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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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那條長長的路上。路筆直筆直的,我卻不知該往哪裏去。

    路的兩旁是成片的花兒在妖異地怒放著。那花紅得似血,沒有一絲雜色,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盡頭。花海的兩邊是慢慢翻湧的雲海,白得耀眼,和那花相印成趣。這條滿是黃土的路上,沒有任何行人,冷清得令人發慌,因而顯得異常寬闊。看見黃土,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不久前才擦過的皮鞋,卻隻看到一雙光腳丫子,再看看身上,嘿,全裸!

    正覺著羞赧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急忙轉頭望去,三米開外赫然站著一個鶴發童顏的老頭,身材高瘦,穿著一件黑色的西服,配了條白色的休閑褲,腳上蹬著雙黑白相間的運動鞋。

    我暗暗吃驚,如果人死後都是象我這樣地裸露著大好身軀,那這老頭顯然並非同道中人。看他這身可疑的黑白裝束,莫非是黑白無常兄弟中的某一位?

    老先生,幸會幸會,請問您是……”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嗬嗬,我是《黃泉晚報》的兼職專欄記者,聽說有個死因很奇特的年輕人來了,特意來采訪一下。”老頭摸出了一台dv,作出一副馬上要開始采訪工作的架勢。

    我汗,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隻因摘那駱駝山山道旁的幾顆野果子,我不慎失足摔下了山崖,就這樣窩囊地結束了年青的生命,正應驗了關於某些人將死得輕如鴻毛的光輝論斷。但這又有什麽好采訪的呢?難道要以此教育小朋友們“路邊的野果不要采”嗎?

    我苦笑著說:“采訪費就不要了,記者同誌,先借條內褲給我穿行不行?”

    老頭意味深長地笑道:“活著時死要麵子,死了後還是死要麵子,你可真是放不開啊。”

    我心頭一驚,頓覺自己真是執迷得可笑,完全忘卻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真理,隻好趕緊轉移話題:“老先生,有什麽問題就趕快問吧,一會我還要趕路,去看看前麵到底有什麽狀況。”

    老頭又意味深長地笑了:“趕路趕路,嘿嘿,你趕了一輩子路了,到了這裏,還要趕路,不累嗎?”

    我頓有所悟,也又吃一驚,這老頭的學問還真是高啊,字字句句都是禪機。

    既然你想趕路,那我們就邊采訪邊逛逛這裏。走吧,天色也不早了。”老頭淡淡地說著,邁步走了起來。我光著屁股,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後麵,虛心請教了幾個問題。我還抽空看了看天,天上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隻有看不穿的雲彩,不知天色從何說起。

    從老頭嘴裏,我得知這條路叫做陰陽路,又名黃泉路,路邊開的是彼岸花。這種花別名曼珠沙華、龍爪花,在中國的大理、麗江等地也有,被稱為“世上最悲傷的花”,花與葉的生長期相錯開,花葉永不能相見,因與人死後的“永別”有相同的寓意,於是成了黃泉路上的唯一指定用品,用以烘托氣氛,深化主題。

    我還想問點什麽,老頭卻歎了口氣:“到底是你采訪我,還是我采訪你?”

    我見勢不妙,趕緊拋出重磅炸彈:“最後兩個問題,第一,黃泉路是不是也可以通向天堂?第二,我一向學雷鋒做好事,比如扶盲人過馬路,給地震災區捐款、當義工,象我這樣的好同誌,沒有理由去地獄吧?”

    老頭突然停下步子,令我差點撞到了他的後背。他緩緩轉過身來,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錯了。上天堂和下地獄,不是以行善積德來論的,而是看死者生前對人生的感悟程度來決定的。行善積德隻是提升自身感悟力的一種手段和方式,隻是修得圓滿的一門小功課而已。殺人如麻者隻要能感悟人生真諦,照樣能得道升天,所以才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說法;堅持行善者如不能感悟天地玄機,癡迷於人世間的種種幻象,照樣會下地獄輪回。”

    聽了這話,我如醍醐灌頂,同時也出了身冷汗。我想起我這糊塗的一生,何曾認真去感悟過什麽,與天堂是鐵定無緣了。我不甘心地問道:“神仙大叔,你能不能開開恩,給我個機會再活一次?”

    老頭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今天我喝多了,心情好,所以幹脆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為什麽人世間有人知道這裏的彼岸花嗎?那是因為隻有離魂者才能見到這裏彼岸花的花開,這裏是紅色的世界。而真正死去的人,隻能在另一條陰陽路上見到彼岸花的葉子,那裏是綠色的世界。”

    巨大的驚喜讓我手足無措起來:“離魂者就是假死的人吧?這麽說,我是來這裏旅遊的?還能活著回去?難怪這條路上的人這麽少!”我忽然聯想到,綠色代表希望,紅色代表血腥,為什麽股市上漲賺錢要用紅色,下跌割肉要用綠色來代表,這極不合理;而彼岸花卻給了我啟示,紅色活,綠色死,股市竟暗合了陰陽路的至理。

    沒錯,你的確還沒死,剛才我是跟你開了個玩笑。”老頭的形象在我心中異常高大起來,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啊。但他的後半句又將我打入了深淵:“不過你的陽壽雖然未盡,但你摔下山崖時,顱腦嚴重受損,所以現在已經是植物人了,而醒來時間是不確定的。”

    這話如晴天霹靂般炸響在我心頭,我心灰至極,半響才鬱悶地說道:“那才真叫生不如死。現在的醫院收費那麽黑,當植物人的成本實在太高了。我又不是工傷,單位也不給報銷,那我父母得借多少錢啊?就算他們還到八十歲,也最多是十屁股債還了九屁股——還剩一屁股債。神仙大叔,你能不能幫我盡快醒來,我就是做牛做馬,也不願做植物人。”

    老頭把手插在褲袋裏,抬頭望了半響雲層,歎道:“唉,這都是命啊。我幫不了你。”

    我憤怒地看著這個冷血的神仙,心裏在飛快地盤算著如何說服他,但想了很久都沒有良策。突然我眼睛一亮:“既然鐵定要當植物人,那我的靈魂閑著也是閑著,神仙大叔,你能不能先送我穿越一番時空?”

    老頭展顏一笑:“好,孺子可教也,我一直在等你提出這個要求。來來來,趕快把這張穿越申請表給填了吧。”

    終於有機會穿越了!我要穿到唐宋去做皇帝,然後帶著幾十億的極品古董回到現實中來!我興奮地看著那張表格。表格十分簡單,隻有四個空格需要填寫。我在申請人欄填下了張遠航的名字,在年齡欄上填上24歲,在“是否自願穿越”一欄打了個勾,然後對著“穿越願望”一欄開始發呆:穿越小說我看得太多了,別人的穿越都是沒有理由,沒有過程,biu的一聲就穿越了,為什麽我卻這麽麻煩呢?又要談話,又要考察,還要填表、報誌願。而這個誌願,是寫想當皇帝發大財的真實心聲,還是來一通拯救黎民蒼生之類的謊言呢?

    那老頭似乎也有些緊張:“孩子,我看你還是有些慧根的,所以剛才提了那麽多敏感性問題。但你最好忘記剛才你和我說的那些話,今天我喝多了,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可能會誤導你。你要問問自己的內心,到底想要什麽?然後如實填寫。記住,這張表你隻能填寫一次,是絕對不能修改的。”

    老頭這話是在提醒我啊!我心神一凜,立即堅決地把剛才那可恥的穿越誌願給排除掉了。既然幹部考察過程如此慎重,我要是填寫這麽庸俗的誌願,不是鐵定通不過組織考察、會失去穿越資格嗎?老頭不是剛表揚我有些慧根嗎?我作為組織上重點考察培養的穿越幹部,覺悟怎麽能這麽低,還去沉迷於人世間的種種庸俗玉望?我堅定地提起筆,在穿越願望欄填上了“悟透人生”四個大字。

    看到這四個大字,老頭臉色大變,搖著頭歎起氣來。

    見了老頭的反應,我大為失望,不覺有些忿忿不平起來:“你以為我做不到嗎?別瞧不起人!我絕對不會辜負組織的期望,一定會好好穿越,認真領悟人生,爭取早日脫離人生苦海,升華成逍遙神仙。你不是也說了我有慧根嗎?隻要我好好幹,悟透人生對我來說,應該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哦?很簡單嗎?”老頭喃喃地反問道,那不信任的語氣弄得我心裏也有些發虛。

    當然很簡單,達摩不是做到了嗎?”我滿懷漏點地給他打氣。

    老頭無語地點頭。

    釋迦牟尼不是也做到了嗎?”我繼續給他打著氣。

    老頭仍是無語地點頭。

    牛頓不是也做到了嗎?”我一時沒想出適當的例子,就把外籍友人搬出來了。

    老頭冷冷地看著我:“那個蘋果隻是砸出了萬有引力定律而已,並沒有把他砸成神仙!拜托,現在已經是地球村時代了,請你不要把我們中國神仙當成閉關鎖國的白癡!”

    呃……好象……確實是這樣。不過,釋迦牟尼的那個叫什麽的女弟子,不是也做到了嗎?她不過是在聽佛祖講座時,抓著朵玫瑰花,向佛祖淫笑了一下,也馬上就成仙了。”我怎麽也想不起那個外國美女神仙的名字。

    你是在說那拈花微笑的摩訶迦葉?拜托!他是男神仙,而且他拈的是朵金婆羅花,不是玫瑰。”老頭看來懂得的還是挺多,馬上指出了我的謬誤。

    我卻毫不在意地笑道:“什麽花都一樣!反正他是投機成功了,那朵花兒隻是他的一個道具而已。總而言之,我舉了這些例子,就是想告訴你,悟透人生其實是很簡單的事。”

    老頭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隻默默地把我的表格收起來,和其他一大堆表格放在一起。

    我好奇心起,湊過去翻看其他表格。嘿,這些人實在是太喪心病狂了,竟然把那些可恥的心願全都裸地填在這幹部考察表上了:王大成想當皇帝,張小敏想當皇後,陳亞軍想著富可敵國,申飛龍想著縱橫天下,周德高想泡盡天下美女,葉慧清想找到一生的真愛……

    這都是些什麽人啊,如此庸俗!他們怎麽可能通過組織的考察?肯定被打回去了吧?”我不屑地問道。

    恰恰相反,他們和你一樣,都是植物人穿越夏令營的正式成員。剛才我查看了一下《穿越工作進度表》,他們的願望都快成功了,所以不久後就能傳送回來了。”老頭憐憫地看著我。

    我腦中一黑,頓時四腳朝天地倒在地上。我終於領悟了這該死的天機——原來穿越願望並不是一句政治口號,而是遊戲通關的條件。我居然自己給自己挖了個深坑,設定了這麽一個永遠無法完成的任務。這就意味著,我大概永遠無法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了。

    老頭大約怕鬧出人命官司,又趕緊蹲下身來,慈祥地作著解釋:“你千萬不能怪我,我在你填表前可是提醒過你了。是你自作聰明,把我的意思完全理解錯了。”

    天理何在啊?你個該死的糟老頭,還好意思厚著臉皮來假仁假義?要不是你引著我談論什麽佛理禪機,我怎麽會自掘墳墓?我惡狠狠地瞪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要太難過了。填寫穿越願望是我們夏令營活動中的一個規定,為的是鼓勵營員們有所作為,所以填寫後就自動生成了係統無法更改的任務。雖然你的任務難度大了一點,但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你剛才不是說得很好嗎?達摩不是做到了嗎?釋迦牟尼不是也做到了嗎?摩訶迦葉不是同樣做到了嗎?那你也可以做到的嘛……”老頭開始自認為有趣地唐僧起來,不依不饒地給我打著氣。

    我痛不欲生地咬著自己的舌頭,希望這是一場惡夢。這時我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起來。

    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孩子,你好自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