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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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鳳九做了一個夢,夢中有濃雲遮蔽天幕,風吹過曠野,遍地荒火,暗色的煙塵漫於長空。一條頹廢的長河似條遊蛇橫亙於曠野中,河邊有搖曳的人影。鳳九模糊地辨認出河邊那人一身紅衣,雖看不清模樣,心中卻知道那是阿蘭若。她揣著數個疑問,踩過枯死的草莖,想靠她近些,卻不知為何,始終無法近她的身。

    眼看紅衣的身影將陷入濃厚煙塵,她急切道:“你為何要自盡,什麽樣的事,值得你冒著魂飛魄散之苦也要一心求死?”

    女子帶笑的聲音隨風飄過來,含著就像蘇陌葉所說的那份灑脫:“是啊,為何呢?”荒火驀地蔓延開來,如一匹猛獸躥至鳳九腳底,她吃了一驚,騰空而起,隻感到身子一輕,醒了。

    鳳九琢磨了一早上這個夢的預示,沒有琢磨出來什麽。恰逢昨日陪著陌少一同回來的茶茶提著裙子跑進來,提醒她陌少要回神宮了,她昨夜收拾書房,瞧見有個包著糖狐狸的小包裹,上頭貼了個條子給陌少的,還打不打算再給陌少。鳳九一拍腦袋,深覺茶茶提點得是時候。殺去書房取了糖狐狸,興衝衝地去找陌少。

    蘇陌葉得了一夜好睡,今日總算有個人樣,翩翩佳公子的形神也回來了十之七八。

    鳳九豪氣地將糖狐狸朝他座前一丟,蘇陌葉一口茶嗆在喉嚨裏頭:“這個東西,我也有份?”

    鳳九大度道:“自然,我院中連掃地的小廝都有一份,沒道理不給你留一份。”邀功似的道,“自然你這一份要比他們那一份更大些,且你這個裏頭我還多加了一味糖粉。送去沉曄院中的與你這個口味一樣,聽說沉曄分給了他院中的小童子,小童子們都覺得這個口味還不錯。”

    陌少臉上神色變了好幾變,最後定格在不忍和憐憫這兩種上頭,收了糖狐狸向鳳九道:“這事,你同息澤提過沒有?”

    鳳九奇道:“我為何要同他提這個?”

    陌少臉上越發地不忍且憐憫,道:“啊,沒提最好,記著往後也莫提,對你有好處。”

    鳳九被他弄得有些糊塗道:“為何不能提?”

    陌少心道因我還想多活兩年,口中卻斟酌道:“哦,因你這個身份,親自做蜜糖賞給下人或贈給我們這些師友,其實都不大合規矩,從前阿蘭若就不做這等事,你若同息澤他說了,萬一引得他起疑,豈不節外生枝。”鳳九恍然:“這倒是,這個事卻是我沒想周全,還是你慮得周到。”

    話說到此處,因提了息澤幾回,有另一事忽然浮上鳳九的心頭,向蘇陌葉道:“我突然想起來,有一事還要請教於你,因我是個陸上的走獸,對水族曉得不多,不過你是水族可能知道,蛟龍的血毒可有什麽解法?”蛟龍的血毒盤踞在息澤體內十幾日未清幹淨,比翼鳥族的藥師們終歸隻是地仙,沒有什麽見識,竟診不出這種毒,雖據息澤說不是什麽要緊的毒,卻令鳳九有些擔憂,是以有此一問。

    蘇陌葉莫名道:“蛟龍的血毒?蛟龍並非什麽毒物,反倒蛟血還是一種極難得的滋補聖品,且等閑毒物若融入蛟血,頃刻便能被克製化解。有些巨毒因混的毒物太多,藥師們一貫愛取蛟血為引,先將部分能化解之毒化解,拔出剩下的毒就容易很多。誰同你說蛟血中竟會含毒?”

    鳳九懵懵懂懂地看著蘇陌葉,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可……可他說他中了蛟血中帶的毒,會……會那樣是因毒發身不由己之故。”

    蘇陌葉給自己倒了杯茶,挑眉道:“誰同你說這話定是在誆你。”茶杯剛沾上唇,猛然頓住,轉頭看她道:“你說他會那樣,會那樣是會哪樣?”鳳九不說話。

    蘇陌葉試探道:“他沒有占你什麽便宜罷?”

    鳳九的臉先白了一下,繼而兩腮透出粉來,粉色越暈越濃,一句話的工夫,已像抹了胭脂般通紅。

    蘇陌葉抽了抽嘴角。這個人是誰,他心中八分明白了。

    帝君。

    今日他真是倒了血黴,或者說,自他承了連宋的托付進到此處遇到帝君開始,他就一直在倒血黴。帝君追姑娘的路數太過奇詭,恕他搞不明白,但要是讓帝君曉得他攪了他的好事,他會有什麽下場他就太過明白。

    鳳九逆光坐在一張梨花椅上,仍呆愣著,不知在想什麽。

    蘇陌葉咳了一聲,昧著良心補救道:“其實,蛟血這個東西吧,雖能化解一些小毒,但情毒卻不在此列,若是一劑情毒融進蛟血……”

    鳳九手背貼著臉,臉上的紅暈退了些,淡聲道:“你想說也許那條蛟龍先中了情毒,將毒過給別人也未可知?但譬如我中了情毒,你沾了我的血,難不成也會染上情毒嗎?世上哪有這樣的情毒,陌少,你不會以為我當真如此好誆吧?”

    蘇陌葉幹笑了一聲,幾乎預見到帝君將蒼何劍架在他脖子上是個什麽情景。良久,他歎了口氣,向鳳九道:“你從前告訴我,你想遇到一個更好的人,一個你有危險就會來救你的人,救了你不會把你隨手拋下的手,你痛的時候會安慰你的人。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那個誆你的人,就是你要找的這個人?”

    鳳九愣了一愣,道:“我同他的確處得不錯,但……”

    蘇陌葉道:“其實那人是誰,我大約也猜出七八分。你是不是覺得,某些時候,他在情趣品性上同東華帝君很像?”不等鳳九回答,又道,“我想,你不是不喜歡他罷,隻是覺得,這就像把他當作東華帝君的影子,到頭來說了那麽多次放下最終卻仍然沒能放下,你是這麽想的嗎?”

    其實蘇陌葉這一篇話,泰半是在胡謅。當然,他也曉得他胡謅得很荒謬,鳳九必然揚聲反駁,他少不得要多說許多歪理,竭力將她引到這條歪道上。她若能往他說的那些話上頭想一次,就必然會想第二次,多想幾次,說不準就相信她果然喜歡上息澤了。

    這也是事到如今,他能補救帝君的唯一辦法。

    鳳九沉默了片刻,片刻中,蘇陌葉喝了半盞茶,他覺得鳳九此時的沉默乃是為蓄積精力,好一氣嗬成淋漓盡致地罵他一頓,這頓罵本就是他自找的,他候著。

    良久,鳳九終於開口,低聲道:“啊,可能你說得對。”

    蘇陌葉剩下的半盞茶直接灌進了衣領中,目瞪口呆地望著鳳九。鳳九又沉默了片刻,向他道:“今日你說的許多,都稱得上金玉良言,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你還有什麽要忠告我嗎?”

    蘇陌葉頓時有一種神遊天外的不真實感,聲音卻很平靜地道:“哦,沒什麽了,隻還有一句,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

    陌少離開後,鳳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方才同陌少說話時,不過半炷香裏頭,她就在震驚、憤怒、疑惑、恍然四種情緒間轉了一大圈,轉得她腦子有些暈乎,想事情想得不很清楚。她震驚於息澤誆她,憤怒於息澤竟然誆她,疑惑於息澤為何誆她,恍然於息澤誆她,可能是喜歡她。

    這個恍然,初時自然將她駭了一跳,但從前她姑姑白淺教她做占卦題的訣竅,有一句名言,說她們這種沒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將這一課順利過關,須得掌握一種蒙題的訣竅。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最後剩下的那個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這就是相命占卦的訣竅。

    誠然,關於是不是看上了她這件事情,息澤曾否認過。但鳳九也算是在情關跟前撲騰過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膚淺,曉得於情之一字,有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華;有那種敢作敢為愣頭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還有一種死鴨子嘴硬型的,恐怕息澤就是這一種。

    她對息澤,到底如何看的,這一點,她開初沒有想明白。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澤無疑是最有文化的一個,最有品位的一個,她對息澤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則就算借著蛟毒的名頭,他占了她便宜要想全身而退也不大可能。當年灰狼弟弟同她玩木頭人這個遊戲時,沒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臉上磕了個牙印,她就把灰狼弟弟揍得三個月不敢同她說話。

    但倘說她心中其實有幾分留意息澤,為何當初以為息澤喜歡她時,她卻那樣惶恐?她著實懵懂了一陣。直到蘇陌葉那一席話飄進她耳中,像是在她天靈蓋上鑿了個洞,一束通透之光照進她腦海,雖痛,卻透徹。她深覺陌少不愧是陌少,可能她心中的確是這樣想的。而陌少最後對她的那句提點,更似一陣清風拂過她心中,將方才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盡的些許迷霧一應吹散。陌少有大智慧。

    瞬間,她覺得自己澄明了。

    不錯,她對息澤的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東華帝君都是一種調調,但她對息澤的好感,卻並非東華帝君之故,因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碰巧他們都是一個調調。

    陌少說得有理。或許息澤,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她想想,自己身上還背著什麽債?

    首要是葉青緹。水月潭中,同戰過蛟龍的息澤一別後,她在袖中發現了裝頻婆果的錦囊,曉得此時這個外殼果然是自己的原身。頻婆果安然無恙被她好好藏著,就待走出梵音穀後,能以此果複活葉青緹,屆時,她欠他的債,就算還清了,為他守孝的諾言也可廢止了。

    再者是……東華的名字浮上她心頭。她愣了一愣,帝君著實給了她許多恩,當然也令她吃了許多苦頭。不過,此時他既已同姬蘅雙宿雙飛,她要做的,該是大度一些,祝他二人能長長久久。帝君同她其實已不再有什麽瓜葛,若幹年後他若想起她,大約印象中不過是位挺能逗樂的舊年小友。她透透徹徹想了一通,自覺身上的確沒背著什麽人情債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個人從天而降了,為何不趕緊逮著?

    息澤他嘛,不過就是死鴨子嘴硬些,不過,連東華帝君這麽難搞的她都嚐試過了,息澤還能比東華更難搞嗎?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頓覺很有把握。

    三日後,橘諾出王都。當日靈梳台上橘諾受大刑動了胎氣,傾畫夫人百般懇求,上君方發了個善心,允她滯留王都一些時日養胎。

    鳳九從陌少處聽聞當年阿蘭若做過人情,令沉曄同橘諾相見最後一麵,故而前些日便打點好刑官,在城外一條清清小河旁,為二人排了一出送別戲。據說當年阿蘭若其實並未跟著去,但她閑來無事,覺得跟去瞧瞧熱鬧應該沒有什麽。

    殘陽餘暉照進河中,河畔楊柳依依。比翼鳥一族盛行的遊記中描繪的那些感人場麵,譬如折柳相贈淚灑滿襟之類,全然沒有見到。

    橘諾形銷骨立,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沉曄站得挺開,遙望著河對岸。大胡子刑官站在他們身後三四步,目光如炬射向二人,前頭兩人長久無話。鳳九歎息世間竟有人沒有眼色至斯,任誰被個外人這麽目不轉睛盯著,

    恐也說不出什麽掏心窩子的話。她歎息一聲,招呼大胡子刑官過來幫她試茶。她前一陣在息澤處學到一個野地飲茶的樂趣,順道捎帶了套茶具出來練手。果然大胡子前腳剛抬,後腳處,橘諾便有了動靜,話說得小聲,無奈鳳九一雙狐狸耳朵尖,輕言細語隨風而來入她耳中,十分清楚。

    她說的乃是一句悔悟之言:“表哥的情意今生隻能辜負,卻是我太不懂事,如今我已配不上表哥,隻望……隻望在此結下來世盟約,若有來世,定不相負。”

    鳳九手上頃刻暴出一層雞皮,分茶的手都有些抖,她豎起耳朵,想聽聽沉曄的反應。她耳朵豎了片刻,但沉曄在片刻之間,沒有任何反應。良久,才似疑惑道:“我對你,有什麽情意?”

    橘諾的聲音中含著一絲不穩:“你……你說我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就算我做錯了事,卻不能放任不管,你並非愛管閑事的人,明知救我有什麽可怕後果,卻以身犯險,這些,難道不是因表哥你對我……”

    沉曄淡淡道:“救你是為你父親全下一條血脈,知恩不報枉為君子,你要感謝你父親對我施有大恩。”

    橘諾不能置信道:“那為何你今日來送我,不是……不是不舍我嗎?”

    沉曄道:“借機出來走一走罷了。”

    橘諾顫聲道:“你……你從小便不喜嫦棣和阿蘭若,但對我卻最好。”

    沉曄蔑然道:“你母親身上的血不貞不祥,我早該知道,你和嫦棣一母所生,自甘墮落,本該沒什麽不同,從前我高看了你。”

    橘諾氣得發抖,聲音中含著哭腔:“若我是不貞不祥,阿蘭若呢?她也同我一母所生,已嫁做他人卻仍來招惹於你,不更是不貞不祥,自甘墮落?你卻甘願為她所囚……”

    沉曄冷笑道:“我就是甘願為她所囚,你要如何?”

    鳳九豎著的耳朵冷不丁一顫,手撐著下巴免得它掉地上,刑官擔憂地上前道:“殿下可是牙痛?”鳳九搖頭遞給他一杯分好的茶,又指了指河邊,意思是他喝完了可以上路了。

    今日來瞧熱鬧,果然瞧到好大一個熱鬧。她著實沒料到沉曄救助橘諾其實還有這層隱情,但這也挺合他的性子。沉曄確然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一張嘴能將人傷到什麽地步,鳳九感觸頗深,此刻遙望橘諾在風中顫抖得似片枯葉的身影,心中簡直要溢出同情。

    橘諾走得落魄,沉曄負手在河畔看風景,王城外頭,山是高山,水是流水,比之府裏頭那些琢磨出來的小景,自然要曠達些。

    鳳九思索,方才沉曄同橘諾動了口舌,或許口渴,是否該邀他過來喝杯茶潤嗓。打招呼的話一出口,卻有些後悔,依照沉曄開初時對阿蘭若的厭惡,多半不會過來,她是白招呼了。這麽一想,頓覺訕訕的無趣,預備把剩的半壺茶倒掉,將茶具也收一收。

    不料沉曄竟走過來了。不僅走過來了,還盤腿坐下了。不僅坐下來了,還坐在她正對麵。抬手向她:“你說的茶呢?”

    唱戲這上頭,鳳九不愧是有經驗的,迅速地進入角色,道:“啊,在此在此。”將一隻剛倒滿熱茶的小盞遞過去。

    為演得逼真,以示阿蘭若對沉曄的上心,鳳九還在頃刻間籌出了兩句關懷言語,他唇沾杯沿時,擔憂地道:“我才剛煮好不久,恐有些燙,你先吹吹……”他飲湯入喉時,又期待地道,“這個茶沒甚新鮮,粗茶罷了,但煮茶的水卻是從荷葉上采集的荷露,你嚐嚐看喝得慣否?”沉曄放下茶杯,神色高深地看著她。她淡定地遞過去一張絲帕,繼續她的關懷三部曲,寵溺地道:“方才喝茶時是有些心不在焉嗎?瞧,嘴角沾了茶漬,用這個揩一揩罷……”

    沉曄瞧了她一會兒,接過絲帕,話音中含著一絲譏誚:“我搞不懂你,前幾日還聽聞你同息澤神君鶼鰈情深,是如今宗室中貴族夫妻的典範,今日你卻來如此關懷我,卻是為何?”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原本阿蘭若的時代,息澤從未出過歧南山,蘭沉二人的故事與他也並無什麽相幹。但此番她卻忘了,息澤是個變數。陌少曾告誡她,旁的事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但阿蘭若同沉曄的關係,還須她務必照著從前的來盡力,因這條線極關鍵,保不準便是日後結局的引子。

    鳳九握住沉曄的手,無限真誠地道:“我同息澤嘛,不過逢場作戲罷了,對你……” 方是真心四個字即將脫口而出,因突然想起這個時段阿蘭若不過暗中戀慕沉曄罷了,這段情並未擺上台麵來,又趕緊咬回舌中。

    事有湊巧,茶茶領著突然回府的息澤來河畔找鳳九時,二人遇到的,正是這一幕。

    當是時,楊柳拍岸,和風送來,茵茵碧草間一桌茶席,沉曄與鳳九相對而坐。鳳九隔著茶席牢握住沉曄的手,一雙眼睛含著無限柔情,正低聲絮語什麽。

    彼時茶茶的腦子其實是昏的,瞧身前的息澤走近了幾步,自己也尾隨走近幾步,便聽到自家殿下的聲音飄進耳中:“息澤是個好人,或許逢場作戲四個字我方才用得不大準確,但你那些話委實令我著急,我同他確然隻是一些互幫互助的情誼,我可指天發誓,同他絕無什麽,此前沒有什麽,此時沒有什麽,將來也斷不可能有什麽,你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