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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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睡前她在做什麽?此時一想,鳳九才發現自己竟全然沒有印象。腦中一時如瓊台過秋風,一幕幕有關失憶的悲情故事被這股小涼風一吹,頓時冷了半截心頭。自己這個症候,是不是,失憶了?

    愁自心間來,寒從足底生,這個念頭一起,鳳九覺得手腳一時都變得冰涼。正此間,冰碴兒一樣的手卻被握得更緊了些,湧上稍許暖意,耳邊帝君緩聲道:“我在這裏,有什麽好怕,你隻是睡昏了頭。”

    她抬頭迷茫地瞧著帝君。

    帝君將她睡得汗濕的額發撩開,沉著道:“有時睡得多了是會這樣,睡前的事記不得無所謂,最近的事情你還記得,就沒有什麽。”眼中閃過一點微光,又道,“其實什麽都記不得了,我覺得也沒有什麽。”

    帝君的這句安慰著實當不上什麽安慰,但話入耳中,竟神奇地令她空落落的心略定了定。

    鳳九此時才真正看清,雖不是做夢,自己卻的確躺在一張碩大的大床上。

    不過倒並非紅帳紅被的喜床。身下的床褥眼前的紗帳,一應呈苦蜀花的墨藍色,帷帳外也未見高燃的龍鳳雙燭,倒是帳頂浮著鵝蛋大一粒夜明珠。

    透過薄紗織就的軟帳,可見天似廣幕地似長席,枝丫發亮的白色林木將軟帳四周合著軟帳,都映照得一片仙氣騰騰。當然,其中最為仙氣騰騰的,是坐在帳中自己跟前的帝座他老人家。

    方才帝君提到最近的事情。最近的事,鳳九想了片刻,想起來些許,低聲向東華道:“既然你不是夢,那……在你之前夢到和滄夷神君的婚事……哦,那個或許才是夢。”

    她琢磨著發夢的始源,臉上一副呆樣地深沉總結:“兩個月前我老頭他,呃,我父君他逼我嫁給織越山的滄夷神君,成親當夜,我花大力氣將滄夷的神宮給拆了,這門親事就此告吹。聽說,其實當年造那座神宮時滄夷花了不少錢,但是,我將它夷成廢墟他竟然沒有責怪我,我老頭跳腳要來教訓我他還幫我說情。”

    她繼續深沉地總結:“固然他這個舉動,我覺得可能是他在凡世統領的山河過多,瑣事煩冗,將腦子累壞了。但他幫我說情,一碼歸一碼,我還是挺感激他,覺得拆了他的窩有些對不住,心中慚愧。我估摸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今日才做這樣離奇的夢。”

    鳳九的頭發睡得一派淩亂,帝君無言地幫她理了理。她顛三倒四總結個大概,帝君一麵隨她總結,一麵思索大事。白奕要將鳳九嫁去織越山,據司命說,這樁事已過了七十年,但此時鳳九口中言之鑿鑿此事僅發生在兩月前。看來,大約是入夢時受了重傷,仙力不濟,讓鳳九的記憶被阿蘭若之夢攪得有些混亂。

    她此時的記憶還停留在七十年以前,所以才未因他將頻婆果給姬蘅生他的氣。

    帝君覺得,阿蘭若之夢擾亂重傷之人記憶這個功用,倒是挺善解人意。

    鳳九陳情一番又感歎一番,終究有二三事思索不出由頭,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深沉地道:“其實,我從方才起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頭,”瞧著帝君,眼中漸漸浮上一層震驚,“既然方才我才是做夢而此時我沒有做夢,那這裏是何處,帝君你……你又怎會出現在此處,還……還有這個床是誰的?”帝君端詳她一陣,看來此時的小白,隻有九重天上做自己靈狐時的記憶。這樣就好辦多了。他麵色誠懇地胡說八道:“此處是個類於十惡蓮花境的結界,燕池悟將我困住了,你擔心我,所以匆匆趕來救我。”

    鳳九嘴張成一個鹹蛋,吃驚地將拳頭放進口中:“燕池悟忒本事了,竟關了你兩次!”

    帝君麵不改色地道:“他不但關了我,還關了你,所以我們出不去,隻能困於此中。”

    鳳九義憤填膺地恨恨道:“燕池悟這個小人!”卻又有一分不解,“為什麽燕池悟再次困住你這一段,還有我奮不顧身前來營救你這一段,我一點印象都沒了?”

    帝君鎮定地道:“因為你睡糊塗了。”見她眼中仍含著將信將疑的神氣,手撫上她的臉,定定地直視她的眼睛,語聲沉緩道,“小白,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鳳九僵了。

    今夜她思緒顛顛倒倒,帶得行事也一時這樣一時又那樣,自覺沒個章法,且莫名其妙。此時東華這句話,卻如一片清雪落在眉梢,瞬間掃淨靈台的孽障。

    她方才覺得自己有些清醒過來。

    幾百年前九天上的記憶如川流入懷,心中頓時酸楚。

    她記得,從前有一回同姑姑閑話,說起世間玄妙,妙在許多東西相似而又非似。例如“情”“ 欲”二者。此二者乍看區別不大,卻極為不同。其不同之一,在於欲之可控而情之不可控,所以凡人有種文雅的說法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自己對東華,從來不是可控之欲,而是不可控之情。自以為已連根截斷,豈知根埋得太深,截出來的這一段乍看挺長,便以為到底了。其實深挖一挖,還能挖得出。

    她以為往事隨風,已渺若煙雲,此時東華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將根上的黃土盡數除盡,讓她親眼見到這段情根被埋得多麽深,多麽穩固。燕池悟為什麽又關了東華,自己為什麽不長教訓地又顛兒顛兒跑來救他,這些疑問都無須再計較。

    帝君他說,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時隔兩百多年,看來,他終於曉得了自己就是當年十惡蓮花境中救他的小狐狸,九重天上陪著他的小狐狸。不曉得,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了他吃的那些苦頭。

    可是曉得能如何,不曉得又如何,這不是對的時候。

    眼淚忽然盈出眼眶,順著眼尾滑落,她聽到自己的嗓音空空:“你果然曉得我是當年的那隻狐狸了吧。可是,你怎麽能現在才曉得呢?”

    軟帳中的氛圍一時沉重,東華的指腹擦過她眼尾淚痕,沉默良久,道:“是我的錯。”

    她淚眼蒙矓地瞧著東華,他臉上的表情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曉得,他這樣是在示弱。他這樣示弱,對她說都是他的錯,但是她其實心中明白,所謂不知者不罪,並不是東華的錯,是老天爺沒有做給他們這個姻緣,東華道這個歉道得沒有道理。

    她這麽慘兮兮地哭著責問他也沒有道理。

    隻聽說相逢一笑泯恩仇,沒有聽說相逢一哭結新仇。

    她自己抬手將淚拭幹,垂著眼睛接著東華的話,低聲道:“也沒有什麽,在姬蘅來太晨宮前,其實你一直還是對我不錯,姬蘅來了你才對我變壞,這個,你不用放在心中,因為很早以前我就已經想明白這個道理,姬蘅是你的心上人,我那時候大約隻能算是太晨宮中的一頭靈寵,我抓傷了姬蘅,你將我關起來以示懲戒沒有什麽錯。我被關起來你沒有來看我也沒有什麽,那時候你在準備同姬蘅的婚事,婚事這個東西一向異常煩瑣,有諸多禮製,你可能忙得一時忘了我也是有的。”

    她吸著鼻子,故作大度地道:“你新近喜愛上的靈寵差點兒將我弄死的事,這個,你更不用將它放在心中。這個事情我已琢磨出了一套道理,可以自己想得通了。當日倘若我乖乖任重霖將我拘著,就不會遇上這等禍事,所以也不能怨天尤人,終歸其實是命中注定我的運氣可能不大好。”

    她抬起手再將眼淚擦一擦,認真地道:“因為我在你的宮中受了很多磨難,可能是老天爺借這個來暗示我們無論如何沒有緣分,所以我……”帝君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所以你?”

    鳳九愣愣抬頭,下巴上還有兩顆未擦幹的淚珠兒,被帝君這麽一打斷,“所以”要怎麽,她也有些含糊。帝君蹙著眉,臉上凝著一層寒冰。鳳九卻覺得,帝君看著自己的目光像是有點兒悲傷。

    當初在九重天上,若那時便曉得豢養的靈狐是青丘白家的小帝姬,自己當會如何?東華思及這個問題,覺得多半會將鳳九送還青丘。小狐狸在十惡蓮花境中的相救之恩,他自會向青丘送上九天珍寶酬謝。於情他自然很鍾愛小靈狐,於理,卻實不便將一族帝姬留在自己身旁教養著。固然過往的許多他著實不知情,但這種不知情,或許本身就是一種錯。往事實不可追,此時也不是追悔的時候。

    入眼處,鳳九的臉上愈顯疲憊,虛瞟梢頭的明月,距她醒來估摸已有近半個時辰。時候不多了。

    墜入阿蘭若之夢,鳳九修為盡失,魂體皆傷。三月以來,靠著東華一日三合生血喂著,方把魂上的傷補齊全,將三萬年的修為重新度回來。但身體仍十分虛弱,還需調養。

    神仙調養仙體,自當尋個靈氣匯盛之地,方是最佳。可地仙們居住的梵音穀中,卻少有靈山妙境,東華便以己身靈力做出一個調養封印來,專為調養鳳九的仙體。

    按調養封印這個法術的道理,因是專做給鳳九,待她一醒來,周身沉定的氣澤開始浮動,相係的調養封印便自發地啟動,需將她的仙體在一個時辰內置入其中,封印方才有效。所謂的時候不多了,便是這個緣由。不過,封印雖是養仙體的好地方,魂魄卻不宜長時間拘在此中,最好提出來置於他處。似鳳九這種狀況,將魂魄放進一個活人的身體中,時時能汲取一些生氣地養著,才是最好。至於阿蘭若之夢,倒不急著出去。鳳九獨自靠在床角處,表情含糊地瞅著被子。

    東華凝眉不語,此時小白心中記恨著他,其實她記恨得不無道理,但離將她放入調養封印唯有最後半個時辰。一入調養封印,照她身體虛弱的程度,沒有三月怕是出不來。讓她繼續記恨著自己度過這最後半個時辰,對誰,都是一種浪費。

    軟帳中一時靜極,帳外蟬聲入耳。

    鳳九在床角抱了片刻的被子,猶豫著向東華道:“你怎麽了,帝君?”

    帝君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良久道:“你方才想說,所以什麽?”

    見她竟蹙著眉頭開始回想,突然道:“沒有什麽所以了,其實我們已經成了親。”砰,鳳九一頭撞上床框,齜牙道:“怎麽可能!”

    帝君的眼神黯了一黯,反問她:“為什麽不可能?”

    鳳九揉著額角上的包:“我並不記得……”她並不記得自己同東華換過婚帖拜過天地入過洞房……固然,後一條想不起也無妨,但是半點記憶也無……可見帝君是在唬她。但帝君此刻的表情如此真誠……她糾結地望著帝君。

    東華伸手幫她揉額頭上的包,將包揉得散開方道:“不記得是因為你失憶了,方才我說你睡糊塗了是騙你的。”有耐心地道,“我擔心你知道後害怕,實際上,你是失憶了。”

    失憶?失憶!

    作為一個神仙,活在這個無論失憶的藥水還是法術都十分盛行的危險年代,的確,有些容易失憶。

    鳳九結巴地道:“我……我這麽倒黴?”她腦中此時的確許多事情想不起來。在這種前後比照的驗證之中,她越發感覺,帝君說的或許都是真的,驚恐地道,“但是我明明……我怎麽可能答應這個婚事,我……”

    帝君的手停了停,目光頓在她的眼睛上,深邃地道:“因為,小白你不是喜歡我嗎?”

    帝君用這種神情看人的時候,最是要命。鳳九捂住漏跳一拍的胸膛,絕望掙紮道:“一定不是這個理由,如果是這個理由那我之前做的那些……”帝君不動聲色地改口:“那隻是其一。”他補充道,“主要還是因為我跪下來求你原諒了。”

    “……”

    鳳九不絕望了。

    鳳九呆了。

    呆了的鳳九默默地將拳頭塞進口中。

    帝君下跪的風姿,且下跪在自己跟前的風姿……她試圖想象,發現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