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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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小帝姬方才眼見已被逼到祥雲台側,他們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時,竟見她突然收劍斬斷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撈就綁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眾人正疑惑時,她已毫不猶豫地提劍衝向法陣,拚殺之間竟比以眼視物時更為行雲流水,三招之內再次做出一個闖陣時機,待陣中兀然出現百人之影時,她攜劍略向右一移,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她已衝破幻影站在法陣之彼,破陣了。

    年輕的小帝姬仗劍而立,一把扯下縛眼的紅緞,抬頭看向觀禮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張臉因方才的打鬥而暈出紅意,眸色卻清澈明亮,瞧著某處閃了閃,頃刻又收回去。

    平日瞧著是個不著調的樣子,遇上個這樣麻煩的法陣,又是在八荒眾神眼皮子底下,卻絲毫未露過怯意,進退從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靜中,穩穩鎮住了場子,還能氣定神閑收劍入鞘,輕輕呼出一口氣:“終於能顯擺今年做的劍匣子了。”

    兵藏之禮中,最後一關沿著百級草階踏上聖峰藏劍時,才用得著盛劍的劍匣子,若連試劍法陣都通不過,劍匣子便的確無出場的時機了。鳳九抬手輕輕一招,虛空中立時一道金光閃過,穩穩停在她跟前,金光中隱隱浮動一隻狹長的劍匣,合虛劍陡然響起一聲劍鳴,劍匣應聲而開,頃刻間已將三尺青鋒納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麵拜向聖峰:“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禮台前藏劍的聖峰隨頌詞轟然洞開,紅衣的帝姬高舉雙臂,麵上神色肅穆,將劍匣穩穩托於前額,一步一步邁向百級草階。東荒諸仙亦齊齊拜倒,一時祝聲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頌詞之聲響遍瓊山瑞林,久久不絕。

    連宋君此次前來堂亭山,一則為跟過來看著湊熱鬧的成玉元君,二則自個兒也來看看熱鬧散散心。

    因為目的很明確,連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方才,他手上扇子換個手的當兒,就瞧見了小狐狸和東華兩人間隔著山高水遠的一個小動作。旁的人自然沒注意到,但連宋君何等眼明心細,自然看到鳳九她一破陣便將目光投向了觀禮台上,而台上最上座的帝君則換了左手撐腮,對著她淡然地比了個口型,這個口型卻分明說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的嘴角就攢出個得意的笑,又費老大勁將笑強壓回去,謹慎地將目光收回合虛劍上,等著她老爹宣頌詞的當兒,還裝作無意地掃了眼四周有沒有人注意他們。

    大大庭廣眾之下和心儀之人眉來眼去這種勾當,花花公子連宋君回頭一想,自己竟然從未做過,頓時覺得簡直枉擔了一個情聖之名,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觀禮台緣擠坐著的一眾天庭小仙身上,在裏頭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成玉元君自從紮根在台緣上那把椅子裏頭,一直在同旁邊的司命星君探討核桃究竟有多少種吃法,探討得甚有興致,一眼也沒回頭瞟過他。連宋君愣愣看著那個背影好一會兒,有些感傷,有些憂鬱。

    連宋君正憂鬱在興頭上,抬頭一眼瞟見大太陽底下,緩緩悠悠飄過來一大片濃雲。待識出這朵濃雲後頭隱的是誰,他頓時不憂鬱了。今日這種陣仗竟然還能遇到個來砸場子的,連宋君搖著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覺得有點意思。

    鳳九彼時正托手將合虛劍送進聖峰之中。尚未丟手的時節,瞧見這片越行越近的濃雲,不由得緩了一緩。便在這一緩之間,聽聞濃雲後傳來一聲笑:“果然是場諸神共饗的盛會,不過鳳九殿下這段兵藏之禮,依聶某陋見,似乎還缺了一個步驟。”霧影散開,一身繅絲貂毛大氅的男子手裏頭捧一個暖爐,被一眾侍從簇擁著含笑浮在雲頭。

    這世間唯有一個人,讓鳳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覺得熱得慌,這個人就是玄之魔君聶初寅。這個時刻出現在這個地方說上這麽一通話,聶初寅擺明是來踢館的。不過白家一眾長輩都在,鳳九自覺此時無須她這個小輩強出頭,收回劍匣子抬眼去瞧她老爹白奕。

    青丘諸位長輩中,最會拿麵子功夫的還得算她老爹,禮台上的妙樂停下來,她老爹白奕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本君嚐聽聞魔族一貫瀟灑不拘禮法,卻不想玄之魔君這一派倒是重禮得很,今日我們青丘在自家地盤上行一個古禮,還累玄之魔君大駕來提點一二,真是慚愧慚愧。”

    聶初寅眼光微動,臉上卻仍含著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點二字真真折殺聶某,不過是聶某曾觀過青丘兩場洪荒時代的兵藏之禮,心中甚為仰慕罷了。尤記得從前試劍後皆有一場比劍,允同輩之人向新任的一荒之君挑戰,令人心馳神往,可為何今日輪著鳳九殿下的兵藏之禮,卻在試劍後便直接藏劍了呢?”

    聶初寅究竟想如何,觀禮的諸神茫然的依舊茫然,明了的已然明了。

    從前青丘的兵藏之禮確有同新君比試這一環,同輩的仙者皆可挑戰新君,倘輸給新君便輸了,也沒有什麽,但贏了新君卻能得新君一個許諾。相傳白止帝君立下試劍比劍這兩環,前頭一環是為勉勵新君即位後上進,後頭一環更是為激勵白家兒郎自小便在同輩間拔頭籌。因得不了這個頭籌便要以新君的身份輸人一個許諾,代價忒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兒們雖然個個都是被放養長大,最終還是一一成才了。白止帝君四個兒子皆被如此折騰過,輪到小女兒白淺時,卻因帝後不忍,憐她是個女兒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倆月哭出來白止帝君一點惻隱之心,就將兵藏之禮中比劍這一環截掉了,且默認此後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禮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劍這一環。

    折顏上神微微側身去問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禮既是新君即位後的傳統大禮,若法則上有所更改,必得在青丘的禮冊上亦改一改才能在八荒作得了數,你不會一直忘了改罷?”

    白止帝君撫著額頭道:“青丘不大重禮你也曉得,此事我的確忘了。”

    折顏上神又道:“那……能挑戰新君的同輩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隻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幾場禮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時世風淳樸,魔族哪有這個心眼來討我的便宜,這個上頭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顏上神歎息一聲道:“因你這個忘字和這個疏忽,說不得今日便要讓聶初寅討得一個大便宜,且於情於理你還說不出他什麽。”

    白止帝君皺眉道:“他比九丫頭長七八萬歲,若下場同九丫頭一比,豈不是欺負小孩子鬧笑話,想來不會有這個臉皮罷。他帶的隨從裏頭,我看未必有誰打得過九丫頭。”

    折顏上神未再接話,二人各端了杯茶潤嗓子,目光重轉向半空的雲頭,正聽聞聶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禮冊上兵藏之禮的法則未曾變動,今日便該有一場比劍,聶某早聽聞鳳九殿下一身劍術出神入化,聶某亦是醉心劍術之人,不知可否與殿下切磋兩招?”

    白奕方才還如沐春風的一張臉頃刻堆了層秋霜:“即便該有一場比劍,魔君同小女也當不得同輩二字,又何談切磋,還請魔君自重。”

    眼見白奕言談間被逼得動了怒,聶初寅笑得真心:“鳳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孫輩,聶某亦是第三代魔君,從這個位分上說,聶某同鳳九殿下實屬同輩。聶某不過醉心劍術罷了,誠心同鳳九殿下切磋一二,雖是比試,但聶某身為魔族之後,絕非輸不起之人,難不成鳳九殿下身為神族之後,竟是輸不起的人嗎?”

    從慶薑算起,聶初寅確然該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來靠的是拳頭而非血脈,照這個來說他和鳳九同輩著實牽強,但即便牽強,認真去辯終歸落了下乘。再則原本是族內一場比試,他這麽一說卻成了兩族之後的較量,神魔兩族近年雖修得睦鄰友好,終歸在根上帶了罅隙,聶初寅這麽一挑撥,四海八荒看著,鳳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觀禮的神仙們真心實意擔憂者有之,看好戲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鳳九至今的滄夷神君為首,後者以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為首。

    折顏上神瞟了眼眼前的態勢,無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估錯一回,古來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臉皮,臉皮這個東西著實可有可無,聶初寅他這是鐵了心不要臉決意以強淩弱和九丫頭打一場了,想來是要拿青丘一個承諾在他成大事時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卻是個要臉皮的人,這個悶虧隻得吞進肚子,讓九丫頭上場意思意思同他過兩招吧。”

    白止帝君將茶杯擱在案上道:“先讓九丫頭上去同他過兩招再說。”話間向白奕頷了頷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態度,在聶初寅越發真心的笑容裏頭,滿麵寒霜地將鳳九從草階頂上召了下來。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悶虧且不得傾訴的悲憤,鳳九顯得十分從容。台下諸位除了些許不懂事的小神仙看著她滿懷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曉得聶初寅她絕計是打不過的,她沒想著非要逞強打過他給神族爭一口氣,因此心中很淡定。

    鳳九淡定地打開劍匣,淡定地抽出合虛劍,又淡定地朝擱了手爐手裏頭亦提著一把劍的聶初寅比了個請,口中道:“賜教。”此種對手並非什麽時候都碰得上,雖注定打不過,好好打一場卻必定有收獲。

    台上一時劍花紛飛,長劍遊走間翩若驚鴻宛若遊龍,劍擊之時偶有火花飛濺。第十招過,聶初寅的鐵劍直直比在鳳九喉前,一滴汗從鳳九額上滑落至頰邊。終究是實力太過懸殊,聶初寅收劍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卻是聶某高看了殿下的劍術,神族之劍,不過如此。”

    台下白奕一雙劍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讓他得了便宜還來如此羞辱我青丘嗎?”台上鳳九已謙虛道:“魔君雖長了鳳九八萬歲,比鳳九大了三輪,但畢竟同輩,竟在十招之內便贏了鳳九,鳳九真是心服口服。”

    聶初寅蕩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齒,但聶某既勝了這一場,勝者王敗者寇,殿下乃信人,當不會賴了許給聶某的承……”諾字尚未沾地,第五卷 錯天命279卻聽觀禮台上突然響起一聲:“等等。”

    眾人目光移向發聲之所,出聲的是位藍袍仙者,和和氣氣的一張臉,竟是女媧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媧娘娘座下數萬年,品階雖不算高,卻因掌著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為仙者見他皆拱一拱手,避開寒山二字,客氣稱他一聲“真人”。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時,婚祭之文便是燒給這位真人,勞他在簿子上錄一筆,才算是正經成婚。按理說這位真人與這場兵藏之禮八竿子也打不著邊,打不著邊的寒山真人此時卻站在禮台右側最偏僻且最裏頭的一個位置,朝著禮台處略一拱手:“小仙雖孤陋寡聞,卻也曉得青丘兵藏之禮比劍這一環乃是新君夫妻共進退的一環,魔君雖打敗了新君鳳九殿下,卻還未過得了新君王夫那一關,問鳳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諾,似乎要得早了些罷。”

    台下一陣寂靜,繼而一陣如蟻的喧嘩。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顏上神臉上一派驚色,伏覓仙母張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點兒摔倒。白淺上神無意識地問夜華君:“她嫁了?嫁了誰?什麽時候嫁的?”夜華君細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說的,大抵沒錯。”話畢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連三殿下,連三殿下裝作一派正人君子樣唔了一聲:“我這個人不八卦。”

    鳳九僵著脖子看向觀禮台上的最高位,紫衣銀發的神君卻不見蹤影。

    聶初寅麵向擾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聶某倒從未聽說鳳九殿下還有位王夫,即便有,聶某也未必打不過他,便是哪位,就請上台罷。”鳳九心道,我覺得你真打不過他。

    諸位神仙齊齊盯向半空,等著寒山真人口中新君的王夫從天而降,卻在這個當口,瞧見一位紫衣的神君從右側不緊不慢踏上禮台,漫不經心理了理袖子:“可以開打了?我出去磨了個劍。” 銀色的長發,墨藍色的護額,俊美端肅的麵貌,持著佛經時是浮於紅塵浮於三清的端嚴冷靜,握劍時卻淩厲得似盤旋颶風,摧毀力十足。這是方才還坐在觀禮台最高位的東華帝君,曾經的天地共主。

    聶初寅僵了,台下徹底安靜了,片刻之間已跪倒一片,觀禮台上諸位品階高的真皇上仙亦齊齊離座而站,帝君站著,諸神豈敢入座。鳳九依稀記得曾經梵音穀中也有過這麽一出,青梅塢中這個人一出現,便有眾神齊齊跪倒。鳳九終於有些明白帝君為何不愛出門,走到哪裏哪裏跪一片,看著都覺得累得慌。

    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著台下跪得整整齊齊的眾神,頗有觀賞一十三天他栽下的一叢叢香樹苗之感,略抬手免了諸位跪禮,轉身安慰站在一旁的鳳九:“早曉得你要輸,不用覺得給我丟了臉,”遞給她一塊帕子,“擋了幾招?”

    鳳九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囁囁嚅嚅:“十招。”

    東華點了點頭:“還可以。”又看向聶初寅道,“你覺得能和本君過幾招?”

    玄之魔君聶初寅是個有夢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綰灰飛後一分為七,由七位魔君共同執掌,聶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著如何一統魔族,立於七君之上,再拜為尊。要成就自己的夢想,與神族聯姻是條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動搖天下局勢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個孤兒,不像煦暘君那樣有個親妹子。他退一步想過,若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個斷袖,為了他的霸業他吃點虧將自己送上去又有什麽不可以呢,結果還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們攀不上關係,那最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從他們身上討個大便宜。

    他今日來此,計算得其實十分周密,他曉得此舉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從他們那裏拿到一個許諾不是,這個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從沒想過要得罪東華帝君。可事到如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個承諾,就更要拿到手了。

    他決然不是帝君的對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聶初寅臉上含著笑,這個笑卻極為勉強:“帝君抬舉了,比劍這一環原本隻是同輩人間的切磋,聶某同鳳九殿下尚能稱得上同輩之人,卻同帝君在年紀上還隔著一個洪荒,聶某哪裏能做帝君的對手。這一環雖說挑戰鳳九殿下便是挑戰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畢竟與我等並非同輩之人,若要同聶某比劍,怕是有違禮冊上的這條法則。”

    白淺上神收了方才的震驚,向著夜華連宋二人皺眉道:“他為何該同鳳九比劍,是他的道理,東華為何不該同他比劍,也是他的道理,這人嘴皮子真正厲害,道理都被他占盡了。此番東華若貿貿然下場,倒真顯得像是欺負晚輩了。”話畢惆悵一歎,隱隱有些擔憂。

    連宋君敲著扇子懶洋洋笑道:“我倒是覺得聶初寅高估了東華的臉皮。”

    台下雖有種種議論,台上的帝君此時卻很從容,很淡定,從容淡定中還透出幾分莫名,接著方才聶初寅的一番話沉吟道:“你說……本君同你不是平輩,”皺眉道,“本君為什麽同你不是平輩?”

    聶初寅一愣。台下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聶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鳳九,緩緩道:“她是本君的帝後,自然同本君是平輩之人,你方才說你與她是平輩之人,那你與本君當然也是同輩之人,本君同你比劍,可見的確是同輩人間的切磋,違了青丘禮冊上的哪條法則?”

    聶初寅神色僵硬道:“這……”

    帝君慢條斯理地掂了掂劍道:“聽說你醉心劍術,真巧本君也醉心劍術,可見你我有緣,開打吧。”

    眾神全傻了,白淺上神噗一聲噴了一地的茶水,連宋君扶著椅子的靠臂坐得穩當些,攤手向白淺道:“看吧,我方才說什麽了,聶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這裏根本行不通,臉皮這個東西,於帝君一向是身外物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