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九 明透雙魚

字數:19308   加入書籤

A+A-




    第四部 九 燦若煙花

    黃梓瑕回到永昌坊王宅,卻發現王蘊已經坐在堂前等她。

    她忽然感到自己剛剛被李舒白握過的手灼灼地燒起來,讓她感覺到一陣心虛。

    而王蘊卻朝她微微而笑,依然是那一派光風霽月的溫柔模樣,讓她覺得心下稍微安定,又覺得更加虧欠愧疚。

    她在他麵前坐下,小心地問:“今日禦林軍得閑嗎?這麽早便過來了。”

    他點頭說道:“是啊,天氣這麽冷,聖上龍體欠安,最近都不上朝,宮中也無須時時高度警戒著。”

    黃梓瑕見爐水已經冒了蟹眼,便洗手碾茶,替他點了一盞茶。

    他陪在她身邊看著茶水,又忽然問:“天氣這麽冷,怎麽還要出去?在家裏畢竟暖和些。”

    她低頭弄茶,平淡地說:“周子秦找我,我們一起去鄂王府看了看,查找一下線索。”

    “難怪穿著男子服裝呢。”他笑道,接過她遞來的茶,細品其中的暗香與苦澀,一時怔怔出神,沒再說話。

    黃梓瑕便問:“茶弄得不好嗎?”

    “很好,”他說著,又轉頭看她,臉上浮起淡淡笑意,“在鄂王府查了這麽久,一直待到現在?”

    黃梓瑕低頭品茶,淡淡“嗯”了一聲。

    王蘊望著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問:“那麽,去城南又是為何呢?”

    原來他早已知道自己去了城南。黃梓瑕隻覺得脊背微微一僵,待回憶了一下,確定自己與李舒白在回來的路上肯定無人跟蹤,才神情平淡地掠了掠頭發說:“夔王的那張符咒,你知道的,背後必定有人動了手腳。周子秦一定要拉我去夔王府,我也沒辦法,隻能跟著他們一起去城南查看了一下放符咒的盒子,看是否有可乘之機。”

    見她反應如此平靜,王蘊也笑了,說:“子秦就是這麽荒誕,從不管他人想法。”

    黃梓瑕低頭,再不說話。

    王蘊看著她低垂的側麵,猶豫許久,說:“我要回琅邪一段時間。”

    黃梓瑕抬眼,詢問地看著他。

    “即將過年了,我這個長房長孫,自然要回去祭祖的,每年如此,沒有辦法……”他說著,以期盼的目光看著她。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遲疑了半晌,終於還是避開了他的目光,說:“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王蘊見她如此說,忍不住探頭湊近了她,在她耳邊問:“你……不準備和我一起去嗎?”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氣息輕輕地噴在自己耳畔,一種異樣的酥麻感覺。她覺得異常緊張,忍不住別開了臉:“我……以什麽身份去呢?哪有……還未過門的女子,先陪未婚夫過去祭祖的?”

    王蘊不由得笑了出來,輕輕抬手替她理了理鬢發,低聲說:“是我異想天開了……是啊,這怎麽會合適?”

    黃梓瑕沉默低頭,感覺到他的指尖輕輕擦過自己的臉頰,一種異樣的觸感。

    她心口升起一種不安的情緒,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子,往後避開他的手指。

    而他的手卻往下滑去,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低下頭凝視著她,那眼中蒙著一層濕潤水汽,深深地看著她,問:“我要走了,你……要送我嗎?”

    天色已近黃昏,外間的雪色映著天光,金紫顏色絢爛地蒙在他們身上。這瑰麗的顏色也讓王蘊的麵容染上了一層仿佛是傷感,又仿佛是眷戀的神情,他俯頭望著她,微啟淡色的雙唇,輕聲叫她:“梓瑕……”

    他的聲音迷離而帶著一種搖曳的神思,讓黃梓瑕的身體不禁輕輕顫抖起來,不自覺地盡力向後仰去,避開他那幾乎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輕按住她瑟瑟發抖的雙肩,俯下身去,卻看見了她眼中瞬間蒙上的一層水汽。

    她知道自己已經避無可避,隻能緊閉上眼睛,顫抖的睫毛蓋住了她湧上來的恐慌,卻無法遮掩她身體的戰栗。

    他的呼吸陡然沉重起來,全身汩汩行走的灼熱血液仿佛瞬間冷卻了下來。夕陽收起了迷離旖旎的金紫色,室內開始變得昏暗。她明明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清晰地看到她。

    他的唇終於隻是落在她的額頭之上,就像一隻蝴蝶輕觸一朵初綻的豆蔻花,一瞬間的接觸,便分開了。

    黃梓瑕呆了片刻,發覺並沒有其他動靜,才慢慢睜開眼睛。

    王蘊輕輕放開了她,轉頭站起,聲音略有沙啞:“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一個人留在京城,可要小心。”

    “我……會的。”她咬住下唇,含糊地說。

    “那麽,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王蘊說著,轉身就往外走去。

    黃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後,送他走出花廳。

    小庭積雪皚皚,冷風吹來,王蘊走到門口,略微停了一下,才轉頭看她。她低頭默然,一張蒼白的麵容如夜風中的芙蓉一般,下巴蓮萼尖尖,纖瘦可憐。

    那種讓他覺得惱怒的情緒,在這一刻又漸漸退卻了,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幫她攏了攏衣領,輕聲說:“長安冬天這麽冷,你可一定要注意照顧好自己。”

    她抬頭望著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嗯,你也是,此去一路勞頓,切記要處處小心。”

    他點頭,握一握她的手,說:“趕緊回去吧。”

    黃梓瑕點頭,卻一直站在門口,目送著他離開。

    王蘊離開長安,前往琅邪後,天氣越見寒冷。到除夕那日,天空晴朗,卻依然寒氣凜冽。

    王家的仆從照顧人妥帖周到,宅中燈籠彩緞都早早掛好了,大門換上新桃符,新窗紙上貼了一對對紅豔窗花,桌布錦袱也都換了簇新的,使這座冷清宅子之中,煥發出一種喜氣洋洋的過年氣氛來。

    黃梓瑕受了眾人多日照顧,也給每個人都包了紅封。

    她一人孤身在長安,無依無靠,隻聽著外麵的爆竹聲,沉沉地坐在桌前。

    極遠處圍牆外,似乎有小孩子的笑聲傳來,千門萬戶的這一日,都是熱鬧而團圓的。而這個小宅子內,所有人都無聲無息,唯有她點起一炷清香,遙祝家人在天之靈。

    時近入夜,她孤燈對著桌上那一對阿伽什涅,隻覺清冷孤寂,無法忍耐。起身到外麵看看,穿過走廊,隱隱約約的歡笑聲似有若無。她駐足在這個波光粼粼的走廊之內,卻隻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寒夜之中清晰無比。

    銀河低垂,長空星辰熠熠。

    她想起自己破解了王若那個案件之後,從太極宮出來,抬頭看見星空之下,長身玉立的那個人。

    同樣的星子,同樣的她仰望著星空,而那個人,今夜卻不知身在何處。

    她的手按在微溫的牆壁之上,在琉璃之上輕輕撫過。好奇的小魚湊到她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琉璃,一層迷幻般的顏色,清清楚楚地看見,卻永遠觸碰不到。

    她不由得將額頭靠在上麵,凝望著它們。頭頂的燈光十分溫暖地覆蓋著她,水波粼粼,在她的麵容上虛浮地一層層轉過。

    走廊盡頭,仆婦含笑走過來,將手中一封信遞給她。

    她接過信,看上麵的字,並無落款,隻寫著“黃梓瑕親啟”五個字,字跡陌生。

    她隻覺得心口微微一動,趕緊拆開來看。裏麵的素白箋紙上隻寫了一個字——來。

    清逸秀挺的一個字,無比熟悉,讓她的心立即怦怦地跳起來。她將信握在手中,快步穿過走廊,向著大門口走去。

    除夕夜,家家庭燎,火光映照,寂靜無人的街巷隱約微光。她看見站在星空之下的李舒白,些微的火光映照著他的麵容,在他那如同雕琢般美好的五官上投下金紅色的陰影,可就連陰影也是這麽好看。

    黃梓瑕轉頭見王家的仆婦拿了鬥篷出來,便趕緊接過,順便擋住了她的目光。她謝了仆婦,催促對方進門之後,才裹緊貂絨鬥篷,向著李舒白走去。

    茸茸的貂毛簇擁在她的雙頰邊,顯得她的麵容更加纖小可愛,她仰起臉看他,在旁邊隱約火光的映照下,雙頰嬌豔,不可逼視。

    李舒白凝視著她道:“抱歉來晚了,剛從宮裏回來。”

    黃梓瑕忙問:“有發生什麽嗎?”

    “沒有。隻是除夕照例召皇親國戚進宮觀儺舞,賜椒酒而已,”他說著,幫她將遮擋住眼睛的幾縷絨毛撥開,對她說道,“來,帶你去看個東西。”

    她跟著他走出永昌坊,向東而行。

    一路上爆竹聲聲,笙歌陣陣,節慶的氣氛圍繞著整個長安城。長安各坊今夜都高懸燈籠,徹夜不熄。除夕免宵禁三日,所以雖然夜深了,街上還有童子在嬉鬧,更有孩童抓了棗兒瓜子坐在門口吃著,炫耀爹娘給自己的東西。

    黃梓瑕想起什麽,便隨手摸了摸自己的袖中,發現還有個未發出去的紅封,便取出來,遞給了李舒白,說:“送給你的,討個吉利。”

    李舒白接過,倒出來一看,薄薄一片金葉子,最普通不過的那種。想必她是為身邊人準備的,年節討個彩頭。他將金葉子塞在袖中,唇角含笑,說:“多謝,沒想到你身家如此豐厚,看來做一輩子末等宦官也無所謂了。”

    “全托王爺的福,我族中無人敢侵吞我爹娘留下的遺產,”她說著,又不覺歎了口氣,仰頭看天空億萬星辰,輕聲說,“不知他們在那邊,如今過得怎麽樣,是不是也正在一起親親熱熱地過年……”

    “會的,他們會在那邊關注著你,而且,你會是他們的驕傲,”李舒白說著,輕輕抬手撫在她戴著鬥篷帽子的頭上,“別擔心。”

    黃梓瑕點著頭,隻覺得眼中溫熱一片,眼淚似乎要掉下來了。但她強自抑製,又用力地呼吸著,讓它們還未掉下來,就全都湮沒於眼中。

    她跟著李舒白,在滿天星光之下,走向夔王府。

    在枕流閣之前的曲橋上走過,殘荷的上麵,似乎有一些網狀的東西分布著。隻是在黑暗之中,她看不太清楚,便問李舒白:“那是什麽?”

    李舒白微笑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與他一起進入枕流閣之中。李舒白給她提了一個錯金銅手爐,讓她暖著手,然後點亮了火折子,問:“是你來,還是我來?”

    黃梓瑕抱著手爐,說道:“我又不知道是什麽,當然是你來。讓我看看是不是驚喜,值不值得我這麽半夜跑來。”

    “那麽你坐著吧。”他說著,走到荷塘邊,晃亮了火折,點燃了垂在那邊的一支香燭。

    他退回到黃梓瑕的身邊,與她一起在閣內坐下,倚著軟墊靠在欄杆之上。

    一根根引線被香燭依次點燃,火光蔓延到荷塘之上,忽然之間無數彩光冒了出來。綠色的火光蔓延而上,燒出了無數綠葉的輪廓,在星星點點的綠光之中,紅光、紫光、黃光、白光一起燃燒,噴出明亮的火焰,在綠色的光芒之上,儼然開出了無數朵巨大的牡丹。

    黃梓瑕不由得呆住了,睜大眼睛看著著從下而上燒出的圖案,問:“這是……架子煙花?可是好像與尋常的不一樣啊。”

    “嗯,平常人們一般將花炮做好後,綁成各個形狀然後點燃,未免僵硬了。而我想,以絲線預先結好所需的圖案,然後將各種顏色的火藥塗在絲網圖案之上,一路燒上去,可不就像花樹盛開?”

    他話音未落,那燃燒的牡丹已經瞬間凋謝,火花連同絲線一起燃燒殆盡,然而,煙火已經蔓延到了後麵一張設好的絲網,隻見祥雲縹緲,仙閣門開,裏麵有仙子相對而出,翩翩起舞。火光燃燒隻是一瞬間,彩衣的仙子們瞬間凋殘又瞬間明亮,每一次煙火噴出描繪出仙子身影時,她們都會變幻一個動作,身上的衣裙和彩帶也會隨之飄動,流光溢彩,似幻如真。

    黃梓瑕目瞪口呆,問:“這又是怎麽弄出來的?”

    “當然是做了七次,是七張絲網從前至後依次燃燒的,每一次燃燒的煙火,其實都是不一樣的。隻是因為我們從正麵看分不清前後,所以就以為是同一個仙子在變幻舞姿而已。”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真美啊……”黃梓瑕聽著他的解釋,看著眼前流動閃耀的煙火,目不轉睛。

    仙子遠去,這一幕煙火已經灰飛煙滅,後麵開始更為令她眼花繚亂的煙火,如星辰滿天,流光旋轉,然後瞬間一收,化為一點明月。月缺月圓之後,陡然散開,化為點點白光,是飛雪連綿。每一點飛雪又倏忽轉變為一隻蝴蝶,無數光彩耀眼的蝴蝶在荷塘之上扇動翅膀,然後化為滿天的星光,紛紛散落。

    在這奇異而華美的煙花之中,李舒白轉頭看著身邊的黃梓瑕。她正驚喜地睜大眼,看著麵前變幻的奇景。煙花光芒變化,使得她麵容上也蒙著一層流轉的顏色,仿佛霓虹籠罩,淡淡的紫,淺淺的紅,薄薄的綠,灩灩的黃……

    她明亮的雙眸之中,倒映著整個變幻的世界,眼前這瑰麗的景致,在她眼中變幻成影子,比他麵前的真實場景更令人驚歎。

    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唇角露出了如此愉快的上揚弧度。他望著她的麵容,著迷地看著她睫毛上如水波般滑過的光彩,偶爾她眼睛一眨,睫毛微微一顫,就仿佛一隻蜻蜓的翅翼在他的胸口振動,撩撥著他的心跳。

    她望著煙火,而他望著她。

    片刻美好,一場奇妙而盛大的煙花落幕,荷塘之上薄冰殘荷,又恢複了寧靜。

    黃梓瑕倚靠在欄杆上,久久無法回過神來,還沉浸在這場煙花之中。

    李舒白輕挽她的手,說:“走吧,餘下的氣味不太好聞。”

    她跟著他,重新順著曲橋走回去時,依依不舍地回頭看著那些絲網的餘燼,數著到底有多少層絲網,才能製造出如此動人心魄的刹那美麗。

    就在走到橋頭之時,她忽然“啊”的輕呼一聲,停下了腳步。

    李舒白見她怔怔站在風口,目光盯著空中虛無一點,神情劇變,便問:“怎麽了?”

    黃梓瑕抬手止住他,低聲說:“讓我想一想……”

    他便站在她的身邊,等候著她。

    夜風呼嘯,滿天星鬥璀璨無比。永嘉坊是王公顯貴聚集之處,除夕夜,到處都是歌舞,遠遠近近的歌聲傳來,模糊依稀,無從辨認。

    煙花的餘熱讓荷塘表麵的薄冰受熱裂開,時而輕微地發出“哢嚓”一聲。

    黃梓瑕呆呆佇立在星空之下,夜風之中,隻覺得整個長空的星辰在一瞬間如同傾瀉而下的明燦雪花,向著她嘩啦啦地撲下來。太過可怕的那些真相,鋪天蓋地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幾乎承受不住,全身都顫抖起來。

    李舒白見夜風徹骨,便牽住黃梓瑕的手,帶著倉皇輕顫的她走到不遠處的語冰閣,關閉了門窗,將爐火撥得旺旺的,讓黃梓瑕坐在旁邊。

    “我剛剛……似乎想到了什麽,”黃梓瑕終於回過神來,敲著自己的腦袋說,“關於鄂王從翔鸞閣上跳下的那個疑案,剛剛一瞬間,我好像抓住了什麽……”

    “你別急,我們來理一理,”李舒白移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說,“是因什麽想到的?荷塘?”

    黃梓瑕搖了搖頭,皺起雙眉。

    李舒白又想了想,問:“煙花?”

    “對……就是煙花!”她幾乎急切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當時你跟我說,那個仙子的煙花,因為我們從正麵看分不清前後,所以不知道那是七張絲網從前至後依次燃燒的,還以為是同一張絲網燒了七次,還以為是同一個仙子在變幻舞姿……”

    她的聲音激動,臉上也展露出了一種迷惘的惶惑:“我好像知道了,但又不知道是什麽……但,分不清前後,肯定是本案的關鍵點!”

    李舒白也是一怔,然後猛然醒悟,握住她的手,問:“你的意思是,我們當時看見的,或許也和今天的煙花一樣,是一場偽造出來的幻象?我七弟……他沒有死?”

    黃梓瑕用力點頭,說:“我還不敢肯定,但或許,他隻是借助了棲鳳和翔鸞雙閣的地勢,又借助了我們眼睛上的錯覺,演出了這一場假死飛升的好戲?”

    李舒白抿唇沉思許久,才說:“那麽,他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麵,燒掉我送給他的那些東西,必定也是有緣由的。不然,他大可以在母親的靈前將一切焚化掉。”

    黃梓瑕用力點頭,說:“是的!這一定也是一個關鍵點。關係他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我們的麵前。”

    李舒白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地靠在椅背上。他還握著她的手,不知是忘了放開,還是需要她支撐著自己的,以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七弟還活著……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黃梓瑕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掌微微顫抖,不由得心中一酸,知道李舒白與李潤感情最好,如今知道李潤還活在人世,他自然激動萬分。然而李潤如此設局,卻是為了給他安一個世間最駭人的罪名,又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

    無論如何,隻要鄂王李潤還活著,他們就有辦法找到他,總有辦法挖掘真相,找到一切的根源。

    “如今天寒地凍,雨雪交加,我七弟他不知道是否會冒雪遠行,但我想,他還在長安或者城郊的可能性很大。”李舒白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因為激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微微跳動,使他那一向冷靜的大腦,似乎也受到了侵蝕,無法再像往常那般冷靜思考。

    黃梓瑕點頭,說:“既然如今確定了他還在人世,或許我們能夠去查探一下。若是能找到鄂王的下落,相信一定能洗清冤屈,打開目前的局麵。”

    “嗯,城郊的佛寺古刹,我們可重點關注。我如今雖然閑人一個,但手頭還有兩三支人馬,人手是不缺的。”李舒白說著,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將她的手握得太緊了,便輕輕地鬆開了,臉上那種激動與晦暗也已經消失。他輕輕幫她揉了揉被自己握得泛白的手掌,緩緩說,“我總得親口問一問他,到底是為什麽。”

    正月初一,長安城百姓紛紛起個大早,趕往各大佛寺去進香。能搶到新年佛前第一炷香,所謂大吉大利的“頭香”,讓所有人都爭破了腦袋。但各大佛寺的頭香一般都被達官顯貴預訂了,百姓就算徹夜守候也依然輪不到,因此一般人家也都隻在天亮後轉到各個寺院輪流燒香而已。

    黃梓瑕昨晚去夔王府看了煙花,又與李舒白商談許久,等回到永昌坊王宅,已經過了午夜。還沒等她睡上多久,就有人在外麵拚命拍門了:“崇古,崇古,崇古!起來,起來,起來!”

    天底下這樣的人,唯有那一個,她壓根兒無法對抗。

    所以她隻好迷迷糊糊應了,讓他先去外間等著,然後強迫自己起身穿好衣服。

    等梳洗完之後,她到前廳一看,坐在那裏等她的周子秦簡直是輝煌奪目,不忍直視。那一身豔紅的衣服,豔紫的團花,金燦燦的腰帶,無論哪個都是衝著讓人瞎眼來的。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坐在他的對麵:“今天元日……隨便你怎麽穿,我忍了。”

    “不好嗎?很熱鬧啊,我娘一直跟我說,正月裏就要穿得這麽喜慶才好,”周子秦說著,從自己懷中摸出個紅封包給她,“大吉大利,送你個彩頭。”

    “多謝啦,大吉大利,這是你的。”她也將準備好的遞給他。

    “咦,金葉子,看不出你這麽闊綽啊。”周子秦拆了紅封包開心地說。

    黃梓瑕看看他給自己的紅封包,裏麵是兩枚吉祥金錢,她隻能無語揣在自己袖中:“明明和你一比我就是個窮光蛋。”

    “走吧走吧,窮光蛋,今天的香燭錢我包了。”周子秦豪爽地一拍胸脯。

    黃梓瑕反問:“香燭錢?什麽東西?”

    “咦,正月初一我們當然去燒香啊,你去燒香不買香燭嗎?”

    “……誰說我要去?”

    “不去轉轉你幹什麽呢?大過年的悶在家裏,多冷清啊,還是趕緊跟我出去吧。”周子秦說著,不由分說催促著她趕緊吃完早餐,然後帶著她就出了門,直奔附近的各個寺廟。

    各個寺廟人山人海,簡直讓黃梓瑕和周子秦想起當初薦福寺那場擁擠。不過幸好這回京城的人分散到了各個寺廟,總算還沒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

    舉著香燭站在大殿門外,再也擠不進去的兩人麵麵相覷。周子秦問:“要不我們去旁邊那安國寺上香算了?”

    “相信我,今天長安城所有的寺廟都是一樣的。”黃梓瑕壓根兒不留給他僥幸的機會。

    周子秦歎了口氣,將手中香燭幹淨利落地往天井中的香爐裏一丟,然後轉身向著外麵擠去:“走吧走吧。”

    擠出去的一路上,幾乎所有人都在津津樂道即將被奉迎入長安的法門寺佛骨。

    “等佛骨進京那天,我一家老小必定要至最後一座浮屠去奉迎!那邊離城郊也不遠了吧?”

    “是啊,本來說要建一百二十座,去迎的人還該更多一些的,可聽說是夔王從中施壓,減到了隻有七十二座,所以最後一座離京城也十裏了。”

    “別說十裏,百裏我也要去!”

    “這夔王真是被龐勳的鬼魂作祟,怕佛骨進京嗎?為什麽平白無故要減浮屠?礙著他什麽了?”

    黃梓瑕在旁聽見,還隻微微皺眉,周子秦已經抬手指著那人喊了出來:“喂,你說什麽……”

    黃梓瑕一把拉住他,低聲說:“別理他們!”

    周子秦悻悻地一甩袖子,兩腮氣鼓鼓地看著那幾人。

    周圍十分吵鬧,那些人壓根兒沒注意到周子秦,還在議論著:“誰知道呢……聽說夔王還一心想阻攔建浮屠的,後來是今上堅持,才保留了這麽些。”

    “據說,夔王真的鬼迷心竅,要顛覆天下啊!冬至那日,鄂王因被他威壓逼迫,竟在大明宮跳樓死了!”

    “是啊是啊,我也有所耳聞!鄂王殿下為江山社稷而死,感天動地,因此在半空中肉體飛升了,大明宮當時千人共睹!在場所有人都下拜恭送鄂王化仙!”

    “對對,我也聽說了!此事絕對真真兒的!我三姑夫的大姨的侄兒就在宮中當禦林軍,他當時就在翔鸞閣下,那是親眼所見!”

    “我也聽說了!可是不能啊,夔王掃叛徐州、平定南詔、西抗回鶻,大唐社稷能有今日,他居功甚偉,怎麽居然會……包藏禍心這麽多年?”

    “聽說,是夔王當年在徐州時被龐勳鬼魂所纏,在他的身邊埋下了惡咒。如今惡咒漸漸發作,他已被冤魂附體,迷失常性,外表雖還是夔王,可內裏卻已經是龐勳惡魂,要傾覆大唐天下了!”

    旁人趕緊壓低聲音,打斷他的話:“你要死啊!這種話也敢說?”

    “有什麽不敢說的?你們難道沒聽到?整個京城都在說,盡人皆知的事情!夔王如今被罷免一切職務,說明皇上也察覺他狼子野心了,是不是?”那人雖然梗著脖子這般說,但終究聲音還是越來越小了。

    周子秦瞪著那群人,小聲嘟囔:“怎麽搞的……這種荒誕不經的傳言,居然還愈演愈烈了!”

    黃梓瑕拉起他的袖子就走,而後邊幾人已經轉移了話題,繼續說著迎佛骨的事情:“聽說啊,佛骨一路所經,無數人頂禮膜拜。真是佛法無邊啊,有人擎著火把跟了半日,鬆明子燒完後,手上流滿鬆脂,整隻右手都燒起來了,可他就是沒有感覺到痛,還舉著燃燒的右手為佛骨引了好長一段路!”

    “真是虔誠信徒!必能成就大道,被我佛接引至西天極樂!”

    周子秦一邊翻著白眼,一邊問黃梓瑕:“這世上還真有人不怕痛哦?”

    “世間人追求種種,有為名而斷情絕念的,也有為利不懼刀山火海的,為什麽不能有為信仰赴湯蹈火的呢?”黃梓瑕徑自往前走,微微皺眉道,“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有自己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真到了那一步,或許你我也會有烈火焚身而甘願忍受的時刻吧。”

    周子秦想了想,看著周圍唾沫橫飛說著種種神跡的那些人,搖頭說:“我可不行,我怕痛。”

    “有時候,信仰與追求,會讓人不懼一切,”黃梓瑕說著,抬頭望著麵前烏壓壓的人群,仿佛自言自語般又說,“就如中了攝魂術般,不懼死亡,無視破滅,隻會朝著最終的那一個目的,奮不顧身地前行。”

    周子秦吐舌道:“攝魂術哪有這麽厲害,就像沐善法師對禹宣,還不是要先利用他自己本身的心魔誘導。他也算是最厲害的攝魂法師了吧?但我就不信他能憑空讓我起害你的心。”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對,其實隻是人敵不過心魔,才會陷入偏執怨恨。平白無故的話,怎麽可能會有攝魂術的可乘之機?”

    他們說著,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到了寺廟門外。

    但更多的人流卻在往裏麵湧動,擦著他們的肩跨過門檻入內。旁邊一個老人經過他們身邊時,忽然轉頭看了他們一眼,驚喜地問:“你們是……行英的朋友吧?”

    黃梓瑕轉頭一看,居然是張行英的父親張偉益,那個一直臥病在床的老人,她隻與周子秦到張家時見過他一兩麵,可老人家卻記性這麽好,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

    他們趕緊行禮,問:“老伯身體可好?”

    張偉益看來精神不錯,笑嗬嗬地說道:“將養了半年多,我自己以前又是大夫,自己給自己用藥這麽久——唉,看來還是醫術不精啊,到現在才能出門。”

    “哪裏,老伯是京中名醫,自然妙手回春。”

    “行英從成都府回來便把你們的事情和我講了,我這兒子還瞞我這麽久,沒想到楊公公便是你!”“事出有因,還請老伯見諒。”黃梓瑕略有無奈地看著周子秦後,又真誠地說。

    旁邊張行英的哥哥笑道:“不知道會在這裏遇到你們,不然行英肯定要跟來的。”

    周子秦趕緊問:“對哦,張二哥今天應該也是休息的,他上哪兒玩去了?”

    “待在家裏休息呢,他如今跟了夔王,也難得有幾日假期,讓他多睡一會兒,”張偉益笑著,又看向裏麵,“人夠多的……你們上完香了?”

    “什麽啊,壓根兒沒擠進去,所以就出來了,”周子秦說著,又擔憂地說,“老丈,我看您還是別進去了,萬一被人群擠到了哪裏可不好。”

    “是啊,爹你坐著,我幫你進去上香,佛祖不會怪罪的。”

    張偉益見兒子這樣說,便手握著香燭在殿外遙遙拜了三拜,然後跟他們到旁邊找了個供人休息的條石坐下。

    張行英的哥哥雖然正當壯年,但擠進去也費了不少勁兒,許久都沒擠出來。三人坐在那裏等得無聊,張偉益便問黃梓瑕:“黃姑娘,你可還記得當年我家那個案子嗎?”

    黃梓瑕點頭道:“記得啊,那時我還很小呢,跟在我爹身後去您家查看線索時,還被您嗬斥過。”

    “是啊,那時我一家蒙冤,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結果刑部來人說有人發現了此案的疑點,要過來翻案重審。老丈我一看提出疑點的人竟然是這麽小一個小姑娘,紮著兩個小辮兒就來了,頓時覺得上天戲弄,差點一口氣背過去嘍……”張偉益說起當年事情,猶自哈哈大笑。

    周子秦立即起了好奇心,趕緊問:“怎麽回事?跟我說說吧?”

    黃梓瑕隨口說:“沒什麽,張老伯的一個病人去世了,對方有權有勢,急怒之下遷怒於張老伯,就誣陷他下獄。”

    周子秦怒問:“這混賬病人家是誰啊?怎麽醫不好病還要怪大夫?還連大夫家人也要牽連?”

    黃梓瑕挑眉看看他,隻說:“又不是隻此一例。”

    周子秦頓時想起皇帝殺禦醫,還要殺他們家人的事情。其實皇帝明知道同昌公主當時被刺中心髒,絕難救活,卻還是遷怒於太醫,甚至牽連到親族數百人。

    他歎了口氣,說:“做大夫可真難啊。”

    三人便也都不再談論此事了,張偉益想起一件事,又趕緊問:“對了,黃姑娘,我想問一下,先帝賜給我的那幅畫,我還能拿回來嗎?”

    周子秦問:“是那幅上麵烏漆墨黑三個墨團團的畫嗎?如今還沒還給你?”

    “沒有。本來說與同昌公主府那個案子無關,要還給我們的,可後來不知為什麽,就再也沒提起了,”張偉益唉聲歎氣道,“我行醫數十年,那次有幸被召入宮替皇上診治,也是人生最輝煌的頂峰了,本想抱著先帝賜給我的畫入土的……”

    黃梓瑕想著那上麵的三團塗鴉,耳邊又想起李舒白曾對她說過的話。他說,先皇繪畫用的是白麻紙,而黃麻紙,通常是宮中用來草擬諭旨的。

    那墨團的下麵,如果隱藏著東西,究竟會是什麽呢?

    她還在想著,周子秦已經拍著自己的胸膛保證:“本來就是先皇賞賜的禦筆,於情於理都該歸還給老伯嘛!這事您交給我,我去大理寺和刑部跑一圈,看看究竟是送到哪邊去了。其實這東西與案件隻是擦邊關係,到時候費點口舌,應該能拿回來的。”

    “哎喲,那我就多謝小兄弟啦!”張偉益頓時大喜,拉著周子秦的手連連道謝。

    “沒啥,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古道熱腸,樂於助人!”

    黃梓瑕無語搖頭,見張大哥終於從寺廟裏擠出來了,便起身說道:“畢竟天氣寒冷,老伯趕緊回去休息吧,您還要好生將養身子呢。”

    “你說,那麽一幅亂七八糟的圖,誰會拿走啊?我到現在都不相信這是先皇的手筆呢。”

    在回去的路上,周子秦念叨著,思忖該去哪兒尋回那幅畫。

    黃梓瑕微微皺眉道:“不是畫。”

    “哎?不是畫嗎?我就說嘛,上次我們看出來的三個影跡模樣,真是亂七八糟,得勉強想象才能扯上一點關係。”

    “不,我的意思是……”黃梓瑕見周圍行人寥落,並無人注意這個角落,才壓低聲音說,“宮中的黃麻紙,多是拿來寫字的,而畫畫時用的,該是白麻紙。”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氣,問:“所以,你的意思是……”

    黃梓瑕與他對望,點了一下頭。

    “先皇得的是怪病,在臨死前已經分不清黃麻紙和白麻紙的顏色了,所以拿錯了?”

    黃梓瑕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不是!”

    “那是什麽?”周子秦眼中充滿求知欲地看著她。

    黃梓瑕無奈說道:“先皇久在病榻,當然是身邊人幫他拿的紙張。就算他意識恍惚辨不出顏色,難道身邊那麽多人都認不出來?”

    周子秦點頭,若有所思:“所以……其實當時先皇是在——寫字?”

    “對,而且,很有可能,寫的是非常重要的諭旨。”

    周子秦瞪大眼睛,問:“那麽諭旨的內容是……三團墨跡?”

    “我敢肯定,諭旨的內容必定是隱藏在被塗鴉的那三團墨跡之下。”黃梓瑕神情凝重道,“可為什麽會被人塗改,又為什麽會被作為畫而賜給受詔進宮診病的張老伯,我就不知道了。”

    周子秦興奮地一拍她的背,說:“不用想了!等我們拿到那張畫,我用菠薐菜調配的那種藥水一刷,後來塗上的那層墨會先消褪,我們就可以瞬間看見後麵呈現出來的字跡……”

    “然後,整張紙上所有的墨跡全部褪色,消失無蹤?”黃梓瑕問。

    周子秦遲疑了一下,說:“呃……這個,好歹我們看到了被掩蓋住的先皇諭旨啊。”

    “然而這麽重要的證物,就會永遠消失,再也不可能出現了。而你看到了,又有什麽用呢?若這東西真的很重要,你說的話,或許無人相信呢?或許對方因此而對你下手,要置知曉秘密的你於死地呢?”

    周子秦發出類似於牙痛的吸氣聲:“不會吧……這麽嚴重?”

    “你說呢?”黃梓瑕抬眼看向天邊。陰沉沉的彤雲壓在長安之上,一片灰蒙蒙的霧靄,揮之不去,散了還聚。

    “那幅畫,鄂王的母妃陳太妃曾有一張仿圖,即使在患了瘋病之後,還依然偷偷藏著。所以我想,也許鄂王在翔鸞閣上的所作所為,與此畫也有不可分割的關聯。”

    周子秦頓時臉都白了:“這……這很有可能!所以那幅畫,實在是太……太重要了!”

    “所以,第一,我們得找到那張畫;第二,我們得妥善保護它,絕對不能受損;第三,在不受損的情況下,還要剝離上麵塗上去的那一層墨,顯露出下麵的字跡。”

    黃梓瑕三點說出口,周子秦的臉上露出痛苦與快樂並存的表情:“這麽有難度的挑戰,我喜歡!”

    黃梓瑕問:“準備如何下手?”

    “當然是——去易記裝裱鋪,抱那個老頭兒大腿,看看能不能套出剝墨法之類的絕學了!”

    他拍著胸口,一副躊躇滿誌的模樣。黃梓瑕便說道:“那就祝你馬到成功了。”

    “放心,交給我!”周子秦說著,轉身走了一步,又想起什麽,趕緊退回來,說,“崇古,我能不能問個好像很嚴重的事情?”

    黃梓瑕點頭,看著他問:“什麽?”

    “就是……萬一我們把上麵那團塗鴉剝掉後,發現下麵空無一物,壓根兒先皇就是駕崩之前神誌不清,亂塗了一張畫……”

    “先皇禦筆那麽多,宮中收藏著幾十上百幅呢,若真是亂塗的,毀掉了反倒是好事,免得流傳出去,你說對嗎?”

    周子秦點頭,但還是說:“崇古,這可是先皇遺筆哎……”

    黃梓瑕十分認真地看著他:“有人連展子虔的畫都潑了朱砂,你覺得哪個更嚴重呢?”

    “也是啊……反正就算毀了,我也隻是為了保全先皇的名聲而已,”周子秦立即轉過彎來,揮揮手向著前衝去,“崇古,等我好消息!”

    “西市不在那個方向!”

    “廢話!大年初一誰家店鋪開門啊?我直接去易老頭兒家堵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