺可認出那個人是誰?”

    “難道你沒認出?”他反問。

    黃梓瑕點頭,許久,終於還是說:“公主……比滴翠長得美。”

    李舒白微微一哂,並不願提及這些事情,轉移了話題說:“從他們話中聽來,孫癩子似乎死了。”

    “是,我馬上去打探一下。”黃梓瑕說著,就要重回大理寺打聽消息。

    李舒白在後麵叫她:“楊崇古。”

    她回頭看他,微帶詫異。

    “急什麽。”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過飯再說。再說,有個人必定會馬上跑來的。”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跑了這一天,真的又累又餓,隻能默然跟著他上馬車。

    回到夔王府中,天色已完全黑了。

    李舒白一下車,景祐便趕緊迎上來。

    李舒白邊往裏麵走,邊對他說:“給我弄兩把大鐵鎖,越大越嚇人越好。”

    景祐也不問什麽用,應了一聲就下去準備了。

    黃梓瑕想了一想,頓時明白了他的手段,不由得咋舌:“王爺,這樣會不會太狠了一點……”

    “他們偷懶的時候,有想過自己太狠了嗎?”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不為所動,“水道堵塞淹死人的時候,他們就應該有覺悟,這是會死人的大事,不是可以拿錢敷衍了事的時候。”

    黃梓瑕點頭,心想,讓這位不好惹的主兒盯上了,估計明天開始,京城管水道這件事,就要從肥差變成苦差了。

    她正在想著告退的事情,李舒白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就乖乖跟上去了——雖然這位主兒難伺候,但一起吃飯她還是很樂意的,畢竟她現在肚子真的餓了。

    不過這頓飯吃得並不安生,才吃了幾口,景祐已經進來了。他的手中果然捧著兩把看起來就令人畏懼的大鐵鎖,黑黝黝的,十分沉重。

    他把鎖給李舒白過目,又對黃梓瑕說道:“崇古,周侍郎的小公子過來找你,就在門房處等著呢。”

    “周子秦?”黃梓瑕和李舒白對望一眼,兩人都看見了彼此眼中會心的意味——果然來了。

    他揮手說:“讓子秦直接來這裏,看出了什麽事。”

    “當然是出大事啦!”

    周子秦穿著一身胭脂紅長衣,係著翠綠色腰帶,頭上戴著頂雞油黃的紗冠,全身上下充滿了刺目的顏色。

    他本來就是一驚一乍的人,這回更是誇張,那種眉飛色舞的勁兒,簡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這句話最好的注解。

    “王爺,崇古!下午啊,我在大理寺查看駙馬韋保衡那件事的相關人口錄——你看到過嗎?”

    黃梓瑕點頭:“大理寺謄抄了一份給我。”

    “哦,我坐在大理寺內看的。就在黃昏的時候,你也知道,大理寺的人都古古怪怪的,房子也陰森森的,所以我看了兩遍之後,沒看到什麽有用的,就準備要走人了。結果就在此時,你猜怎麽著,外麵哄哄嚷嚷,說是死人啦!”

    “死者是誰?”黃梓瑕在他一大堆廢話中撈出唯一有用的內容,問。

    “簡直是讓人意想不到,簡直是石破天驚,簡直是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啊!”

    李舒白也終於忍不住了,皺眉說道:“長話短說!”

    “孫癩子死了!”周子秦立即風格大變。

    孫癩子,那個趁著滴翠昏迷而犯下禽獸不如之事的畜生,果然死了。

    黃梓瑕琢磨著韋駙馬的那句話,又問:“凶手是誰?”

    “不知道!目前線索頭緒……可說是一個也沒有!”周子秦說到這裏,才感覺到自己一路跑來口幹舌燥,抓過桌上的茶水先給自己灌了一通。

    黃梓瑕和李舒白無奈地對望一眼,各自按捺住性子,坐在案桌兩邊等著他說下文。

    周子秦灌下了一壺水,才擦擦嘴巴,說:“不行,這個我簡短不了,我一定得從頭開始說起。”

    “快說。”黃梓瑕簡直無語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你們不要怪我太會東拉西扯,這事我真的不交代不行,不然你們不知道裏麵的人誰是誰。話說京城內有個錢記車馬行,生意做得很大,老板名叫錢關索,估計你們是不知道啦……”

    黃梓瑕和李舒白又默然對望一眼,黃梓瑕以一種複雜而奇異的口吻說:“知道,聽說過。”

    周子秦毫無察覺,繼續說:“你們知道就最好啦。錢關索是長安最有名的車馬商,官府很多馬也都是他幫忙弄的。我見過他,一個矮胖子,整天樂嗬嗬的,果真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他從前年開始啊,生意不僅在車馬上,還籠絡了一批泥瓦匠、土木匠,甚至連京城工部通下水道的人都有幾個在他那兒掛著職,如今京城修繕房屋、營建塘池之類的也都找他——哎,他還振振有詞,說衣食住行四件事,前兩樣家中娘子管,後兩樣他管,這就叫……”

    黃梓瑕聽得真有些無奈了:“子秦,你能不能從那場殺人案講起?”

    “好吧。”周子秦頗有點挫敗,“今天傍晚,近黃昏時,錢關索和手下一個管事的在西市酒肆喝酒,結果喝醉了就大罵那個管事。至於原因,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原來那個孫癩子本就在坊間被人唾罵,聽說魏喜敏被天雷劈死後,覺得世間種種報應不爽,所以每日閉門不出。但那破門破屋的,他又怕被人破門而入害到自己,竟去找那個管事的賒賬修房子。管事的也不知為了什麽,叫了幾個人花一下午給他修了門窗。錢關索喝酒時一聽,火氣就上來了,說這麽一個人人喊打的混賬,又窮得連修繕都要賒賬,管事的是泥巴糊了七竅才答應吧。他罵了一陣,借著酒瘋,帶管事的直衝孫癩子家,說今日就算把他家拆了,也要討還這筆錢。”

    黃梓瑕對於他這樣的敘述十分滿意,所以點頭,問:“他找到孫癩子,然後起衝突了?”

    “不!當時酒肆內的人一看有熱鬧,老大一群人都跟著他走到孫癩子家門口。據說那門窗修得確實不錯,加固的門,加固的窗,那窗戶都是半寸厚實木板。他家門窗緊閉,簡直就跟鐵桶似的。錢關索一邊踹門一邊大罵孫癩子,裏麵一點聲響都沒有。後麵有人給他遞了一把斧子,錢關索借著酒興就把門劈開了,眾人怕他拿著斧子進去會把孫癩子給劈了,趕緊把斧頭奪下了,還給原主——你猜那個遞斧頭的人是誰?”

    黃梓瑕搖頭,周子秦又轉頭看連李舒白也猜不出來,頓時有點得意:“這人啊,出現在此處也奇怪,也不奇怪,正是呂至元那老頭兒啊!”

    黃梓瑕詫異問:“他怎麽會在那裏?”

    “京城人修繕房屋,不是經常在壁上安那種放燈盞的托兒麽?呂至元常和那個管事的合作,給人安燈盞托兒。這回西市的那個酒肆就在他的香燭鋪旁邊,聽說是向孫癩子討錢,呂至元大嚷說,孫癩子答應賠錢給他的,如今還不足額呢,可這個孫癩子有錢修房子,居然沒錢給他。所以他一氣之下,拿起劈蠟的一個小斧子就一起跟去討錢了。”

    黃梓瑕對於這個老頭兒無話可說,隻好又問:“然後他們一群人就把孫癩子給劈了?”

    “不!孫癩子已經死了!”周子秦激動不已,一拳砸在桌上,力道大得連那個茶壺都跳了兩下,“他們一群人踹開門,發現屋內破床上,那個孫癩子躺在床上,已經死得僵直。天這麽熱,屋內又緊閉著,整個屋內都已經有點發臭了!”

    黃梓瑕皺眉追問:“當時情形呢?”

    “當時旁人聞到臭味,都已經覺得不對勁,唯有發酒瘋的錢關索撲上去,還抓著孫癩子的衣服想拎起來打一頓。正跟在他身後的呂至元趕緊上前將他拉住,但孫癩子的屍體已經被掄到了床沿,等錢關索被拉住一鬆手,撲通一聲就摔到了地上,死得都已經僵直啦!呂至元蹲下去把地上的屍體翻過來一看,嚇得魂飛魄散,拉著他趕緊往後跑,錢關索一看見屍體那扭曲的麵容,也嚇得往後連退。兩人跌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旁邊圍觀的趕緊扶人的扶人,報官的報官,叫裏正的叫裏正。等報到大理寺,已經快天黑了。我一聽說是孫癩子死了,趕緊過去驗了屍體,就跑來找你了。”

    “孫癩子怎麽死的?”黃梓瑕問。

    “被刺死的!傷口薄而小,應該是尖銳的那種小匕首,寬約一寸半,而且凶手力氣甚小,傷口並不深,對方也知道自己力氣不大,所以在凶器上淬毒,紮了他兩刀就跑了。現場沒有留下凶器,應該是凶手帶走了。”

    “有掙紮痕跡嗎?”

    “沒有,凶手應該是趁著死者在睡夢中行凶的。”

    “傷在何處?”

    “孫癩子當時背對著牆麵對著門,側身睡在一張窄床上,屍體就呈著那種自然睡臥的姿勢。不過他渾身爛瘡,驗屍的時候簡直沒惡心死我。”周子秦說著,一邊比劃著自己身上,“傷口一處在左肩琵琶骨下,一處在肚臍右側的腰上,傷口都是斜向下的痕跡,明顯是孫癩子睡在矮床上時,凶手蹲在他的床邊刺下的。”

    “掙紮的痕跡呢?”

    “沒什麽掙紮痕跡。”

    “不合常理。”李舒白冷靜道。

    黃梓瑕點頭:“是不合常理,並非要害,刺得又不深,死者至少應該有掙紮反抗。”

    周子秦一臉委屈地看著他們:“我也不知道呀,我過去驗屍的時候,屍體已經躺在床下了。但是按照當時打開門後眾人的說法,孫癩子確實以睡姿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黃梓瑕微微皺眉,先拋開了這個疑惑,又問:“孫癩子具體的死亡時間,是什麽時候?”

    “這個我可以確切無疑地斷定,最遲不會遲於今日午時。他絕對是在午時或者午時之前死掉的。”

    “也就是說,在呂至元和錢關索闖進門之前至少兩個時辰,他已經死了?”

    “對,就在剛剛修繕好的屋內,加固了門窗的那個鐵桶般的房子裏。門緊關著,裏麵上了門閂,錢關索當時重重踹了好幾腳都沒踢開。唯一的窗戶是一整塊的厚實木頭,沒有任何花紋,從裏麵上了窗栓。而牆壁都是夯實的黃土牆,連老鼠洞都沒有。”周子秦一臉抓狂的模樣,“所以,凶手從何處進來殺人,又從何處出去,並把門窗都從內鎖好,不留一點痕跡呢?”

    黃梓瑕微微皺眉,又問:“目前看來,物證是一點都沒有了?”

    “是,沒有。但是……人證有。”周子秦說到這裏,臉上又露出類似於牙疼的表情,“可是,可是……”

    黃梓瑕示意他說下去。

    周子秦皺眉,壓低聲音,說:“據坊間幾位大娘證言,午時左右,她們在古井邊樹蔭遮蔽下納鞋底時,曾有兩個並非本坊的男女,前後腳相繼來到孫癩子家附近,似乎在徘徊觀察什麽,但是又好像沒做什麽,就離開了。”

    “男女?”黃梓瑕皺眉問。

    “是啊,一男一女。”周子秦煩惱地捧住腦袋,喃喃地說,“據說,先來的是那個男的,長得十分高大,一臉正氣,腰板挺直,一看就是個好小夥兒,她們幾人雖然年紀大了,又坐在偏僻處,也難免多看了幾眼。但因為那些大娘們坐著的角度,看不見孫癩子家,所以具體不知道他去那裏做了什麽。”

    “那個女子呢?”

    “那個女子,一直埋著頭遮遮掩掩的,看不太清臉,但身材纖細,年紀應該不大。她在男人離開之後過來,順著他走過的地方轉了一圈,也在孫癩子家附近徘徊了許久。”

    “其餘特征什麽的,沒有了嗎?”

    “有……”周子秦艱難地說,“她穿著一雙軟木底的青布鞋,左右鞋上繡了兩朵相對而開的木槿花。”

    黃梓瑕想起了今日下午在張行英家中見到滴翠時,她腳上那一雙軟木底的木槿花青布鞋,不覺臉上有點變色:“你對大理寺說了嗎?”

    “沒有。但是我想,大理寺在各坊一查問,他們兩人大約不久就會被查出來,到時候被叫去問訊了。”

    黃梓瑕無言地看向李舒白,李舒白走到案旁,扯過一張紙寫了一張文書,說:“今晚你們就趕緊去查探一下那邊的情況吧,以免證據散佚。”

    周子秦拉起黃梓瑕的袖子,趕緊說:“走吧走吧,我已經查探過了,孫癩子的房間絕對沒有任何可以進出的地方,你趕緊幫我確認一下,看看到底有什麽辦法可以在這樣的房間裏殺人。”

    “楊崇古。”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李舒白在後麵低低地叫了她一聲。

    黃梓瑕趕緊回頭:“王爺。”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周子秦牽住的,她的袖子上,緩緩地說:“明日我們另有要事,你記得要盡早回府,不得夜不歸宿。”

    黃梓瑕趕緊將自己的袖子從周子秦的手中扯出來,低頭行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