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切矛盾都是因為經濟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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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東縣位於淮安東麵,就是後世的漣水縣,境內大多是平原,一條淮河從縣城邊上經過,雖然年年泛濫,卻也衝積出一片沃野。因此,安東縣在淮安府八縣中還算是不錯,是糧食主產區之一。實際上,隻要不發大水,淮安府的日子都過得不錯。境內的邳州、淮安、宿遷、海州乃是有名的商業城市,加上又有大運河的水運之利,在明朝的眾多州府中也是能夠排進前二十名的。

    此刻正值春季,出了縣之後,到處都是灌水的水田,秧苗已經育成,再過得幾天就該插秧了。滿眼都是新綠,看得人心懷大暢。

    周家莊距離安東縣城五十來裏地,很好找,順著北門的官道直接走就能走到。這點路對身體還算健康的他根本就不算什麽。三十公裏腿兒著去,也就大半天工夫。從遼東到淮安,千山萬水都走過來了,還怕這點路?

    問路的時候,周楠順便向人打聽了周家的情形。是前殺人的周秀才好象挺有名的,畢竟安東乃是經濟發達地區,這麽多年也就出過他這樁命案,想不被人記住都難。一問,大家都說知道。周姓是安東縣的大姓,估計又好幾千人口,分出去上百戶。周家莊是其中一支,整族人集村而聚,大約有一百來號。

    周秀才父母早亡,家中有一個弟弟叫周楊。今年二十五,娶有一妻,叫周黃氏。有一子一女,女兒叫小竹,兒子叫小豆。分別是十一歲和九歲。

    另外,周秀才當年被判徒刑的時候才十六歲。古人結婚都早,當初他也結了一門親事。妻子叫什麽雲娘,現在還寡居在家,沒有回娘家去。

    “寡居在家……也對,到遼東服十年徒刑基本都是有去無回……現在這女子還真成寡婦了。可憐,十六歲丈夫就去了遼東,等了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刑滿,等來的卻是丈夫的死訊。”周楠摸了摸掛在胸前的骨灰壇子,忍不住歎息。

    他上午出門。到下午後世北京時間四點,明朝時間申時總算到了地頭。如果動作快,辦好這事還來得及在天黑關城門前回到客棧。

    一百多人,起碼十戶人家,平日本該雞犬聲不絕,到處都是小屁孩在地上玩泥巴。可今日卻是奇怪,村子裏靜悄悄的,竟是看不到一個人。

    周楠心中正奇怪,突然聽到遠處一陣喧嘩,又是人在罵,又是人在吵,還有低低的哭聲順風隱約傳來。

    他尋著方向走過去,卻看見村子的另外一頭有一片很大的曬場,曬場那頭是一間破爛的瓦房。外麵麵聚了好多人,好象是舉族人聚在宗祠議事。古代民間若有事,隻要不是殺人放火搶劫一類的重案,大多又當地的宗族自行解決,實在解決不了才報到縣衙裏去。

    想來,今天周家莊裏應該出了什麽事,一村人正在協商。

    也好,今天周家莊的人都到了,正好問問誰是周秀才的家人,順便將骨灰交給他們入土為安,周楠暗想,就擠進人群中去。

    祠堂裏好象正在說一件緊要的事情,眾人正聽得入迷,也沒有注意到有一個陌生人擠了進來。

    “咳……哼……”威嚴的帶著痰音的聲音傳來,周楠抬頭看去,發出這個怪聲的正是坐在正位上的一個頭發胡子的變成白色的老頭兒。如果沒有猜錯,這人應該是周家莊的輩分最高的人之一。

    咳了一聲,白胡子老頭喝道:“安靜,都安靜,別吵了,你們再這麽吵還怎麽說話?”等到大家稍微安靜了些,他摸著胡子說:“雲娘,楠哥的死訊已經通過公文從遼東帶回來了。這事應該沒有任何疑問,今天咱們全村人聚在一起,就是想商量這把喪事辦了,再說說今後的事兒。”

    這話一說出口,祠堂裏的人,包括下麵旁聽的村麵都一陣亂七八糟地哭喊起來:“楠哥,你年紀輕輕,怎麽就去了啊!”“大伯,大伯。”“侄兒啊,你怎麽就這麽走了,這麽年輕,老天爺不公啊!”

    ……

    周楠聽得一陣發楞:周秀才的死亡消息這就傳回淮安府來了,好快。我一路逃亡也算是走得快的,卻不想還是落到後頭。也對,嘉靖年間海內平靜,明朝正處於統治力的顛峰期。官府公文傳遞自有一套驛郵係統,通過水路和快馬,怎麽也比自己腿兒著快許多。

    他饒有興致地定睛朝前看去,祠堂裏坐了好幾個同樣頭發花白的老頭,另外還有一一個年輕農民和兩個女人外帶兩個孩子。青年農民自然是他的二弟周楊,兩個小孩子一女一男,自然是周秀才的侄女侄兒。

    至於那兩個女人,看年紀也就二十六七歲的模樣。一胖一瘦,胖的那人圓滾滾如國寶,腰如水桶,眼似銅鈴。瘦的那個則渾身重孝,頭上戴著一朵白花,不用問,自然是周秀才的妻子,叫什麽雲娘的。

    穿越到明朝將近半年,周楠一路逃亡,也算是走遍千山萬水,對於這個大明朝也有基本的認識,也見過不少女子。老實說,這年代因為營養不良的關係,普通農戶家的女子,要麽是粗手大腳,要麽是瘦如蘆柴。因此長期在地裏勞作,皮膚都變得黝黑粗糙。這半年間,他就沒看到一個美女。

    不過,眼前這個叫雲娘的女子卻叫他眼前一亮。卻見雲娘身高一米六十左右,身材窈窕,在大明朝也算是出挑。她因為在地裏勞動,皮膚曬成了小麥色,有一種特意健康的光澤。五官端正,水汪汪的杏眼因為哭泣而變成通紅。所謂,要想俏,三分孝,這種清水出芙蓉的美頓時讓周楠心中一跳。

    在資訊發達的現代社會,明星名模整日在電視上晃,對於所謂的美女他早就免疫了。不過,眼前這個女子還是叫他有點眼花。說起來,雲娘怎麽也能打八十分以上。

    “哭什麽,還有沒有規矩?”白頭發老頭大著嗓子吼了一聲,大家這才安靜下來。

    白頭老頭看著正在抹淚的雲娘,說:“雲娘,想當年楠哥十歲進學,十五歲就中了秀才,點了縣學廩生。縣城裏的縣尊大老爺和讀書相公們都說了,楠哥兒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別說舉人老爺,就是進士都能中。到時候,他就是七品的知縣大老爺。不但你跟著享福,咱們同姓之人也跟著沾光。可惜楠哥壞了事,被發配遼東……老天爺這麽安排的,能有什麽法子。/這人死都已經死了,現在說別的也沒有任何用處。但是咱們活人,這日子還得過下去,你也得早做打算才好。”

    一聽他提到死去的丈夫,剛開始的時候雲娘還哭得悲傷,哭聲也漸漸大起來。可聽到後來,她突然一抹眼睛,柔柔問:“七叔公,你說打算,又是什麽打算?”

    七叔公又幹咳一聲:“雲娘,你今年二十六歲,嫁進咱們村也十年了。老話說得好,人生百年。人生百年,你二十六歲也剛開始,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要不咱們替你說門親事,改嫁吧!”

    周楠聽到這裏,大覺驚訝,女人在封建社會地位低下,頭上有政權、神權、夫權三座大山。像雲娘這種寡婦,不是說要在家寡居一輩子嗎?七叔公的意識倒是開放和超前:“這老頭,卻豁達。”

    聽到周楠的自言自語,身邊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青年漢子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嘴角掛著冷笑,低聲道:“還不是貪雲娘手頭的五畝地,想趕她回娘家。”

    果然,七叔公又道:“至於楠哥兒交給你的那五畝地,既然你要改嫁,可還給周家老二周楊。當然,咱們老周家也不能虧待你,到時候,你小叔說了,願意贈送二兩銀子的嫁妝,總歸是不能讓你受到委屈。”

    “哦,原來如此。”周楠點了點頭,他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軟簷軍帽,就是後來崇禎末年李自成頭上的那種,倒將頭臉遮得嚴實。當然,這頂棉帽應該經過幾個月,上萬裏路程的風塵早已經髒成了灰黑色。

    他心中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奪產的戲碼啊!

    古時候女人沒有經濟和社會地位,完全依附男人生存。一旦丈夫去世,就失去了依靠。如果有兒子還好,尚可以繼承家業。若是隻生有女兒,或者膝下空虛,家產就會被夫家的人巧取毫奪。偏生在三座大山中的族權的重壓下,一個弱女子又無力反抗。

    據周楠所知道,淮安府雖然地域上屬於北方,卻氣候溫和。境內河流縱橫,乃是農業主產區。再加上淮河每年都會從上遊帶來大量的土壤,土地非常肥沃。和中原地區種植小麥不同,這裏卻是稻米主產區。就目前而言,每畝上好水田價值白銀五兩。雲娘手頭的五畝地就值二十五兩,難怪夫家會眼紅,想用二兩銀子的嫁妝把她給打發了。就現在的銀價而言,二兩銀子,也就是後世一千多塊錢人民幣,周秀才的弟弟一家倒是好算計。

    “真是老套的劇情啊!”周楠搖頭,“幾乎每本穿越小說都會寫這樣的故事,讀者都審美疲勞了。”

    聽到七叔公這麽說,大家都是一靜,方才和周楠說話的那個青年農民又忙將頭轉了過去。

    那頭,雲娘柔柔地說:“七叔公,叔叔,雲娘命苦,自嫁到周家以來,未能為相公生育一男半女。可是,相公以前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雲娘自入了周家家門,耳濡目染,聽得聖人之言多了,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為人妻者,當從一而終。雲娘願意一輩子在家戴孝,為相公守節。”

    七叔公愕然:“你要為楠哥守一輩子節?”

    眾人都是嗡地發出一陣低呼,丈夫死了妻子守一輩子寡的事情他們聽說過,可真沒見過。貞節列士這種事情是大人物、讀書人家的老婆的事情,人家有權有勢,死了男人,靠著吃租吃息,一輩子當衣食無慮。咱們窮人家,活著都費力,道德、節烈這種東西也談不上。一個女人家死了男人,缺少勞動力,能靠種地為生嗎?

    因此,方圓幾百裏地,但凡死了男人的女子,都會不出意料地另尋下家。實在是經濟基礎決定了意識形態,人總得先活下去才談得上道德、禮儀。

    話雖然這麽說,可官府以德治天下,場麵上對於婦人守節卻是大家鼓勵的,甚至還出台了一個政策。一個寡婦若是能夠為死去的丈夫守節二十年,可免除全家的賦稅徭役,死後還要立貞潔牌坊旌表。

    雲娘這話說得剛強,又占了理,她若一心要守,別人也不敢說什麽。

    眼見著那十畝地無望,周楊的老婆,那個胖大似熊貓的婦人跳了起來,指著雲娘罵道:“小娼婦,你說得比唱得好聽,還要守節,真當你是貞節烈婦。別以為老娘是瞎的,楠哥一去十年。你個小X就癢癢得受不了,整日在外間拋頭露麵,村裏的那些漢子看你的眼睛都是直勾勾的。你這小娼婦不但不知道回避,還跟人眉來眼去的。你再不滾蛋,咱們周家上下都要跟著你沒臉見人。”

    聽到弟媳這惡毒之極的罵街,雲娘的眼圈兒就紅了。但目光中卻沒有半絲逃避:“慈姑,自相公發配遼東之後,這十年來,地裏都是我一個人在耕種,可謂是風裏來雨裏去。娘你和叔叔一家可曾幫過我半點,每年官府的賦稅,我都承了大頭。雲娘如果不下地,難不成還餓死在家?雲娘每日天不亮就下地,天沒黑就關門閉戶不見外人,可曾經有半點失德的地方?”

    周楊的老婆娘家姓黃,單名一個慈字,平日間大家都喚她慈姑。

    看不出來,這個雲娘也是個能說的人,柔中帶剛。不但說得有理有據,話中還暗指叔叔一家這十年來對她的諸多刁難。

    想起這些年所受的委屈,雲娘的聲音哽咽了,眼淚成串地落下地:“雲娘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絕對不會離開周家莊。”

    慈姑大怒,又高聲叫罵,至於她丈夫周楊則陰著臉站在一旁不說話。

    “清官難斷家務事,可憐。”周楠禁不住微歎,反正此事與自己無關,他現在隻不過是一個沒有身份的黑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看看再說。隻不知道,這周秀才的骨灰應該給誰,他的母親、弟弟還是妻子?

    看起來,這樁族人欺壓寡婦奪產的事情還得鬧上一氣,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了局,真煩人。

    “什麽清官難斷家務事,事情清楚得很。”旁邊那個青年漢子聞言又回過頭來看了周楠一眼。

    “怎麽說?”周楠好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