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七 夜色如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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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鳳鳴已經霧意昏沉,甚至沒有伸手去擋。
寒冷的勁風距離自己那麽近,可隻在這一刹那卻來而又走,如凜冬拂過麵龐。有幾聲細響傳來,非絲非竹,非金非鐵。沈鳳鳴看不清是什麽糾纏住了關非故的手,隻聽到他暴喝了一聲,那手臂滲出鮮血來。
直覺讓他睜大眼睛。澬水的一丁點兒反光映出了一個人的形影,從那麽遠的地方足不點地般地漂浮而來。他以為是發了夢。直到人影如飛般切入了他與關非故的戰陣之中,停了下來。
“你怎麽樣!”雖然是將脊背對著他,人影卻顯然是在對他說話。
“我……很好。”沈鳳鳴努力回答著。他的目光跟隨著那個背影,好像這黑夜也都因之變得透亮而溫柔,變得“很好”。直覺沒有錯,那個阻攔了關非故出手的——是她的琴弦。秋葵的琴弦。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全部努力的聲音還是太低太低了。秋葵什麽也沒有聽見。
“沈鳳鳴!”她著急起來,對峙之中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夜太暗,可她還是看出了——他的目光有種不祥的迷離,傷勢顯是不輕。
“葵兒,你怎麽來了?”關非故運力崩斷長弦,言語倒很親近,隻是腳下趁著她的分心暗自上前了半步。
“你別動,別過來!”秋葵不無警惕,回過頭一手抬了琴弦,一手抽過腰間一支竹笛,將他阻開數尺之距。
“葵兒,你最好是讓開,別要傷了你。”關非故麵色冷峻下來。比起不想傷了這個“外孫女”,他更不願放過取下沈鳳鳴性命的機會,隻是秋葵也沒那麽好對付——他已見她身攜不止一支竹笛,若以魔音應對自己,哪怕自己內力遠勝,在不懂魔音竅要的情形下隻能強行裂去她的樂器,一支支輪轉過來隻怕也頗為耗時,而湘水那邊怕是已經拖延不起了。再者,秋葵既然能找到這裏,雲夢或是黑竹的其他人也隨時會來,到時勝負是如何光景,怕也未必掌握在自己一人之手。
他目光轉動,歎了口氣,“也罷,也罷。”擺擺手,當真轉頭縱躍離去。
秋葵還有幾分不信,待到關非故的身形全然消失在影綽林木之後,她方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些,回轉身去瞧沈鳳鳴。
“你……你要不要緊?”她矮下身,黑暗之中雖然還能看見他一雙醒著的眼睛,卻看不清他的麵色。她伸手查了他頸上脈搏與身體氣息。萬幸,他神識雖有幾分不明,性命應該無憂。
“能起來嗎?我看你的船還在,我們先去船上。”她試著要叫醒他的昏沉。
沈鳳鳴卻始終這麽迷迷離離地瞧著她,仿佛眼裏便隻剩了她,連關非故都不再重要。這當然是身受內傷之相——但凡人在傷病之際,心智便難似常時完整,若定要堅持醒著,所有的心思便隻夠牽掛在一件事上,再難顧及其它。沈鳳鳴當然是將殘餘的神智都牽在她的身上了,可聽到她的問話卻也未聞般不回答,癡了般顧自將手向她的頰邊伸過去。
秋葵下意識側頭躲避,“沈鳳鳴!”她有了幾分不快,“說好了在湘水會合你不來,一個人私下行動,現在還……還在磨蹭些什麽!”
她卻也沒躲得開。沈鳳鳴的手指從她空空的耳垂上撫摸過去,“怎麽……沒戴呢?”這麽近的距離才夠秋葵聽到他有點失望的微弱語聲。她心神恍了一恍,一時不明白他是不是清醒著,又是不是認真的。
就在這微微怔忡間,沈鳳鳴的手忽然落下去了,就連眼瞼都垂落了,仿佛失去了知覺。“喂!”秋葵忙叫了他一聲,他卻不應。她心頭一慌。沈鳳鳴本非意誌薄弱之人,今晚對雲夢和黑竹如此重要,他就算受了傷,強撐到船上總可以吧?隻要上了船,他盡可以借舟行之際休養調息,哪怕不能再戰,也比兩個人都徒然留在這僻靜陰冷的地方要有用得多。
身後同時也傳來一陣悉嗦之聲。“是秋姑娘嗎?鳳鳴公子怎樣了?”她聽出是石誌堅的聲音。
石誌堅先時也受了一掌,幸好掌力不重,此時已緩了過來。秋葵聞聽稍許心安,“是我。他不知道怎麽了。這裏太暗了,你那裏有沒有火折子?”
石誌堅稍一摸索,將火折子點起,走近過來。這一眼看到正被秋葵半扶而起的沈鳳鳴,他吃了一驚,差一點要跌了下去。
“鳳鳴公子,他……怎麽會這樣!”
火光的映照下,沈鳳鳴的麵上浮著一層陌生的黑氣——一層淡淡的,卻又很清楚的黑氣。頸上的血管在蠕蠕而動,仿佛什麽活物鑽入了他的身體。
秋葵沒有說話,臉上的血色一霎時就消失殆盡。對石誌堅而言陌生的景象,她卻再了解不過。
——幽冥蛉!
難怪——難怪關非故肯這麽輕易地就走了。就在片刻之前,她還摸過沈鳳鳴頸上脈搏,並無蠱蟲的蹤跡,定是關非故離去之後,趁著她不備,在暗處將蠱蟲放了出來。幽冥蛉的可怕在於一旦事先記住了目標,便絕不會找錯了人,比起暗器之屬,它連個準星都不需要。沈鳳鳴清醒時,他心知不能得手,自是不敢動用——可是沈鳳鳴神智昏沉之下,無力辨識,更無法逃脫,正是幽冥蛉得手良機。
她咬緊嘴唇。我該想到的,怎麽卻竟忘記了——卻竟沒有替他防備關非故還有這最後的手段——黑暗之中,自己甚至連蠱蟲的來而複走都沒有抓到絲毫蹤跡!
“秋……秋姑娘?”石誌堅見她麵色蒼白,料想不妙,“……現在怎麽辦?”
秋葵定了定神,“你去看看歐陽信怎樣了,他這裏——我……我想想辦法……”
石誌堅應了,取了些雜草細木,簡單堆起,點亮了固定在秋葵附近,自己到另一邊去看歐陽信。秋葵卻其實沒有辦法。她能想到的,隻有昨夜看過的那張幽冥蛉的方子。
關非故想來不知上一次的幽冥蛉是被用在了她的身上,隻道婁千杉私藏了那隻蠱蟲,不曾施用。單從成蟲身上決計追看不出煉得幽冥蛉的半分痕跡,是以他絲毫未曾想過幽冥蛉的配方竟能叫沈鳳鳴推測了不離十。隻是,即便如此,在昨晚的苦思冥想和百般試驗中,秋葵也已得著一個結果——以魔音對付幽冥蛉,或可殺死幼蟲,對解毒卻無能為力。這也是常理——幼蟲也許有聽覺,即便沒有,隻要知道幼蟲之性——隻要知道任何活物之性——魔音都能因之形成固有之振動來將其殺死;但幼蟲已經釋出的毒素,即便是同源的魔音也極難消除。
卻也正因為如此,她片刻也不敢再耽擱。她知道幼蟲在長成之前會一直釋出毒性,雖然隻是一分毒性也已烈到足以致命,可早一刻殺死幼蟲,毒性至少能弱一分,沈鳳鳴所受之痛,總也會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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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吳天童的報訊,她不會知道沈鳳鳴正身陷重圍。
“徹骨”飛來的刹那,吳天童來不及躲開,隻能張口去咬。單疾泉的手勁自非他能輕易接住,匕首割裂了他的口頰,震碎了他一半牙齒,但總算沒能穿過他的頭顱。借著暮色的掩護,他順勢仰入了澬水,原想躲在水中再覓機幫手,可局麵隨即大變,沈鳳鳴出現、程方愈變作了單疾泉、關非故父子現身——早非先前他們兄弟三人獨麵仇家那般簡單。他心知情勢危急,唯有盡速去搬救兵。
幸好是順流,他不必耗費太多力氣,很快沿澬水遊入了洞庭,隨後循湖麵琴聲找到了一隻停在湘水附近的船。己方的大部分人都在岸上廝戰,隻有秋葵還留在水麵,琴聲從洞庭船上散向岸上林間。
他顧不得許多,攀上船去,半開著一張漏風的嘴好不容易向秋葵把看見之事說了個大概,央她想個主意、派些人手,好救下沈鳳鳴與自己兩個兄弟。
隻是,這船上除了秋葵和兩個替她戒備的黑竹中人,再沒有旁人了。
秋葵此時獨去當然是下策。論單打獨鬥的修為,淨慧或賀攖都勝過她,在對付關非故上勝算更大;而她的魔音在此地戰場之上的震懾之力,又遠比他們二人的功夫更有用得多。可是——一時之間,即使能上岸去亂軍之中尋到了淨慧師姊弟,再與他們說一遍沈鳳鳴的所在所處又要耽擱去多少時間?而他——還能等得了嗎?
她沒有第二種選擇。
“秋姑娘要一個人去?”同船兩人與吳天童都有幾分擔心。“我們與姑娘同去吧。”
秋葵搖搖頭。舟行逆水必緩,從陸路徑往要快得多,這三人輕功雖佳卻也未必能跟得上了她的心急如焚,就連“七方”在她的權衡之下都已被暫棄——琴對奔行而言太過沉累,竹笛要輕便得多。“你們上岸去吧,設法與淨慧師太他們說一聲。”她隻向三人丟下一句話,便掠水上岸,顧自消失在憧憧的洞庭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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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生界的戰場火把高舉,濃重的夜霧也鎖不住光亮的撕裂。淨慧與賀攖對手關默、楊敬師兄弟雖是不在話下,但秋葵用來壓製蠱蟲的魔音不知何故忽然消失,幻生界的毒物漸漸恢複活力,一時間岸邊遊蛇,草間毒蠍,林中彩蝶,簇簇嘁嘁,盡皆重新擁來。起初投在此地的百餘隻大公雞已隻剩了二十來隻,這剩下的精神正奮,飛高撲低,啄食弱小自是收獲頗豐,但若遇長蛇纏頸、狠蛛噬吻,也必隻能顫動幾下,抖動著腿倒地死去。原已把住了局麵的黑竹眾組,這一下優勢漸小。
沒了魔音,對手亦是精神一振。久未露麵的關盛不知從哪裏突然出現,衝入人群並不急著動手,四處遊走來回高喊“沈鳳鳴已死了”。淨慧與賀攖聞聽不由對視一眼——沈鳳鳴始終不曾出現,黑竹眾人或許早已心中存疑,隻是有琴聲助著他們壓製對手,局麵占優之下,倒也不覺什麽;可現在連琴聲都消失了,局勢漸重,關盛這般喊著,黑竹之心必亂,若不能立即想個辦法,反叫對手倒逆亦非不能。
賀攖已開口,“我去殺了他。”腳下斜走,向關盛奔走處掠去。
淨慧沒有言語。莫說黑竹眾人,即使是她修禪已久,也還是為關盛這突然的喊話心中微亂。——沈鳳鳴到底去哪了?他會不會真的死了?她有一瞬竟也有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