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案桌前煮茶的少女們已然將水煮開，有人開始入茶。

    程曦望向最東側那張案桌。

    案桌後坐著一位眉目清淡、神容婉約的女孩，皓腕翻轉，正細細將茶末投入沸水中。

    她是範陽盧家的姐。

    時下飲茶分兩種，一是家常泡茶，二是作為一門風雅之技的煮茶。煮茶手法仍舊按照前朝習慣，將茶烘焙後磨成茶末，習慣用鹽提鮮去澀。

    士女煮好的茶湯會被送去樓下由士子品鑒，所謂品茶並非單指品嚐一番，還需以茶為引作詩稱讚。

    王家提供的茶餅、泉水、爐具、器皿等皆為上乘之物，故而按照規矩步驟來煮的茶，都不會出大錯。這所謂“品茶”作詩也不過是為幾家女子的才名添些彩罷了。

    程曦記得，那時這位盧姐煮茶並未加鹽，而是直接將茶末至於水中。因少了鹽，茶粉的澀感就較為明顯，茶湯清淡，也少了鮮味。

    盧姐這番不放鹽的手法本就屬人耳目，她的茶湯送下去後，別家的姐們很是關注士子們品茶後的評價。

    幾位士子吃了盧姐的茶，均不置可否，當中卻有一位隴西李家的公子對此茶大為稱讚，立時便賦詩一首，不僅將茶誇了，還將人也一並誇了，讚盧姐不流於俗。

    這本也不過是個人口味各異、喜好不同罷了，並沒有什麽。

    壞就壞在李家正同崔家在商親，這位李公子此次前來，就是為了相看崔家姐的。而崔家姐偏偏也一道煮了茶，並按著傳統放了鹽。

    商親的事崔李兩家心照不宣，如今李公子這般當眾誇讚盧姐不俗，崔家的人如何肯歇？

    這些世族大家的人不論關起門來如何勾心鬥角，走出家門便榮辱與共，是絲毫不肯損了家族顏麵的。

    之後的宴會，崔家姐們便與盧家姐們明裏暗裏的較上勁，這邊吟詩暗諷，那邊作畫相譏，針鋒相對的氣氛一直延續到宴會結束。

    程曦這邊回憶著，那邊已有人注意到盧姐的煮茶手法，開始輕聲議論起來。

    那位盧姐對周遭的議論置若罔聞，依舊神色泰然、行舉從容。

    王?也注意到了，她輕聲道：

    “……不放鹽的吃法，豈不澀苦難當，還有什麽鮮味？”

    程曦便笑嘻嘻道：

    “各人口味不同，興許就有人好這口呢？”

    王?試想了一下那味道，不禁皺了皺臉。

    待三道水沸舀出茶湯後，丫鬟們立時將各位姐煮好的茶湯端下樓送去水台宴桌上。

    花廳的少女們不由紛紛聚攏圍在窗格前，看底下眾人反應。

    程曦笑眯眯地靠在窗格後。

    隻見其餘人的茶湯均被取完飲下，並陸續有人開始醞釀詩文。而盧姐那一盤茶湯，有人取來喝下後怔了怔，嘀咕道“偏澀”。便有圍觀士子笑著調侃，道莫不是哪家姐一時緊張，忘了放鹽罷。

    眾人一陣笑。

    樓上圍觀的眾人便也有人低低地笑起來。

    樓下忽然冒出一聲“好茶！”。

    眾人一怔，均凝目看去，程曦也隨聲望去。

    隻見一位身穿月白暗金紋的白麵青年手中端著盧姐的茶盞，又連道兩聲：

    “好茶！當真好茶！”

    程曦便知這就是那口味獨特的李家公子。

    顯然這位李公子是真的極喜愛盧姐煮的茶湯，他神容煥發，舉著空盞在原地踱了幾步，站定身後便出口成詩。

    同前世一般，不僅將茶誇了，還將人也狠狠誇了一番。

    程曦目光輕輕掃過，見窗格前有幾位麵上露出不虞之色，依稀就是記憶中的崔家姐們。

    程曦端起麵前案上的茶盞湊到唇邊，掩飾嘴角笑意。

    接下去，就有崔家姐站出來暗諷盧姐討巧，將煮茶中考校入鹽時機的這一關給繞了過去。然後盧家的姐便站出來誇讚李家公子有品位，懂得欣賞雲雲……

    她等著瞧後頭才女們各顯神通，將冷嘲暗諷融於一身才情並發揮得淋漓盡致，那場麵當真精彩無比。

    “這是什麽淡出鳥的茶？！”

    樓下水台上忽然冒出一道大咧咧地質疑聲。

    程曦扭頭一看，口中的茶險些噴出。

    隻見宴桌前站著個錦袍金帶、玉麵朱唇的年輕男子，手中拿著盧姐的空茶盞，微微吊起的眼角透露出滿滿的嫌棄。

    何玹？

    程曦瞪著他——這家夥怎得還沒走？

    她可不記得那時何玹曾冒出來過！

    不止程曦瞪著何玹，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在場的都是世家子女，行事話講究個氣度儀態，從來都是含蓄克製的，誰會像何玹這樣粗魯又不留情麵？

    士子中有人麵上露出不虞。

    當中有位峨冠博帶的男子緩緩踱步到何玹麵前，目光輕掃他一身穿著打扮，麵上微微露出自矜之色，道：

    “舍妹此煮茶之技，乃師從古籍，又兼之《神農本草》中論，還茶之原，更感益思、少臥、輕身、明目之效，家中長輩從來都是吃慣了這種茶的。”他輕笑，側目看著何玹，“不知足下出自何門，有何高見？”

    這是明晃晃的拿盧家名望壓人。

    誰知何玹卻不理他，隨手將茶盞往宴桌上一丟，轉身信步回到王騫身旁，指了指身後道：

    “這家夥酸了吧唧的跟爺叨叨半天，講得什麽鳥話？”

    王騫看了那盧家公子一眼，不便什麽。

    程曦卻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盧公子何曾讓人這般奚落過，不由麵上神色一變，當即就要發作。

    然而何玹不待他開口，又轉頭朝李公子道：

    “先前還當這煮茶的姐是你家的，值得你這般昧著良心作詩捧場。”他頓了頓，“原來你隻是口味怪異罷了，倒是我誤會了。”

    他這話一出，在場眾人麵上的神色立時變得非常精彩。

    李家的人讓他這麽一不由露出尷尬之色，盧家的人個個怒視何玹，而崔家的人卻望著盧家人麵容不善。

    事不關己的幾家頗有些隔岸觀火之態。

    程曦終於肯定，何玹的出現絕對是個意外。

    ……這家夥還真是從到大都一副欠揍的德行，一點也不怕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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