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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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蜜炬紅燭翠袖單,小樓聽雨夜初寒。

    明朝酒醒繁花落,從此浮生作夢看。

    我又和李承鄞吵架了。每次我們吵完架,他總是不理我,也不許旁人同我說話。

    我覺得好生無趣,便偷偷溜上街玩。阿渡跟著我,她一直在我身邊,無論走到哪裏都甩不掉,像個影子似的。好在我並不討厭阿渡這個人,她除了有點兒一根筋之外,樣樣都好,還會武功,可以幫我打跑壞人。

    我們去茶肆裏聽說書,說書先生口沫橫飛,講到劍仙如何如何千裏之外取人項上人頭,我問阿渡:“喂,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有劍仙?”

    阿渡搖搖頭。

    我也覺得不可信。

    這世上武林高手是有的,像阿渡的那柄金錯刀,我看見過她出手,快得就像閃電一般。可是千裏取人頭,我覺得那純粹是吹牛。

    走出茶肆的時候我們看到街頭圍了一圈人,我天生愛湊熱鬧,自然要擠過去看個究竟。原來是個一身縞素的姑娘跪在那裏哭哭啼啼,身後一卷破席,裹著一具直挺挺的屍首,草席下隻露出一雙僵直的腳,連鞋都沒有穿。周圍的人都一邊搖頭一邊歎氣,對著她身前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墨字的白布指指點點。

    “哇,賣身葬父!敢問一下,這位小姐打算把自己賣多少錢?”

    所有人全都對我怒目而視。我忘了自己還穿著男裝,於是縮了縮脖子,吐了吐舌頭。這時候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明白她的意思,阿渡總是擔心我闖禍,其實我雖然成天在街上晃來晃去,但除了攔過一次驚馬打過兩次惡少送過三次迷路的小孩回家追過四次還是五次小偷之外,真的沒有多管過閑事……

    我偷偷繞到人群後頭,仔細打量著那破席卷著的屍首,然後蹲下來,隨手抽了根草席上的草,輕輕撓著那僵直的腳板心。

    撓啊撓啊撓啊……撓啊……

    我十分有耐心地撓啊撓,草席裏的“屍首”終於忍不住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越抖越厲害……周圍的人終於發現了異樣。

    有人大叫一聲指著發抖的草席,牙齒格格作響,說不出話來;還有人大叫“詐屍”;更多的人瞠目結舌,呆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不屈不撓地撓著,草席裏的“屍首”終於忍不住那鑽心奇癢,一把掀開席子,大罵:“哪個王八蛋在撓我腳板心?”

    我牙尖嘴利地罵回去:“王八蛋罵誰?”

    他果然上當:“王八蛋罵你!”

    我拍手笑:“果然是王八蛋在罵我!”

    他一骨碌爬起來便朝我一腳踹來,阿渡一閃就攔在我們中間。我衝他扮鬼臉:“死騙子,裝挺屍,三個銅板挺一挺!”

    騙子大怒,那個渾身縞素的姑娘同他一起朝我們衝過來。阿渡素來不願意在街上跟人打架,便拉著我飛快地跑了。

    我有時候非常不喜歡跟阿渡在一塊兒,因為往往有趣的事剛剛做了一半,她就拉著我當逃兵。可是她的手像鐵鉗似的,我怎麽也掙不開,隻好任憑她拉著我,踉踉蹌蹌一路飛奔。就在我們夾雜在人流中跑過半條街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一間茶樓前,有個人正瞧著我。

    那個人長得很好看,穿一件月白袍子,安靜地用烏黑的眼珠盯著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突然一跳。

    到了牌坊底下,阿渡才鬆開我的手,我回頭再看那個人,他卻已經不在了。

    阿渡沒有問我在看什麽,她就是這點好,從來不問東問西。

    我覺得自己今天有點兒心神不定,也許是因為和李承鄞吵架的緣故。雖然他每次都吵不贏我,我總可以將他氣得啞口無言,但他會用別的方式來還擊,比如讓旁人都不理睬我,就如同我是一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人。那種滋味實在不好受,如果我不偷偷溜出來街上玩,遲早會被活活悶死。

    我覺得好生無趣,低頭踢著石子,石子一跳一跳,就像蹴鞠一樣。李承鄞是蹴鞠的高手,小小的皮球在他足尖,就像是活物一般,任他踢出好多種花樣。我並不會蹴鞠,也沒有學過,因為李承鄞不肯教我,也不肯讓別人教我,他一直非常小氣。

    我用力稍大,一腳將石子踢進了陰溝裏,“撲通”一響,我才發現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到了一條巷子裏。兩邊都是人家的高牆,這裏的屋子總建得很高,還有形狀古怪的騎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毛骨悚然……就是那種後頸裏汗毛豎起來的感覺。

    我回過頭去,竟然沒有看到阿渡,我大聲叫:“阿渡!”

    巷子裏空落落的,回蕩著我的聲音。我前所未有地恐慌起來,幾年來阿渡一直和我形影不離,連我去如廁,她都會跟在我身邊。我醒的時候她陪著我,我睡覺的時候她睡在我床前,她從來沒有不聲不響離開過我周圍一丈以外,現在阿渡突然不見了。

    我看到了那個人,那個穿月白色袍子的人,他站在巷子那頭,遠遠地注視著我。

    我方寸大亂,回頭叫著:“阿渡!”

    這個人我並不認識,可是他剛剛在街上瞧著我的樣子,奇怪極了。我現在覺得他瞧著我的樣子,也奇怪極了。

    我問他:“喂!你有沒有看到阿渡?”

    他並沒有答話,而是慢慢地朝著我走過來。太陽照在他的臉上,他長得真好看,比李承鄞還要好看。他的眉毛像是兩道劍,眼睛黑得像寶石一樣,鼻梁高高的,嘴唇很薄,可是形狀很好看,總之他是個好看的男人。他一直走到我的麵前,忽然笑了笑:“小姐,請問你要找哪個阿渡?”

    這世上還有第二個阿渡麽,我說:“當然是我的阿渡,你有看見她麽?她穿著件黃色的衫子,像隻小黃鸝一樣。”

    他慢吞吞地說:“穿著件黃色的衫子,像隻小黃鸝一樣——我倒是看見了這樣一個人。”

    “她在哪裏?”

    “就在我的麵前。”他離我太近了,近得我可以看見他眼中熠熠有神的光芒,“難道你不是麽?”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我穿的是件淡黃色的男衫,同阿渡那件一樣,這個人真的好生奇怪。

    他說:“小楓,幾年不見,你還是這樣,一點兒都沒有變。”

    我不由得大大地一震,小楓是我的乳名,自從來了上京,再也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我眨著眼睛,有點兒迷惘地看著他:“你是誰?”

    他淡淡地笑了笑,說道:“嗯,你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我爹派來的麽?”我眨了眨眼睛,看著他。臨走的時候阿爹答應過我,會派人來看我,給我送好吃的。結果他說話不算話,一直都沒有派人來。

    他並沒有回答我,隻是問我:“你想回家嗎?”

    我當然想回家,做夢都想要回家。

    我又問他:“你是哥哥派來的麽?”

    他對我微笑,問我:“你還有哥哥?”

    我當然有哥哥,而且有五個哥哥,尤其五哥最疼我。我臨走的時候他還大哭了一場,用鞭子將泥地上的沙土全都抽得東一條西一條。我知道他是因為舍不得我,舍不得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

    這個人連我有哥哥都不知道,看來並不是家裏派來的人,我略微有點兒失望。問他:“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說:“你曾經告訴過我。”

    我告訴他的?我原來認識他麽?

    為什麽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卻不覺得這個人是騙子。大約因為不會有這麽奇怪的騙子,這世上的騙子都會努力把自己扮成正常人,他們才不會奇奇怪怪呢,因為那樣容易露出破綻,被人揭穿。

    我歪著頭打量他,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說:“我是顧劍。”

    他沒有說別的話,仿佛這四個字已經代表了一切。

    我壓根兒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我說:“我要去找阿渡了。”

    他對我說:“我找了三年才見到你,你就不肯同我多說一會兒話麽?”

    我覺得好生奇怪:“你為什麽要找我?你怎麽會找了我三年?三年前我認識你麽?”

    他淡淡地笑了笑,說道:“三年前我把你氣跑了,隻好一直找,直到今天才找到你。可是你已經不認得我了。”

    我覺得他在騙人,別說三年前的事,就是十三年前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的記性可好啦,我兩三歲時,剛記事不久,就記得不少事了。比如,阿娘曾給我吃一種酸酸的果子漿,我很不愛吃;又或者阿娘抱著我,看父王跑馬歸來,金色的晨曦鍍在父王身上,他就像穿了一件金色的盔甲一般,威風凜凜。

    我決意不再同他說話。我轉身就走,阿渡會到哪裏去了呢?我一邊想一邊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顧劍還站在那裏看著我,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看見我回頭看他,他又對我笑了笑。他都對我笑了好幾次了,我突然覺得他的笑像水麵上浮著的一層碎冰,就像對著我笑,其實是件讓他非常難受的事似的。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還硬說我認識他,我可不認識這樣的怪人。

    我走出巷子的時候,才發現阿渡就坐在橋邊。她呆呆地看著我,我問她:“你跑到哪裏去了,我都擔心死了。”

    阿渡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我搖她她也不動。這時候那個顧劍走過來,他朝著阿渡輕輕一彈指,隻聽“嗤”一聲,阿渡就“呼”地跳起來,一手拔出她那柄金錯刀,另一隻手將我拉到她的身後。

    那個顧劍悠悠地笑著,說道:“三年前我們就交過手,剛剛我一指就封住了你的穴道。你難道不明白,如果我真的想做什麽,就憑你是絕對不攔不住我的麽?”

    阿渡並不說話,隻是凶狠地看著他,那架式像是護雛的母雞似的。有一次李承鄞真的把我氣到了,阿渡也是這樣瞪著他的。

    我沒想到這個顧劍能封住阿渡的穴道,阿渡的身手非常了得,尋常人根本接近不了她,更別提輕易製住她了,這個顧劍武功高得簡直是匪夷所思。我瞠目結舌地瞧著他。

    他卻隻是長長歎了口氣,看著拔刀相向的阿渡,和在阿渡身後探頭探腦的我……然後他又瞧了我一眼,終於轉身走了。

    我一直看著他走遠,巷子裏空蕩蕩的,那個怪怪的顧劍終於走得看不見了。我問阿渡:“你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

    阿渡搖了搖頭,做了一個手勢。

    我知道那個手勢的意思,她是問我是不是很難過。

    我為什麽要難過?

    我覺得她莫名其妙,於是大大地朝她翻了個白眼。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帶著阿渡上問月樓去吃飯。

    我們出來街上閑逛的時候,總是到問月樓來吃飯,因為這裏的雙拚鴛鴦炙可好吃了。

    坐下來吃炙肉的時候,賣唱的何伯帶著他的女兒福姐兒也上樓來了。何伯是個瞎子,可是拉得一手好胡琴,每次到問月樓來吃酒,我都要煩福姐兒唱上一首小曲兒。

    福姐兒早就和我們相熟了,對我和阿渡福了一福,叫我:“梁公子。”

    我客氣地請她唱兩首曲子,她便唱了一曲《采桑》。

    吃著雙拚鴛鴦炙,溫一壺蓮花白酒,再聽著福姐兒唱小曲兒,簡直是人生最美不過的事情。

    肉還在炙子上滋滋作響,阿渡用筷子將肉翻了一個個兒,然後將烤好的肉沾了醬汁,送到我碟中。我吃著烤肉,又喝了一杯蓮花白酒,這時候有一群人上樓來,他們踩得樓板“咚咚”直響,他們哄然說笑,令人側目。

    我開始跟阿渡瞎扯:“你看那幾個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阿渡不解地望著我。

    我說:“這些人雖然都穿著普通的衣裳,可是每人都穿著粉底薄靴,腰間佩刀,而且幾乎個個手腕上戴著護腕,拇指上綁著鹿皮。這些人既慣穿快靴,又熟悉弓馬,還帶著刀招搖過市……又長成這種油頭粉麵的德性,那麽這些家夥一定是羽林郎。”

    阿渡也不喜歡羽林郎,於是她點了點頭。

    那些羽林郎一坐下來,其中一個人就喚:“喂,唱曲兒的!過來唱個《上坡想郎》!”何伯顫巍巍地向他們賠不是,說道:“這位公子點了兩首曲子,剛剛才唱完一首。等這首唱完,我們就過來侍候幾位郎君。”

    那羽林郎用力將桌案一拍:“放屁!什麽唱完不唱完的!快快過來給咱們唱曲兒,不然我一刀劈死你這個老瞎子。”另一個人瞧了我一眼,笑嘻嘻地說:“你們瞧那小子,細皮嫩肉像個姑娘似的,長得倒是真俊。”這時候先前那人也瞧了我一眼,笑道:“要說俊,還真俊,比那個唱小曲兒的娘子長得還好。喂!兔兒爺相公,過來陪咱們喝一盅。”

    我歎了口氣,今天我本來不想跟人打架,看來是避免不了了。我放下筷子,懶懶地道:“好好一家店,怎麽突然來了一幫不說人話的東西?真教人掃興!”

    那些人一聽大怒,紛紛拍桌:“你罵誰?”

    我衝他們笑了笑:“哦,對不住,原來你們不是東西。”

    起先罵人的那個人最先忍不住,拔劍就朝我們衝過來。阿渡輕輕將桌子一拍,桌上的那些碟啊碗啊都紋絲未動,隻有箸筒被震得跳起來。她隨手抽了支筷子,沒等箸筒落回桌麵,那人明晃晃的刀尖已經刺到我麵前。電光石火的刹那,阿渡將筷子往下一插,隻聞一聲慘叫,緊接著“鐺”一聲長劍落在地上,那人的手掌已經被那支筷子生生釘在桌子上,頓時血流如注。那人一邊慘叫一邊伸手去拔筷子,但筷子透過整個手掌釘穿桌麵,便如一枝長釘一般,如何拔得動分毫。

    那人的同伴本來紛紛拔刀,想要衝上來,阿渡的手就擱在箸筒之上,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那群人被阿渡的氣勢所懾,竟然不敢上前一步。

    被釘在桌上的那個人還在像殺豬般叫喚著,我嫌他叫得太煩人,於是隨手挾起塊桂花糕塞進他嘴裏,他被噎得翻白眼,終於叫不出聲來。

    我拿著剛剛挾過桂花糕的筷子,用筷頭輕輕拍著自己的掌心,環顧眾人,問道:“現在你們哪個還想跟我喝酒?”

    那群人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我站起來,朝前走了一步,他們便後退一步,我再走一步,他們便再退一步,一直退到了樓梯邊,其中一個人大叫一聲:“快逃!”嚇得他們所有人一窩蜂全逃下樓去了。

    太不好玩了……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我可不會像阿渡一樣拿筷子插人,我隻是嚇唬嚇唬他們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