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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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副冷臉也能被自己看作親切,鳳九慢半拍地琢磨,今夜小酒喝得到位。

    正思忖著此是何人,怎麽偏偏就坐到了自己身旁,值舞停歌休之際,

    高座中的上君卻含笑朝著他們這一處,朗聲道:“息澤可來了,本君瞧阿蘭若一杯一杯苦飲悶酒,料想因你久候未至之故。今次雖是因橘諾的病才下山,不過你與阿蘭若久未見麵,夫妻二人也該好好敘一敘話。”

    廳內一時靜極,身旁被稱作息澤的青年淡淡應了聲“是”。

    鳳九的酒,在頃刻間,醒利索了。

    清月夜,月映水,水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月輪底下一艘船,船尾處,鳳九和蘇陌葉兩兩相對,剝著核桃談心事。核桃,是毒日頭底下烤得既脆且香的山核桃,心事,關乎鳳九半途冒出來的便宜駙馬——息澤神君。

    阿蘭若不過成年,緣何就有了位駙馬爺,此事說來話長。蘇陌葉一邊指揮著鳳九剝核桃,一邊回憶往昔。

    息澤此人,按蘇陌葉的說法,來頭挺大。

    梵音穀內有個歧南神宮,神宮由神官長坐鎮。神官長自古乃上天選定,降生之日必有異相,即位後司個閑職,平日並不聞達政事。不過一旦君王失德,神官長可上謁九天廢黜君王,確保梵音穀的長順長治,換言之,神官長在梵音穀中履個上達天聽下察上君的監察之職。是以曆代神官長皆是曆代上君即位後,手裏頭要拉攏的第一號人物。

    歧南神宮的現任主人是沉曄,前一任主人,卻正是息澤。阿蘭若她爹也是因這個由頭,早在她三十來歲未成年時,便已做成她同息澤的婚事。阿蘭若是她爹意欲牽住息澤的一枚石頭子兒,幸得她當日年小,婚事雖成二人並未合居。兩年後,卻傳言息澤因身染沉屙向九天請辭了神官長一職,避隱歧南後山,將位子傳給了沉曄。

    蘇陌葉遙望天上的月輪:“息澤既已請辭了歧南神宮,他對阿蘭若似乎也並不感興趣,加之二人未曾合居,這樁親事便無人再提,隻當沒有過。”瞥了眼鳳九道,“從前他避隱歧南後山,阿蘭若雖是他明麵上的發妻,卻直至阿蘭若死他都未下山過一次,所以我也沒將這段同你一提,累你今日惶恐,是我考慮不周。”皺眉道,“卻不知為何在這個仿出來的世界裏,你我竟能目睹息澤出山。”又道,“息澤這個人,從前我亦未曾見過,今日還是頭回見他。”

    鳳九斟酌著提點他道:“我老爹似乎說他是為了橘諾的病特意下山。”

    蘇陌葉一怔,道:“息澤的醫術的確高明,但倘我未記錯,橘諾不過是孕期有些許喜症……”

    鳳九手中的核桃殼落了一地,訝聲道:“橘諾尚未成親如何有孕,你不是上了年紀記錯了罷?”

    蘇陌葉似笑非笑,摸出洞簫在手上掂量:“你方才說我……上了什麽?”鳳九幹笑著恭敬奉上一捧剛剝好的核桃肉,真誠道:“說您的品位又上了台階真是可喜可賀。”

    蘇陌葉全無客氣地接過核桃肉,臉上仍含著有深意的笑容,道:“橘諾那樁事嘛,是否我胡說,時辰到了,你自然曉得。”站起來理了理袍子道,“時候不早,需我此時將你劈昏送給你那條青蟒嗎?”

    鳳九打了個哆嗦,苦著臉道:“月高天闊,此等妙境豈能輕負,容我再浸浸江風,你過半個時辰再來下毒手罷。”

    蘇陌葉笑了一聲,懶懶攜著洞簫回房,留她一人在船尾吹風。

    白日受了一回驚嚇,方才筵中又受了一回驚嚇,加之同蘇陌葉絮叨許久,月光照著和風拂著眼睛眯著,鳳九覺得益發沒甚精神,遊船直行,暈乎乎似要駛入夢中。正愜意間,卻聽身後幾步遠有人敘話。

    清脆些的聲音道:“姊姊方才筵中便用得少,方才又嘔了大半,息澤大人親自烤了地瓜命人送來,姊姊用些可好?”又道,“原以為息澤大人這樣的人物,該同別的宗室子弟一般不近庖廚事的,未料想這一手烤地瓜倒是做得好。”

    柔順些的聲音回道:“息澤大人避居歧南後山,煩厭他人擾己清休,許多年來一直未要仆從服侍,烤地瓜之類些許事情,他自然能做得純熟。”聽到此處,鳳九已明白敘話二人者是誰家阿誰。未料錯的話,該是她一雙姊妹。她原本不欲聽這個牆角,大約她同蘇陌葉談心時選的角落甚僻靜,天色又黑,敘話的姊妹二人並未注意到此處還有雙耳朵。

    繼續聽下去不妥,此時走出去,似乎也不妥。正自糾結間,卻聽清脆聲兒的嫦棣嗬嗬笑道:“息澤大人這些事,怕僅有姊姊知曉罷,據妹妹所知,息澤大人下山隻為姊姊而來,已入宮十日卻未去阿蘭若處瞧上一眼,可見如傳聞所言,他果然是不在意阿蘭若的。姊姊可曾瞧見,今夜筵席上阿蘭若看著息澤大人的神情,聽父君說息澤大人是為著姊姊的病才下山,我可瞧清楚了,她那張臉一瞬變得同白紙一個色,好不解氣。”

    柔順些的橘諾低聲道:“妹妹此言不妥,卻不要再這樣胡說,仔細被人聽到,終是不好。”

    嫦棣哼聲道:“姊姊總是好心,卻不見近幾日她的囂張,自以為父君今年準她與咱們同遊便是待她有所不同,哼,也不瞧瞧自己不過是個被蛇養大的髒東西!便是她在我跟前,看我是不是也這麽說!”又道,“我卻不懂,息澤大人既然對她無心,何不將她休了,累她連累自己身份!”

    幾句話隨夜風灌入耳中,繼續聽下去還是立時走出去?鳳九不糾結了。

    打著哈欠從角落處踱步出來,笑吟吟道:“今夜好運道,囫圇在船尾吹個風,也能聽到親姊妹光明正大打他們姊夫妹夫的主意,時近的人暗地裏說些無恥之言做些無恥之事,已不時興防著一個隔牆有耳了嗎?”

    鳳九驀然出現,令橘諾一怔,亦令嫦棣一怔。嫦棣反應倒快,一怔後立時一聲冷笑:“當日便是你高攀息澤大人,息澤大人將姊姊放在心中,可是令你醋了?廉恥之論也要配得上這個身份的人才好提及,你這樣的身份,也配同我們談什麽廉恥?”

    當妹妹的如此伶牙俐齒詆毀姊姊,一看,就是欠管教。青丘的小仙們個個服鳳九的管教,搞得她這麽多年想管教人也管教無門,嫦棣正在這個好時候撞上槍口,其實,讓她有點兒激動。

    鳳九了悟狀點頭笑道:“原來是因嫦棣你的身份還未夠得上談及廉恥,說話行事才盡可無狀無恥,今日阿蘭若受教了。”

    嫦棣氣極,恨聲道:“你!”卻被橘諾攔住,低聲道:“息澤大人早有吩咐,該是診脈的時辰了,先同姊姊回去吧。”眼神有意無意地瞟向鳳九,卻是對嫦棣道:“有些事,無謂做這些口舌之爭,白白輕賤自己。”

    話罷拉扯著嫦棣轉身走了。

    窄窄一軒廂房,金鑲的條案錦繡的蒲團,蘇陌葉給自己倒了杯酒,條案上,珠蚌裏頭的明珠柔和,滿室生光。比翼鳥一族雖隻做個地仙,家底倒比四海的水君還要豐厚。

    蘇陌葉握著酒杯有意無意地把玩。一眾人等信誓旦旦這是阿蘭若的執念所化之夢,其實,斯人已灰飛煙滅,何來執念,又何來夢境。可歎他初初聽聞,竟然抵不住心中一點妄念,差點兒信以為真。

    他那時竟然十分欣慰,若果真如比翼鳥那一幫老兒所言,這是阿蘭若的執念,進去便要墮入她的心魔,他倒是迫不及待。她的心魔是什麽,裏頭可有他一分位置,他過去不曾明白,現在也不明白,但他想要明白。可真正走進來,睹物睹人才曉得,此處不過是仿出的一個平行世界。他不是不失望。

    他來救人,確有私心。當日連宋托他時說的那席話他還記得:“有東華在,必定護得鳳九周全,這個我倒不擔心,東華應是同鳳九一處,尋著東華必定也就尋得了鳳九,你此去,先尋他二人要緊。”

    尋鳳九,算是尋得輕鬆。他那日正巧在醉裏仙吃酒,碰上阿蘭若同沉曄鬧了那麽一出,心中存疑,次日便特意去她府中詐了一詐。她那一口茶末子,令他到今日仍記憶猶新。而東華,連宋料事也不全對。東華帝君卻到今日才現身。他同鳳九,並不在一處。

    今日說給鳳九有關息澤的那幾句話,也不能說是騙了她。他的確從未見過息澤,縱然因這個世界創世時出了紕漏,他自掉進來後便忘了東華帝君長個什麽模樣,想來帝君亦因此而未能認出他。但他數日前夜探歧南神宮,曾於神宮一密室中見過息澤的畫像,畫上的息澤,並非今日這般紫衣銀發的模樣。

    東華有心借用息澤的身份,以他的仙法,施個修正術,將比翼鳥一族記憶裏關於息澤的模樣替換成他的模樣不是難事。修正術並非什麽重法,於此境無礙。寧可使個修正術,也不願化作息澤的模樣來做完這場戲,倒是帝君的作風。

    蘇陌葉蹙眉沉思事情原委。想來鳳九當日受了重傷,或許需魂體分離調養。魂魄調養之事,他們此等仙法卓然的神仙自然都曉得,最好是放入孕婦的胎中養著。莫不是……帝君他將鳳九的魂魄放進了橘諾的胎中?如此,倒能解釋得通為何東華帝君竟對橘諾分外看重了。卻不料鳳九是個變數,魂魄最後竟跑到了阿蘭若的身上,看樣子帝君似乎還不知曉。這場戲,倒是有趣。

    蘇陌葉笑了笑,幾樁事他靈台清明已瞧得明白,鳳九和帝君處,卻需瞞一瞞,他還仰仗著鳳九幫他的忙,豈能讓他二人頃刻聚首。這卻並非他不仗義,漫漫仙途,受了紅塵侵了色相便有執念,這一扇執念,纏了他數年,唯有鳳九可點撥化解。

    他這一生,到他遇到阿蘭若前,未曾將誰放到過心上。直至今日,他卻依然記得有那麽一天,和風送暖,尚且童稚的少女身著緋紅嫁衣,妝麵勝畫,蔥段般的手指輕叩在棋盤上緩聲問他:“師父為何愁思不展?是歎息第阿蘭若小小年紀便須為父聯姻?這等事,思若無果,思有何用?思若有果,思有何用?趁著大好春光,花轎未至,不如阿蘭若陪師父手談一局?”這樣的性情,又怎會落得一個自縊身亡?

    一盞酒被手溫得漸暖,瑩白的珠光裏,白衣男子斂目將手中的酒盞祭灑般一傾而下,口中輕聲道:“碧蓮春,溫到略有雨後蓮香入口最好,試試看,是不是你一向喝慣的味道。”語聲溫和,含著一絲淒清落寞。而窗外江風漸大,細聽竟有些打著卷兒的呼嘯聲,像是誰在低低泣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