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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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燈光如豆。
    陸晚披著一件雪狐棉衣,手裏捧著紫銅蓮紋手爐,靜靜地坐在桌旁,手指捏著小銅火箸兒,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爐內的炭火。
    “三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
    陸晚聽得這聲音是老太太房裏的管事媽媽,忙去開門,隻見那婆子麵色如土,唇色慘白。不由得問道:“怎麽了?”
    “姑娘趕緊去前院吧,朝廷來拿人了!!!”
    “什麽?!”陸晚愣在門口。
    “哎喲,我的姑娘,還發什麽呆呀。修羅衛正在院子裏候著呢!裴大人叫你趕緊過去!”婆子焦急地一把拉過她,便往前院走去。
    陸晚回過神來,一把拉住那婆子,道:“修羅衛來作什麽?哪個裴大人?”
    婆子提著燈籠在前頭照路,聲音中隱隱帶著恐懼:“還有哪個裴大人,就是大理寺裴大人!”
    “什麽?”陸晚如墜冰窟,姣好的麵容凍僵了一般凝住。
    “說是老爺負責的漕運出了事故,要查封府上家產。”婆子回頭望向陸晚,眼神中盡是哀色,“老太太暈過去了。三姑娘,現在府裏就全靠你了。”
    現在府裏全靠你了。
    陸晚深吸一口氣,抬頭望了望黑漆漆的夜空。北風嗚咽,雪花飛舞,地上覆著白茫茫的積雪。
    這將是一個難捱的寒冬。
    修羅衛是景淵朝所有臣子的噩夢。
    作為唯一一支直接聽命於皇帝的近衛軍————他們做人冷酷無情,做事心狠手辣,力求趕盡殺絕,不留任何退路。
    而作為本朝最為顯貴的家族永安侯裴氏,則是景淵朝所有人向往的美夢。
    裴家男子位極人臣,裴家女子寵冠六宮。
    裴氏與修羅衛,一個是神,一個是鬼。掌握每個人的生死榮辱。
    夜幕之下,陸府大院內氣氛森冷,暗紅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線。
    近百名修羅衛,身著勁裝,腰懸寶劍,殺氣騰騰地立在垂花門,霎時間形成了一座銅牆鐵壁,將陸府緊緊包圍。
    裴英站在內宅中央,眉目冷峻。
    一陣冷風傳來,揚起他身上的寒鴉輕裘,露出垂在腰間的佩劍。
    他的手指按在佩劍之上,透著隱隱的殺伐之意,而那紋絲不動的身軀,仿若一尊冷麵閻王,讓人覺得寒意叢生。
    院內,陸府上下百餘人彷徨而立。
    有的下人們隻著了身貼身的衣褲,在這寒氣逼人的夜色中瑟瑟發抖。女眷們來不及梳妝,頭發也在慌亂中扯散,個個花容失色,皆低垂著頭掩麵隱隱啜泣。
    他的目光從人群裏掃過,餘光不經意地落在陸晚身上。
    她從廂房走廊緩步而來,神色間是少有的沉靜。
    豆綠色的上衣,月白色的裙。腰間係著的絲絛絡子小巧精致。
    兩手相握放在腰側,目光在纖細柔軟的腰際停了片刻,最後落在她的臉上。
    頭綰垂鬟分肖髻,發間插著支梅花銀簪。細眉杏眼,眼神清澈鎮定。
    若不是她微微發抖的手指,差點就要以為,她有著超乎年齡的沉穩堅韌。
    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少女垂眸,微微側身,使身子隱在人群裏。
    謝忘穩步走過來,向裴英拱手道:“裴大人,已經都到齊了。陸府上下女眷家丁總共一百二十七人。”
    謝忘身為修羅衛統領,本無需對任何人多加禮儀,但是對於眼前的裴英,卻始終保持著恭敬。
    裴家聲望和地位,整個長安城,除了當初的皇後顧氏一族有此榮光,再無他人。
    而裴英,更是少年有成,憑著一身好本事從雍州軍隊調任大理寺。
    “謝統領,為免夜長夢多,我建議今晚便啟程,將他們押送回京聽候發落,至於追查賬目的事情——”裴英咳嗽一聲,低語道:“此事龍顏大怒,你我二人必不能掉以輕心,謝統領切勿大意。”
    裴英看向院中眾人,抬高聲調道:“聖上諭旨————漕運使陸揚,因公假私,勾結匪幫,倒賣官糧。今特命大理寺少卿與修羅衛查封家產,陸府家眷押送回京,聽侯發落。”
    “天啊,這可如何是好!”話音剛落,有女眷捂著胸口叫了一聲,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大人饒命啊!”有膽大者跪爬過來,在裴英和謝忘跟前淚流不止,甚至不住地磕頭求饒。
    頓時院子裏亂成一鍋粥。
    裴英和謝忘麵麵相覷,眉頭微皺,這都是陸家的女眷。
    “大家不要哭了。”
    少女輕移蓮步,向院子中央走來。聲音不大,眾人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霎時間鎮定了不少。
    裴英撫掌笑道:“這位就是陸揚的女兒?”
    少女雙手在腰側福了福:“小女名叫陸晚。冒昧問一句,不知大人打算將我們遣往何處?”
    “陸大人此案非同小可,若案情屬實,按律當賣身為奴。”
    裴英話音一落,院裏的女眷們再次放聲痛哭了起來。
    “大人饒命,我們隻是府裏當差的,老爺在帝京的事情,我們均不知情。”
    陸晚往後輕輕的移動了一下腳步,蹙眉看向地上爬行求饒的人們。
    修羅衛個個紀律森嚴,一言不發肅立在府門口,而修羅衛統領謝忘也隻是淡淡地看著院裏的一切。
    她便試探性問道:“這麽說,那案子便尚未查明?”
    裴英語氣依然冷峻:“聖上旨意,徹查陸府,府中上下均需仔細搜查,此事事關重大,著修羅衛押送陸揚家眷入京,等候發落。”
    壓抑的哭泣聲戛然而止,眾人充滿了絕望癱坐在地,一時之間院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陸晚低垂著頭,父親自幼對她便如同男子一樣教導,朝政之事,她略有了解。
    自四年前,威震邊塞的靖遠侯因謀逆之案自刎身亡,涼州邊陲便不複安寧,戰事頻發。
    朝中受此案牽連,陸續有近萬人獲罪。而那些沒有被牽連進去的官員,也惶惶不可終日,生怕稍有差池萬劫不複。
    而今年,人們日子更為艱難。
    入冬以來,全國各地大雪紛紛,多處州縣災情告急,可今年春夏幹旱,各地糧倉均有欠缺。
    永安侯裴延盛,提出裁撤西涼軍隊,節省出物資銀兩用以救濟災民。
    平日沉穩內斂的陸揚一反常態,堅決反對,屢次上書勸阻皇帝。
    這一次次的衝撞君威,皇帝大為不悅,卻也沒發難於他。
    直到那天——陸揚掌管的江南漕運發生翻船事故,二十萬石官糧沉入河底,接著有傳言說,陸揚與水上幫會私交深厚,勾結匪幫,倒賣官糧。
    彈劾的折子如雪片般飛向禦案,皇帝終於震怒,將陸揚交由大理寺審理,並命修羅衛與大理寺火速南下,徹底查抄陸府。
    謝忘也陷入了沉思。
    陸揚近幾年來頗為皇帝賞識,自從吳郡調任到帝京之後便是平步青雲,官至中書令,又兼任了太子太傅,今年還接手了江南漕運的要職,是深受皇帝器重的禦前紅人。陸揚其人卻甚是謙遜,與朝中任何人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裴英將查抄的事情攬在身上,無非是想趁機打壓陸揚。
    可是謝忘腦子裏卻響起臨行前,皇帝眯著眼吩咐他“務必保證陸揚家眷安全”,聖心難測,這皇帝到底怎麽想的,誰知道呢?
    想至此,謝忘突然打破沉寂,笑道:“裴大人何必嚇她們,聖上隻說押往帝京好生看管。”
    陸晚懇求地看向裴英,道:“父親犯了事,本是和這些家丁仆人不相幹,懇請大人能放他們出去,讓他們尋了新的主人各自為生。”
    地下跪著的仆人們立刻爬起來跪下,紛紛爭著說:“求大人放我們一條生路!”
    裴英微皺眉頭道:“謝統領,此事事關重大……”
    謝忘笑容溫和,道:“裴大人,這麽多人押送回京,一來路途遙遠我們人手不夠,二來……聖上諸多叮囑務必保證陸氏家眷的安危。依我之見,我們先將陸府上下仔細搜查一番,再將這些奴仆們遣散,如此可好?”
    謝忘的話外音很明白——不管陸揚這個案子結果如何,聖上都是打算網開一麵的。
    裴英豈能不明白這話裏之意,略一思量,緩緩點頭,拍著謝忘肩膀笑道:“謝兄說的極是。”微頓片刻,向陸晚道:“那麽,便依了陸姑娘的意思。”
    陸晚道:“事到如今,你們有願意留下來的嗎?”
    院子裏一片死寂,沒有人回答她。眾人誠惶誠恐地低著頭,緊緊地抓緊了衣角,眼睛悄悄地瞟向外麵。
    暗紅的燈籠微微搖曳,昏暗的燈光照在陸晚的臉上,越發顯得臉色蒼白。
    她咬了咬唇,又道:“這種情形,你們留下來也是連累自己,還是自尋生路吧。”
    她向眾人吩咐道:“大家切莫驚慌,等府裏搜查完畢,我自會遣散各位出去。”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巨響打破了夜的寂靜,院內眾家眷均嚇了一跳。
    “砰!”的又一聲,西廂房的門窗猛然合上,霎時間狂風席卷過屋簷,吹得琉璃瓦嘩然作響,外麵不斷地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
    一陣尖銳的哨聲劃破夜空,緊接著一道刺眼的寒光閃過。
    “有刺客!!”謝忘最先反應過來,厲喝一聲。
    數十名修羅衛應聲而出,身手敏捷持劍躍至東西廂房房簷。
    眾人尚未回過神來,人群內突然有人悶哼一聲。
    隻見人群中一位白須青衫的老仆吃痛地捂住胸口,鮮紅的血液自他胸膛噴灑而出,接著便栽倒在地,再也沒有了聲息。
    “張總管!!”
    冷風灌進陸晚的衣袖,寒風入骨,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可那單薄的肩頭卻忍不住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