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變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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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剛剛數了十幾隻,顧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涼香氣,那是突厥人和西涼人身上都沒有的,我覺得這種淡淡的香氣令我渾身都不自在,臉上也似乎在發燒,他離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一陣風吹過,他的發絲拂在我臉上,又輕又軟又癢,我擎著衣擺的手不由得一鬆,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注視著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帳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們就是這樣看阿渡的,灼熱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簡直發軟。可是顧小五的眼神卻溫存許多,他的眼神裏倒映著我的影子,我忽然覺得心裏有什麽地方悄悄發軟,讓我覺得難受又好受。他看到我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來,他轉開臉去看天上的螢火蟲,說:“都跑了!”

    我忍不住說:“像流星!”

    他也嗬嗬笑:“流星!”

    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場夢一般。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河邊的這一晚,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麵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裏麵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大單於遣了使者去告訴父王,說替我選定了一位夫婿,就是顧小五。父王正在月氏與中原之間左右為難,所以他立刻寫了一封回信,請阿翁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時候,婚禮都已經開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簡單,十裏連營宰殺了無數隻肥羊,處處美酒飄香。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已經和突厥的貴族都成了朋友,突厥風氣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殺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試中贏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經是年少有為的英雄。祭司唱著喜氣洋洋的讚歌,我們踏著紅氈,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台。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到馬蹄聲急促,斥候連滾帶爬地奔到了大單於座下。

    隔著熱鬧的人群,我看到大單於的眉毛皺了起來,顧不得祭司還拉長腔調唱著讚歌,我回頭奔到大單於麵前:“阿翁!”

    大單於摸了摸我的頭發,微笑著對我說:“沒事,月氏王遣了些人來叫罵,我這便派兵去打發他們。”

    顧小五不知何時也已經走到我的身後,他依著突厥的禮儀向大單於躬身點肩:“大單於,讓我去吧。”

    “你?”大單於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萬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經沙場的宿將,而顧小五雖然箭法精妙,但是麵對成千上萬的敵人,隻怕箭法再精妙也沒有用處吧。

    “那麽大單於以逸待勞,遣三萬騎兵迎敵。”顧小五說道,“如果大單於不放心,請派遣一位將軍去,我替將軍掠陣,如果能放冷箭射亂月氏的陣腳,也算是一件微功。”

    大單於還在猶豫,赫失卻說道:“中原的兵法不錯,在路上就是他們帶人打敗了月氏人。”

    大單於終於點了點頭,對顧小五說道:“去吧,帶回月氏將軍的首級,作為你們婚禮祭祀天神的祭品。”

    顧小五依照中原的禮節跪了一跪,說道:“願天佑大單於!”他站起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說道,“我去去就回。”

    我心裏十分擔心,眼看著他轉身朝外走去,連忙追上幾步,將自己的腰帶係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禮的儀式,新人互換腰帶,就已經是禮成。兩個人就在天神的見證下,正式成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替我係上,可是奴隸已經將他的馬牽過來了。我都來不及同他說話,他一邊認鐙上馬,一邊對我說:“我去去就回來。”

    我拉著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舍。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為了等這個人;想起我從馬上栽下來,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給我講的故事;想起他殺了白眼狼王,還贏了赫失;我想起河邊那些螢火蟲,從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和他永不分離……但現在他要上陣殺敵,我不由得十分地牽掛起來。

    他大約看見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臉。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這樣精妙,為什麽手上卻沒有留下繭子呢?

    我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想起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已經收回了手,三萬人整隊完畢,大單於遣出領兵的將軍是我的大表兄,也就是大單於的孫子伊莫延。伊莫延笑著對我說:“妹妹,放心吧,我會照應好他。”突厥人慣於征戰,將打仗看得如同吃飯一般簡單。我很喜歡伊莫延這個哥哥,因為小時候他常常同我一起打獵,像疼愛自己的妹妹一樣疼愛我。我大聲道:“誰要你照應他了?你照應好你自己就行了,我還等著你回來喝酒呢!”眾人盡皆放聲大笑,紛紛說:“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了,我們就帶著月氏人的首級回來了。”

    顧小五隨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甲,頭盔將他的臉遮去大半,看我在人叢裏找尋他的臉,他朝我又笑了笑,然後對我舉起手揮了揮。我看到他腰間係著的腰帶,我的腰帶疊在他的腰帶上,剛剛我隻匆忙地打了一個結,我不由得擔心待會兒那腰帶會不會散開,如果腰帶散開,那也太不吉利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軍萬馬蹄聲隆隆,大地騰起煙塵,大軍開拔,就像潮水一般湧出連營,奔騰著朝著草原淌去,一會兒工夫,就奔馳到了天邊盡頭,起初還遠遠看得見一道長長的黑影,到了最後轉過緩坡,終於什麽都看不見了。

    阿渡見我一臉悵然地站在那裏,忍不住對我打了個手勢。

    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我點了點頭,雖然月氏王有五萬人,但皆是遠來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擋十,三萬足以迎敵。況且王帳駐紮在這裏,便有十萬人馬,立時也可以馳援。

    烤羊在火上“滋滋”地響著,奴隸們獻上馬奶和美酒,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大家都知道,不過一會兒定然有戰勝的消息傳來,那時候突厥的兒郎們就會回轉來了。我心中想起適才送別的事,臉上不由得一陣發燒,等到伊莫延回來,他還不知道會怎麽樣笑話我呢!他一定會說我舍不得顧小五,等到他回來,一定會領頭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貴族隱隱以伊莫延為首,今天晚上的賽歌大會,那些人可有得嘲弄了。我心裏一陣陣發愁,心想顧小五不會唱歌,等他回來之後,我一定得告訴他,以免賽歌的時候出醜。

    我卻不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很多很多年後,我在中原的史書上,看到關於這一天的記載。寥寥數語,幾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親入西域,聯月氏諸國,以四十萬大軍襲突厥,突厥鐵爾格達單於凶悍不降,死於亂軍。突厥闔族被屠二十餘萬,族滅。”

    關於那一天,我什麽都已經不記得,隻記得赫失臨死之前,還緊緊攥著他的弓,他胸腹間受了無數刀傷,鮮血直流,眼見是活不成了。他拚盡全力將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馬,最後一句話是:“阿渡,照應好公主!”

    我看著黑壓壓的羽箭射過來,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萬顆流星,如果天神鬆開手,那麽他手心裏的星子全都砸落下來,也會是這樣子吧……阿渡拚命地策著馬,帶著我一直跑一直跑。四麵都是火,四麵都是血,四麵都是砍殺聲。中原與月氏的數十萬大軍就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突厥人雖然頑強反抗,可是也敵不過這樣的強攻……無數人就在我們身後倒下,無數血跡飛濺到我們身上,如果沒有赫失,我們根本沒有法子從數十萬大軍的包圍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後赫失還是死了,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了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我腿上受了傷,阿渡身上也有好幾處輕傷,可是她仍舊拔出了刀子,將我護在了身後。我心中勃發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將我整個人都灼得口幹舌燥,我在心裏想:這些人,這些人殺了阿翁;這些人,這些人殺了顧小五;這些人,這些人殺了所有的突厥人。我雖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統裏卻有一半的突厥血液。

    現在就剩了我和阿渡,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我也不會給阿翁丟臉,不會給突厥丟臉。

    這時中原人馬中有一騎逸出,阿渡揮著刀子就衝過去,可是那人隻是輕輕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這個人一定會妖術吧?不然怎麽會使法術奪去阿渡的刀子,還令她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

    阿渡對那人怒目而視,阿渡很少生氣,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著那人砍去。我已經紅了眼,不論是誰,不管是誰,我都要殺了他!

    那人也隻是伸出手來,在我身上輕輕一點,我眼前一黑,頓時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過來的時候我臉朝下被馱在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馬蹄濺起的泥土不斷地打在我臉上,可是我動彈不得。四麵八方都是馬蹄,無數條馬腿此起彼伏,就像無數芨芨草被風吹動,我一陣眩目,不得不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馬終於停了下來,我被從馬背上拎下來,可是我腿上的穴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穩,頓時滾倒在了地上。

    地上鋪著厚氈,這裏一定是中原將軍的營帳,是那位都護大人嗎?我抬起頭來,卻看到了顧小五,無數突厥的勇士都已經戰死,尤其是事先迎敵的那三萬突厥精兵,根本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可是顧小五,他還好端端地活著。

    他不僅活著,而且換了中原的衣衫,雖然並沒有穿盔甲,文質彬彬得像是中原的書生一般,可是我知道,這樣的帳篷絕不會是給書生住的。在他的周圍有很多衛兵,而捉到我們的那個中原大將,竟然一進來就跪下來向顧小五行禮,中原將軍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中原最高的禮節,據說中原人隻有見到最尊貴的人才會行這樣的禮。我突然明白過來,顧小五,顧小五原來是中原的內應!是他,就是他引來了敵人的奇襲。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用盡全力向他啐去:“奸細!”

    左右的衛兵大聲嗬斥著,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軟重新滾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護大人,他也躬身朝顧小五行禮,他們都說著中原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顧小五並沒有看我,都護大人對顧小五說了很多話,我看顧小五沉著臉,最後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帳篷,顧小五拿著匕首,朝著我走過來。

    我原以為他會殺了我,可是他卻挑斷了綁著我手的牛筋,對我說道:“委屈你了。”

    我歪著頭看著他,語氣盡量平靜:“顧小五,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替阿翁報仇。”

    “你這個叛徒,奸細。”我罵不出更難聽的話,隻得翻來覆去地這樣罵他,他一點兒也不動怒生氣,反倒對我笑了笑:“你要是覺得生氣,便再罵上幾句也好。”

    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從我們的婚禮上走掉,領著三萬突厥子弟去迎敵。卻沒想到與月氏人裏應外合,不僅突厥的三萬精銳被殲滅得幹幹淨淨,中原與月氏諸國的大軍,更衝進了王帳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們殺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萬人……那是怎麽樣一場屠殺,我和阿渡幾乎是從修羅場中逃了出來,二十萬人的血淌滿了整個草原,而主持這場屠殺的人,卻渾若無事地站在這裏。

    我終於罵得累了,蜷在那裏隻是想,他的心腸到底是什麽樣的鐵石鑄成。我筋疲力盡地看著他,說道:“你騙了我這麽久,為什麽現在不一刀殺了我呢?”

    他瞧著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又過了許久,突然轉過臉去,望著門簾外透進來的陽光。門簾原是雪白的布,現在已經被塵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陽光卻是極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們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無力,剛剛偷拔出的細小彎刀就落在地上。那還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換刀結義,這把刀赫失最後卻塞給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狽萬分,我藏著這刀,一直想要在最後時刻,拿它來刺死自己,以免被敵人所辱。到了帳中我終於改了主意,我覺得應該用它來刺死眼前的這個人,可是卻被他察覺了。怎麽樣才能替阿翁報仇呢?

    我倒在地上喘著氣。

    他看著我,目光沉沉,說道:“你不要做這樣的傻事。”

    傻事?我幾乎想要放聲大笑,這世上還有誰會比我更傻?我輕信了一個人,還差點嫁給他,這個人卻是中原派來的奸細,我還一心以為他死在與月氏的交戰之中,我還一心想要為他報仇。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走進來,對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

    顧小五的臉色都變了,他抓起那柄細小的彎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帳外去。我筋疲力盡,伏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地扯動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楓!”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由得大喜過望,抓著他的手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師傅對我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帶你走。”

    他拔劍將帳篷割了一道口子,我們從帳後溜了出去。那裏係著好幾匹馬,我們兩個人都上了馬,正待要衝出營去,我突然想起來:“阿渡!還有阿渡!”

    “什麽阿渡?”

    我說:“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護著我衝出來,我可不能拋下她。”

    師傅沒有辦法,隻得帶著我折返回去找尋阿渡。我們在關俘虜的營地裏找著了阿渡,可是卻驚動了看守。師傅雖然劍術高明,可是陷在十裏連營裏,這場廝殺卻是糾纏不清,難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