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九 生死無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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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厲說到這裏苦笑:“我怎麽就忘了——忘了他這個人,一向會‘讀心’,我那般疾言厲色地發怒,在他眼裏隻像個笑話,他早就知道我非放他走不可——所以他從來不必正眼看我,不必正麵答我,不必將我說的話、表的情當回事,他根本懶於應付我們這些尋常人要應付的揣測拉扯,他不需要那些就能得到答案。我又能如何呢?我就算知道他是那個十惡不赦之人,我又能如何?他說你不隻一個人,和你一起的還有刺刺,還有一個年輕的世家子弟,功夫似乎也不差;他知道我必會思量,假若隻有你,我或許覺得我和扶風有法攔住,可再加刺刺,再加一個底細不知之人,若我還不讓他走,等同於將他推入絕境。”
“所以你上來就與我說,你還是放他走了。”夏君黎此時已是頗為釋然了,笑道,“換作是我,這等情形,定必也是要放他走的。你要是能將你的生身父親這般交給他的‘敵人’,這卻絕不是我認識的淩大俠了。”
“這自然是在當時——以為他當真是做過什麽不可告人之事的情形之下。”淩厲道,“我卻萬沒想到他——依你所說——他其實根本不是‘神秘人’,也根本——沒有在造火器?”
夏君黎看了一眼此際已被接於屋內靜躺下了的單疾泉,“他理應不是神秘人,隻是定必仍與之有關。但這也是我萬沒想到的了——萬沒想到此時此地,他還是不肯與我們和盤托出、交心而談,倒反執意要走。不過細想——你雖嫌他從來沒正回答了你的問題,可那或許正是因他不肯騙你,所以還不能說、不想說的,隻能不說;而那些說出了口的,便該是真心。或許他是當真另有要事想弄個明白——‘掣肘’之說也非信口,是此前因要照護單先鋒之故,他確實不能出遠門,現在人交托給了我們,他便能去了。”
淩厲歎息:“我當時隻以為他是尋的借口,沒有追問是什麽事,也沒有問他去哪裏。聽他言下之意,要去的地方應該頗遠,所以短時難以回來。不過他既受傷,多半也走不快——你上回不是說,要是真想找他回來,動用點人手……”
夏君黎隻能搖頭:“既然知道他和那‘神秘人’有所瓜葛,這麽做豈非反成了打草驚蛇。他都說了了自己的事就會回來解釋清楚,我倒是願意相信他。”
“緩兵之計罷了。”淩厲道,“其實本來沒這句話,是我給他看你上回留下的那‘舉世無雙’四句詩,他才勉強這般講——他定是認為你從朱雀那曉得了他不少舊事,也即是認為他有把柄在你手中,故此說這話敷衍拖延——但凡他是當真願意解決些什麽事,給個名字也用不了片刻,何必等到回來之後?”
“或許——他此行正是要去解決他不能在現在告訴我們的那個理由。”夏君黎笑。
“虧你還給他說起好話。”淩厲無可奈何,“我還是不敢太指望他。不如指望疾泉早點醒過來,就算他不知所有的答案,至少能告訴我們——他在那日去找你的路上,到底碰到了誰。”
說到單疾泉,幾個人不免又沉默了。昏迷不醒總是事出有因,可憑懂識醫道的夏君黎、精於針灸的單刺刺、熟知藥毒的蘇扶風、擅療內傷的淩厲——這般四個人,竟也無計可施,實是不知還有什麽“因”能落於四人所知之外了。
蘇扶風和刺刺在一旁檢看二人從瞿安住處帶回的東西——不外都是備下的食物,有一小部分已被特意搗爛,大約不管何種食物都隻能碎爛稀薄成了羹湯方能供得了昏睡之人飲食,若定要說有什麽特殊的,便是其中單有一隻蓋了口的瓷瓶,裝的是碾成了齏粉樣物,夏君黎初時以為藥散之屬,原樣帶了回來,但蘇扶風倒出來反複嗅查,甚至以指尖沾了少許,嚐了一嚐,斷定不過是尋常白豆磨成的粉末——還是生的,一股豆腥。
眾人都感怏怏。單疾泉並未在用任何藥,似乎證明——他並未在好轉的路上,隻是活著而已。
蘇扶風料想單疾泉今日還未飲食過,起身去外頭廚間拿了一碗米湯,回來卻見幾人還是這般悻悻坐著不語,便道:“要不還是找個見多識廣些的大夫來給瞧瞧?我們這些人啊,都不是專司治病救人這等事的。”
刺刺接過碗去,到一旁將米湯一匙一匙慢慢喂入單疾泉口中。單疾泉的咽喉並未見有吞咽之動,但米湯還是順了入去,隻有極少的溢漏。她看著他,雙眼便蒙上了霧光。
“我想……請關爺爺過來看看。”她回過頭看三人,“這臨安城裏就算有名醫,信不信得過不說,卻也未必了解爹一向身體如何,更不曉得所謂的‘假死’,還有‘心脈五針’是怎麽回事,可關爺爺是青龍穀常客……應該都知道。”
“也未必吧,”夏君黎悶悶不樂道,“關老大夫要是當真都知道,那時候怎麽就沒看出來你爹是假死?”
刺刺瞪著他:“關爺爺當時不在青龍穀,是後來才趕來的,那個時候誰也沒想過爹會是假死,加上穀中死傷那麽多,他救活著的人都來不及,必不可能再將許多時間用在好幾個人都看過的‘死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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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君黎立時閉嘴。與青龍穀一役有關之事,他想自己最好還是不要說話。
“若要說以‘心脈五針’假死,我當年也經曆過,”蘇扶風忽道,“隻是年月太久,我有點記不起來了。”
“過去這麽久,當然記不起來了。”淩厲接話,快得令刺刺來不及多問。她立時記起——蘇扶風一向有些往事從不願提,心脈五針大概也與之有關。淩厲——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追問這個話題。
蘇扶風已經接著道:“我的意思是——當年定不是這樣的;倘是這樣,我早就記起來了。刺刺說得沒錯,有關神醫來看是最好的了,要是他都救不醒單先鋒,便隻好聽天由命了。”
“那我寫封信給關爺爺,請他來一趟臨安。”刺刺道。
“寫信——還不如我直接走一趟。”蘇扶風道,“你爹這事,若沒人當麵去說,誰敢信是真的?關神醫年紀大了,也要個人接他才放心。讓你淩叔叔在這照顧你爹,我兩三日就能回來了。”
她看了淩厲一眼:“你說呢?”
淩厲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這麽多年,她很少往徽州去,可這一年裏卻也去了幾趟。舊日她經曆的那些深痕終究漸漸已是模糊,青龍穀的新傷卻是清晰的——那眼前的一切,如何不比舊傷更痛、更讓她無法置身事外呢?原本他自然可以代替她去——可總得有個人在這裏照顧單疾泉——她一個女子當然不方便,隻能是自己。她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當然都早已周全考慮過了。
他沒有反對。“去一趟也好。”他隻說,“不過暫且別說是因為疾泉,就說我們請他來看看我母親——我主是擔心疾泉情形還未可知,這事一旦傳到拓跋那,他心緒起伏,對恢複有害無益。假若疾泉當真能完全醒過來,再尋合適時機告訴他也不遲。”
刺刺低著頭喂完了米湯。她並未與二人解釋過——為何她卻不能自己去。可似乎不需要解釋——或許他們都深深明白她不願重蹈覆轍的處境。她隻能一再道謝。“那我——我也留下來,在這照顧爹爹。”她說。
“你願意留下來當然好,”蘇扶風笑道,“我們正也有別的事有求於你。”
“有求於我?”刺刺好奇,“蘇姨盡管說。”
“你跟我來。”蘇扶風招呼她往外頭去。刺刺便向夏君黎瞧,夏君黎隻歎:“你先去,我等你。”
“是要刺刺幫忙,做個人皮麵具。”蘇扶風出去之前,還是解釋了一句。
夏君黎恍然。上回——韓姑娘說過,要是瞿安當真走了,少不得要讓淩厲易容成瞿安的樣子,才好騙過他的母親李夫人。蘇扶風說的——應該就是這件事了。這事不是片刻可成,他記得上回刺刺給自己做了張淩厲模樣的麵具是花了五天,想來——她少說是要在這裏留幾日的了。
私心裏,他不大希望刺刺留在此地。若由自己去向單一衡告知今日之事,他定必不肯信——不管信不信,兩日都見不到刺刺回去,這小子必定要吵鬧不休,想想都頭痛。到得明日,自己定還要將單一衡也帶來見他爹——刺刺也說,要與他商量後麵怎麽辦。他們姐弟原本多少被視作是自己與拓跋孤會麵之前的某種“質子”——尤其是單一衡,還從沒讓離開過內城。若是突然兩人都數日不在內城、不在自己身邊,也不知有心之人會怎樣猜疑,可不要反而將目光聚過來才好。
“對了,瞿安說你們剛才還有一個人,一個世家子弟。”淩厲此時想起來問,“是真的麽?還是他胡說?”
夏君黎才回神。“是真的。不過走了。”他答道,“他要是不走,我也得趕他走,料你們也不想多個人知道這裏。”
“是誰家的?怎麽會和你們一道?”淩厲很是狐疑。
“‘無雙衛’家的。”夏君黎便即相告,“家主衛矗的二公子,叫衛楓,淩大俠應該見過,就是鳳鳴大婚那天晚上,跳起來要同我動手的那個……”
“是那個人——我記得。”淩厲看起來卻越發狐疑了,“不像啊……”
“不像什麽?”
淩厲正色道:“我給瞿安療傷的時候,發現他體內有股極為陰寒的勁道,深附在他各髒各腑,極難化解。就算以青龍心法第六層之功力,我還是不得不借助大量飲酒,才能短時將之消融暖化,免除他五內壞死之虞。當時情形危急,我來不及細辨,因為初探他經脈內傷時是探得了你的內息,加之你自朱雀那傳承所得,力多冷寒,所以自然以為這股陰冷勁頭亦屬你所有,但剛才我又回想了下,那感覺——卻其實與你並不相似。便想著若不是你,刺刺亦非此屬,那便應是第三個人了——那個衛楓,那日看著並不似這般路數,想不到卻有如此手段——你可了解此人?”
“算不上多了解。不過不是他。”夏君黎道,“他根本沒動得上手,隻我一個人同瞿前輩交手了罷了。”
淩厲皺眉:“這麽說還是你?莫非你這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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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正奇怪,既然你說了,我也想問個明白,”夏君黎道,“我與瞿前輩交手,算是投鼠忌器罷,一直是‘收著’,不敢大放,下手最重之際,也沒往他要害送過力,你若說他經脈受損、氣血錯行,或有可能,但髒腑皆傷以至要‘五內壞死’、性命垂危——絕無此理。青天白日的,這事我可不認。”
“那就奇怪了……”淩厲喃喃,“你說不是你,我當然信你,可那……”
“……不奇怪。”夏君黎忽然口中喃喃,“倒是很耳熟……”
“什麽?”淩厲皺眉。
夏君黎忽抬手伸出,“你說的那股陰寒之息,可是這樣?”
淩厲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會意伸手,待與他手掌相接。掌心甚至還未真正相觸,數縷陰邪之力竟已毒液般從夏君黎掌根滲向他的掌臂。他一驚之下彈回了手去,“君黎?!”
夏君黎收回手,也正色道:“可記得上回我說,刺刺和一衡都在大內遭人暗算,刺刺還好,一衡卻受了內傷,當時他髒腑之中,就洇的是這股氣息。我怕他撐不住,‘青龍心法’我又隻識皮毛,對付不了這手段,就把那詭異氣息盡數抽移至自己身上消化。適才你說到瞿前輩的傷勢亦是‘陰寒’之力附著於髒腑,聽來正與一衡的情形極為相似,所以我便將當日融於身內這氣息重聚原形,想著讓你辨別一番——看樣子,他們果然是為同一人所傷?”
淩厲很是吸了口氣:“……那倒是能給瞿安掙個清白了。可這——我越發弄不清,他與‘神秘人’究竟是何瓜葛,這等手段——究竟會是何人?”
“我要知道是何人,恐怕他也沒機會再打傷瞿前輩。”夏君黎道,“這內力陰毒,但若發現得早,內功根基深些的,還是能在滲透髒腑之前逼出來,似瞿前輩這樣的,不可能沒發現——到了今天還沒逼出來,他與這人交手定是這一兩日之內的事情——是這人對刺刺和一衡動手之後。我……要是當時知道,也不至於還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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