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二 舉世無雙(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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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林不過一裏——他已經看見了馬車。
    他早便猜想,寬輞馬車在密林中不可能走深,隻能停在尚算開闊之處,不管它當真是瞿安賃來的還是被人用來布置了轍印的,定須不會太遠。可當真發現蹤跡時,他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仿佛深心裏已然預知——自己已無限接近某個答案。
    馬車規規矩矩地停在一間屋外。他從一段距離之外,依稀看見了——車廂上似乎有個什麽標記。他想起刺刺說起過,“無雙車馬”是有自家的標識的。“‘無雙’……”他在心裏無意識地暗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忽然想到了那首意味不明的藏頭詩。
    ——“舉世無雙”。
    這是瞿安少年時給自己那路劍法起的名,那時候還沒有“無雙衛”;“無雙衛”是江湖中人送給衛家的稱號,更與瞿安無關。世上事頗多巧合,這本來不奇,可會不會——瞿安是因偏愛這個巧合的名字,才不辭繞路專去了“無雙車馬”賃車?如此一想,自己恐怕當真錯怪了衛楓?
    轡頭此時沒有安上,馬還閑意嚼著青草,顯然馬車的主人沒這麽快要它走。夏君黎側身於樹幹之後細看那間兀然獨立於林中的屋子——屋子似乎是用木石混了泥土壘的,看起來很堅固,應不是匆忙間臨時壘就;但並不很大,與他設想中或要成為火器據點的“工坊”相去甚遠。此處是它側麵,無門無窗,瞧不見裏麵是何情形,但至少門外並沒有一個人影,甚至——沒發現任何機關暗器的端倪。
    他再向那木石小屋靠近了幾步,心跳抑不住快了起來。瞿安會在這裏麽?他一直是這般獨力鑽研著那張幼年就印在腦海裏的突火槍圖麽?他快步繞過,從馬車側麵向車內看,滿以為能看到些與火器有關的載物——瞿安應該已將要緊的物材都裝好了車了罷?可寬大的車身裏並沒有火器的影子,連一絲火藥的氣息也無,隻有——已然鋪得厚實而柔軟的一床臥榻?
    ——榻上織物都不防火燥,就算為了避免途中衝撞震動而布置得柔軟些,也斷不會選這些。難道這瞿安大張旗鼓賃一架這麽大的馬車,隻是為了逃跑路上自己躺得舒服些的?又或者,他怕不是早就已經跑了,賃馬車、留下車轍都隻是他用以迷惑自己——乃至所有對他感興趣之人——的一番手段?
    當此時再以“無寂”隱藏似乎已是不必,夏君黎抬步間周身真氣已恢複如初,小屋近在咫尺,他甚至不必用“逐雪”,便足以發現——屋內有人。
    屋內的人幾乎與他同時發現了對方之存在。便在他抬步將落的一刹那,那之前全無跡可尋的機簧聲驚心發響,他尚未計算出這機簧在何處,已見迎麵兩支冷箭襲來,箭頭剛硬的反光將他一雙未曾一霎的眸子都映得冷亮。他伸手便拂——“若實”的力量竟也未能將之折斷,箭杆都是堪比金鐵的硬木所製,隻不過箭身較短,是以不算沉重,受他一擊,兩箭同時失力向下墜去。
    這是距他最近的兩箭,隨後弦響铖然,更有十數箭直指而來,夏君黎袖中鼓滿流雲,氣息澎發之際,箭身受激而顫,失了準星,落於身外。
    在這數箭簡單而短暫的交鋒間他能感覺到屋中人的氣息始終動蕩不止,好像被自己的驟然出現驚得失了平衡。眼見一時並無更多暗弩襲來,他轉了一步,伸手便要推上屋門,木門在此時一震而開,一柄無光闊劍兜頭直迎麵門,快得讓人錯覺來的是一整片鋪天實影。
    這回卻絕不是機關,而是真人了——想來總是“無寂”起了作用,屋中人不防竟有人悄無聲息到了這般近處,倉促間氣急敗壞,加之——此間想必確實有見不得光的秘密,否則此人劍勢何至於這般急猝洶猛,暴雨山石般不肯由人靠近。夏君黎護身之息颯然匯聚,闊劍來招雖重,仍是如受遽風吹拂,左右搖擺,艱難才近了他身。此時麵前之人容貌已清——果然正是瞿安,臉上沒有任何易容偽裝,或許是未來得及;表情初始還有些猙獰之感,可一朝上了麵,那些多餘的顏色都不見了,隻餘下清瘦、灰敗,好像所有的戾氣頓然已被現實洗淨衝餒。
    “是你啊。”瞿安手中的兵刃稍緩,卻也沒有放下,似乎知道動手對自己並不利,卻又不想就此拱手讓出他身後屋中的秘密,隻虎視不動。
    “瞿前輩以為是誰?”夏君黎上前半步想看屋裏,可瞿安沒有動彈的意思,闊劍橫擺,仍然封住了他再近前的路。
    “沒有。”瞿安麵色慘然,盯著他的眼睛,“我隻是一時忘記了——你是那個人的弟子,當然也會他的‘無寂’。”
    “瞿前輩應該知道我是為什麽來的吧?”夏君黎咄咄逼人地回瞪住他,“聽說在你麵前多有客套也是白費,便容我不客氣地說一句,你今日反正走不脫,不如束手就縛;你此間不管藏了什麽秘密,今日總須再擋不住我看見真相。”
    他嘴上說得不客氣,手上也當真不客氣,流雲擾動風息,推向擋路的瞿安。瞿安卻不退反進了一步,口唇微動原本似乎要說什麽,不知何故卻終是沒有出聲,隻有——手中兵刃迎上,“嚄”的一陣猛烈風哨,如驚風驟過,竟將這一手“流雲”揮掃開了。劍勢沒有便停,挾引著風雷,鋒利已極地劈向夏君黎的胸前。
    夏君黎有點慍怒,便也不容情,伸手就握向他的劍刃。“重逢”在這短時內已然以極快的速度在體內兜了兩轉,掌心內息凝而後發,瞿安這一式原本颯然的“斷山”揮不至盡,已覺為若有實質般風息膠住,再無法遞前一分,甚至麵前夏君黎的麵孔都有一瞬時的模糊——好像什麽巨大而無形之潮方從兩人之間湧過,扭曲了眼前所見,亦扭曲得他心肺之間如被手擠捏過般說不出的惡心難受,一股逆血立時被迫湧入口腔,他喚動體內真氣相抗,才強行將這口血又咽回了腹中,此時便是再想說什麽,一時都緩不出足夠氣息。
    可他偏是在這最艱難之中忽一旋身,整個人陡然移撤了出去。夏君黎感覺他劍身的涼意忽然從手心抽走,並未多想,反手一掌,封擋他去路。他身法看似隨意,可一旦動起從來都隻占步位之“上風”,用的又是極適於此的“五行掌”招式,以明鏡訣催之,原是罕有人能脫逃得開;隻不知為何,瞿安這一次腳下移動得極快,偏就避在了他掌風之外。他微感詫異,並不遲疑,第二步覷準,延掌伸臂,加意進逼,瞿安在這電光石火間卻竟又一連變換了數處位置,再一次堪堪避開了他掌風所至——落足已在丈許之外,雙目閃爍,好像——仍有餘裕在變換間尋找夏君黎或有的破綻?
    ——夏君黎一向最通生克之法,與人對敵還從沒見過似瞿安這般出脫尋常、製克不住的走位,就是當初一無所知始自淩厲處習學步法身法根基時,也沒像今日這般大覺匪夷所思。不過他立時回想起俞瑞念茲在茲的那個舊稱號——“換旗刀”。果是自己太輕視了瞿安——於金人那千軍萬馬之中不殺人便先能換得了主帥馬前的標旗,可不就得有詭譎至極、無人可及的身法麽?隻是當真與之交手之前,實難想象而已。
    難怪俞瑞感慨——常人總無法想象一個身具天賦之人,看這周遭世界究竟是何模樣。這人身上凡所一切大悖常理的身法手段,隻要從他獨有天賦那一頭去想,便盡可得了答案。瞿安看似在“尋”對手的破綻,若換成別人,或許殺氣之所向早已給他指出了破綻所在,隻是麵對功力已至夏君黎之境者,短時發現“破綻”未免太難,不如說——他雖身處被動,無法完全判斷出夏君黎下一手要如何出,可隻要能感知夏君黎最“不”可能出手的那個角度,便足以讓自己於招式間覓得安全之隙,避險以伺反擊。夏君黎那兩記出手追擊雖是須臾刹那間的事,可常人需要時間反應與思考,瞿安卻不必——他心到則所思已成,那初看並無規律但步步精妙的避讓身法,不過是天賦之下的必然結果。
    想通了這個道理,招招落空似乎也沒那麽奇怪了;況這手段並不是沒有破解之法。小時候逢雲師父就對自己說過所謂“先”與“後”彼此循環的道理。無論是從道學還是從武學而言,“先發製人”和“後發製人”究竟何者才是修行者應追求,從來並沒有絕對的答案,甚至後發可以先至,先發也可能成為後招,大約各有各的精妙,甚至互為因果,要視所修心法與場上情勢而定;此時他甚至說不出,瞿安到底是感知著對手先出了手的殺氣所向而“後發”避開了危險,還是因為比所有人都提早預見了下一步而“先發”去往了安全之所在。要破除這般迷局唯一的辦法——自然便隻有“不入迷局”——不出手,也便沒有了“先”和“後”,所謂“先”與“後”之循環往複自然也就破了。
    “不出手”,卻也絕不意味著放人走。夏君黎早已不是昔日的夏君黎,便是拓跋孤也被他數招逼至內力倒灌,便是淩厲也被他迫得性命相拚傷了些血,今雖知瞿安是天生大異常人,他卻也著實因此給激了意氣出來——他一生氣,空氣便泛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深重霾意;他想瞿安一定也能感覺得到——他此前是看在過往情麵上仍想試與他個機會,並不願便下重手,可若不認真便拿不住瞿安,他便也無法再那般克製了。
    霾息隻一霎眼就將盛日林下小屋周圍籠罩得陰冷,就連那匹馬也感覺到了不屬於這季節的寒意,停止了吃草,打了兩個噴嚏。瞿安的麵色在此時越發蒼白——他的確能夠憑借著旁人的出手,後發而先至,可此時夏君黎不再出手,殺意卻加倍磅礴湧出,他已然受創的內腑越發如受巨力迫壓,周身肌骨因極力的抵抗好像一時都失了知覺,不再屬於自己,就算能預知到下一步即將大難臨頭,他也難以再掙紮於外,邁出一步去。
    他再無別的辦法,用力咬了一咬舌翼。舌頭的右邊有什麽被咬碎了,發出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咯”聲啞響。他以前竟沒意識到這小東西嚼起來是這個聲音——他也無暇想這許多了。與熟悉的甜腥一道充滿口腔的還有幾絲不大熟悉的、涼得甚至有點辛辣的氣味,這氣味瞬時便從區區的幾絲爆裂作淩駕於一切的衝天之息,衝上了頭頂,衝去了周身,讓他慘淡的麵色一霎時竟泛出了血意。他手中的劍便在“明鏡訣”最強大的迫意中立了起來,他被壓製的四肢似乎也都重新活了過來,一股似乎不應屬於他的熱氣從他身周散發出來,在夏君黎的神識中如一團看不見的火“篷”的一聲炸開,將他壓滿了戰陣的沉沉陰霾炸出一個零落的洞。那馬受驚,竟然歪了一歪身子,沒有站穩,跌倒於地。瞿安沒有再等,也許是他知道夏君黎已經看穿了自己,也許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堅持多久——他的劍揚起,如被注入了靈魂,古舊的啞銅都好像泛出了光澤,那好像是——閃電的影子!
    閃電就這樣在夏君黎眼前撕開了裂口——瞿安仗劍劈來,勢如狂風,將他一向的頹敗淡漠同此刻重壓住他的身周霾霧一同劈散。陡生之變令得夏君黎都下意識退了一步,側身閃避——在與這道驚雷擦身而過那一刹他覺得瞿安好像變了一個人,鮮活而昂揚,驍猛而銳利,讓他一瞬完全懂了——俞瑞心裏的那個少年,為什麽在數十年後都無法被取代。
    “好可惜,”他在一種複雜的心緒裏語出由衷,“太可惜了。”
    他可惜那個俞瑞那麽珍愛的少年最終成為了敵人,他也可惜今日的黑竹,再也沒有這樣的少年。但他此際最為可惜的,是他看見瞿安那柄承載了“舉世無雙”的古舊劍身上竟有一處凹裂。他在那稍瞬即逝的交錯時不假思索地抬手向那裂縫處彈了一指——他不知道這麽明顯的凹痕是哪來的,這兵刃對瞿安顯然意義特殊,他既精於工器,又為何不早些修補好,以至於——竟然在與自己這般劇烈的交鋒之中,成為了驚雷般劍勢裏的一點瑕疵。他幾乎可以肯定,在自己這全力一指下,此劍必斷無疑,莫說是瞿安,就是他也覺——有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