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夜來風急,拒收戰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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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傳來車夫揚鞭吆喝之聲,隨即車輪轆轆起行,半昏半暗的車內,錦簾揚動間,外頭的亮光散落幾絲入內,叫裏頭亮起些許,坐在那裏的人不是顧廷燁又是誰。
車中出奇的靜,他身形微傾,緩緩道:“姑母,多日不見了。”
楊姑老太太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於此處出現,大驚之下僵坐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尖聲質問道:“你在此作甚!”
顧廷燁並不就此作答,卻悠悠然的另作他言:“當年宣門侯嫁女,可謂京師盛況;平寧郡主出閣,襄陽侯更是隨嫁無數,太夫人豔羨也是難免。”
楊姑老太太的眼皮猛然一跳,直看顧廷燁——她從太夫人處出來尚不足半盞茶功夫呢!她沉聲道:“好靈通的耳目,今時果非往日了。”
顧廷燁似絲毫不以為意,微笑道:“約十幾年前,宣門侯奉旨鎮守西北延同州,不料受了西戎重兵突襲,時城中隻幾千殘兵,救援不及,眼看城破之時,宣門侯父子四人就要殉城,鄰城大族芮氏得了信,致仕在家的芮老督軍耿直,當即遣了族中子弟及家丁府兵來救,終撐到援軍到解圍。宣門侯一家得保,可憐芮老尚書滿堂兒孫,隻剩一庶出幼子。”
說完這些,他便不再繼續,隻定定看著楊姑老太太,目中似有輕嘲。楊姑老太太胸中氣憤湧上,卻又不便發脾氣,當年之事她如何不知,所以適才方與太夫人那般口氣。
顧廷燁對這幅表情十分滿意,這才又慢悠悠的:“後宣門侯回京,便將嫡出幺女嫁於芮家小公子,半數上的家產盡數做了陪嫁。不知韓駙馬家於顧氏是否也有如此深恩厚德?”
楊姑老太太臉色都發黑了,牙齒發出輕微的切格聲,依舊不出聲,做非暴力不抵抗狀。
“至於平寧郡主出閣……”顧廷燁笑了笑,“當時侄子年紀還小,隻記得這門親事還是楊家老太君親自做的保媒,姑母也帶幾位表兄去吃過酒的,難道不知其中幹係?”
楊姑老太太依舊用沉默對抗,拒絕交流。顧廷燁漸漸斂去微笑,肅然冷聲道:“姑母倒是改了性子,這般心平氣和,想來太夫人定是下足了‘功夫’的。”
楊姑老太太本就性烈,忍耐不住的高聲道:“你不用激我!我這把年紀了,連重孫子都快有了,不怕你攀三汙四。你隻說,你到底要如何!”
“不要如何,不過要姑母一句話。”顧廷燁語氣淡然,便如無形的手掌按壓著對方,隱然威勢,楊姑老太太忍了又忍,重重呼吸幾次才道:“……沒錯,這事是她做的不地道,我已說過她了。倘若她不改,這門親事我是斷不會插手的!如何,你可滿意了?”
這話說的又氣又急,便如連珠炮似的,顧廷燁唇角露出一抹淡笑。
楊姑老太太難捺氣憤,皺褶的眼角拋出目光,瞥了他一眼,又道:“這事雖不對,可也情有可原。誰叫燦丫頭少個依仗,有能耐的兄長指望不上,她娘能不憂心麽?她一輩子仁善厚道過來了,臨了不過做錯了這一件事,你犯得著這般不依不饒麽!”
顧廷燁麵露輕蔑,冷哼道:“顧家上百年都沒動過的功臣田,她說送就送了,這種仁善厚道還不如不要!”一字一句,便如利刃。
楊姑老太太毫不認輸,怪腔調的出聲譏嘲:“不錯,我差點兒忘了,還是全靠了你娘,顧家祖產才保了下來;不用你來提醒,顧家老少都念著這恩德,不敢忘呢!”
“是以顧家如此報答?”顧廷燁的目光冷徹似冰。
“笑話!你頑劣不馴難不成也是顧家的過錯?成日外頭胡鬧,你老子難道沒罵過沒教過。自己爛泥扶不上牆,卻來怪旁人!”
這番話若是早些年說,顧廷燁定然大怒,然此時他早叫江湖風霜打磨得皮糙肉厚,並不以為意,隻冷冰冰的譏嘲回去:“我做的事我從不抵賴!可顧家隻我一人如此?老爺子蒙在鼓裏不知道,姑母你在外頭也不知道麽。”
姑侄倆性子有幾分相似,一句緊著一句,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楊姑老太太叫最後一句噎住了。京中繁華,各種玩樂花樣極多,權貴子弟或多或少有些陋習,不過待成年娶妻後,或能好些,或學會了怎麽遮掩,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顧廷炳貪財,覬覦富貴顯赫,顧廷煬好色,小媳婦窯姐從來葷腥不忌,二人何嚐不曾在外惹過禍事,及至人命官司,這些種種,都叫太夫人幫著擺平瞞住了,故而四五兩房對她感激不盡。偏到了顧廷燁這裏……
“與鹽商家結親家,叫姑母在楊家丟人了?”顧廷燁緩下肩頭,斜靠著車壁,不徐不急的半嘲半笑。
楊姑老太太一時無語,往事驀然湧上心頭。
那時她連生了兩個女兒,眼看庶長子一日日大了,婆母厲害,幾個妯娌又都不省事,她身為長媳有萬般難處。偏偏娘家長兄又娶了這麽個不登對的夫人,夫家明裏暗裏多少嘀咕嘲諷,便是吃飯菜淡了些,都會叫人打趣“大嫂當家也太節儉了,不如跟你娘家嫂子家要些鹽回來”,然後狠狠笑上一頓。她素來心高氣傲,不願解釋,隻能強忍著賠笑臉。
她曉得大哥為難,秦氏大嫂可憐,娘家父母也是無奈之舉,便一腔無處宣泄的怨憤都撲向了白氏,自然,也延及了顧廷燁。
她喉頭咕咚幾下,想說些什麽,卻未能成言,一抬頭,見暗光浮動,透進車內的光已非青白明亮,而是一片昏黃泛紅的落日餘暉,對麵端坐的人寬額挺鼻,竟與記憶中那張老邁垂死的麵容驚人的相似。
“大哥……你爹過世前,一直惦記著你。”她忽然開口,眼神異常黯淡,仿佛頃刻間垂垂衰老許多,話音低啞發澀,“後來,大哥已不認得人了,隻不斷叫人去尋你回來,別在外頭風餐露宿,怕你吃苦受罪,可惜……”
雖是如今早就知道的,再次聽得這些,顧廷燁依舊心頭揪緊,一陣窒息般發悶。
“今日既說到這裏,索性把話說開了。從一開始,我就認定你娘不配做顧氏宗婦,加之後來你的所作所為,愈發覺著你也不配承襲爵位。是以,有些事我便是知道,也不曾開口。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楊姑老太太緩慢的直白敘述,目光緊繃的幾近慘淡,其實自長兄過世後,她心中有愧,便不再踏足寧遠侯府。
想到這裏,她忽心中起了一股傲氣,昂頭冷笑道,“姓顧的起手不悔。我不是老四老五,一個糊塗,一個沒骨頭!你落魄時我不曾幫扶過,如今你飛黃騰達了,我也不來沾你的光!你成親我都沒來,你大可當沒我這個姑母,便是楊家有朝一日大難臨頭,我也絕不來尋你!”
斬釘截鐵的說完這些,一身老骨頭似都散了架般,她啞著嗓子道,“可燦姐兒……煒侄子是個安逸慣了的,你與她兄妹情分寥寥,她外家東昌侯府是早就不成了的。我,她的終身大事我不能坐視,好歹給尋個妥帖的婆家,我也算對得住大哥了。”
“待你妹子的親事落定,我便不再登顧家的門;你放心,也叫你媳婦放心,我不會再來擺姑母的譜。”楊姑老太太咬牙說完這些,頓了頓,低聲道,“……韓家的親事若不成,還得去瞧瞧旁的人家,燦丫頭不懂事,你能幫好歹幫些,到底是親兄妹。”
顧廷燁是她看大的,生性驕烈,指望他以德報怨純屬做夢,不原樣還回去便不錯了,很難再討得了好去,怎麽可能再仗著長輩架子擺威風。這些她看的很清楚,今時早不同往日了。
那日上門給顧廷燦說親事,種種刁難意氣,不過是慣性發作,瞧見那對飽滿滋潤的小夫妻,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吃癟回去後也深悔自己沉不住氣,何必自取其辱。可無論怎麽建設心力,一見了這個厭惡的侄子她依舊控製不住的火氣上冒。
顧廷燁靜靜聽著,至此才忽微笑起來:“這個姑母不必憂心,韓家的親事必然能成。”
“你……怎麽知道?”楊姑老太太奇道。
“經此一鬧,倘若韓家應了這親事,兩邊的麵子都能過去。”顧廷燁輕嘲著,“七妹妹的歲數已經不起再慢慢挑揀,太夫人眼界又高,必不願屈就的。”
他輕輕掀起車簾一角,側臉瞧了下外頭天色,“太夫人定知如何做才是最好。”
“莫非……”楊姑老太太心頭一動,“這樁事是你所為。”
顧廷燁輕瞥了她一眼,楊姑老太太被這一眼看過,無端心頭發冷,手指顫了幾下,卻聽他道:“姑母可覺著太夫人受了冤屈?”
楊姑老太太沉默,的確是事實,有什麽可冤屈的。
“今日能把話說開了最好。”顧廷燁放下簾子,一手輕搭在小幾上,“自家人本無什麽深仇大恨的,雖有些齟齬,也不是過不去的。待七妹妹出閣之時,還請姑母來吃酒才是。”
楊姑老太太細細咀嚼,聽懂話中含義,點頭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我省的好歹。”
她隻覺著這一日的勞累刺激幾乎能折去她十年的壽。顧廷燁今日的來意,她清楚的很。其實自己出嫁後已算是外家人了,他不介意多這麽個親戚,但希望少一個來咋呼惹事的姑母,他剛承襲爵位,就把最親近的所有長輩輪番擠兌一遍,傳出去總是不好聽。
反正自己該說的都說了,以後她少去擺長輩架子,顧廷燁也不會記著舊恨,前塵往事算是過去了;如今又拉不下臉來聯絡感情,罷了罷了,反正少結一個冤家總是好的。
“時辰不早,侄子這就回去了。”顧廷燁拱手告辭。
剛叫停了車,掀起車簾,便見車外站著兩個垂淚的丫鬟和個怯生生的媳婦,正是適才扶姑老太太上車的那個,還有一個惶恐的車夫,後頭隨行一隊勇悍矯健的騎馬護衛。
“老夫人,我,我們……”車夫和那媳婦子急著辯解。
楊姑老太太不耐煩的揮手:“回去再說。”
此時天色已暗,這條胡同裏沒什麽人,十分安靜。當頭一個護衛下馬,牽著一匹神駿健壯的馬過來,恭敬的要將韁繩交給顧廷燁,這時姑老太太忽出了聲:“且慢。”
顧廷燁略略吃驚,回頭看她,又走過去幾步。隻聽她急急道:“我知道你不待見她,在你身上,她的確存了不當的念頭,行事也是過了。可這幾十年來,她操持一家老小上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你好歹瞧在你爹的份上,抬抬手罷。”
顧廷燁失笑道:“這個,也請姑母放心。倘若至此為止,她不再出什麽幺蛾子,我自不會和婦道人家計較個沒完。可她若還不死心,那就……”他毫無笑意的笑了兩聲。
姑老太太頹然,她自己也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內宅中的彎彎繞清楚的很,小秦氏是個聰明人,於那些無關緊要的親眷,自是最慈和不過的一個人,可對於擋著她道兒的,下起手來也是不遺餘力的。終歸是多年姑嫂情分,怎麽也算替她說過話了。
她低聲道:“你能這般想,最好不過的了。”
“姑母放心。那點子針頭線腦的恩怨,也值得我費功夫!”顧廷燁看姑老太太一臉憂心,冷笑著走開,利落的翻身上馬,“大丈夫豈能隻憑祖蔭,靠自己能耐建功立業才是征途!說到底,倘若三弟有大出息,她在顧家便是鐵打的江山!”
話音猶落,便聽策馬揚鞭聲,隨著馬蹄打在青石板上的清脆響亮,便如疾風駛過,一行健兒片刻便在胡同深處不見了人影。姑老太太眼看他們離去,獨坐車內,心中思緒翻湧。
圍邊以海棠花開雕繪的精致小圓桌上早已擺好了兩幅碗筷碟盞,明蘭手持一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喜笑話本子倚靠在裏屋的美人塌上,讀的津津有味。丹橘從外頭進來,輕聲報道:“夫人可要擺飯菜了?”明蘭騰出一隻手來搖了搖:“不,侯爺還未回呢。”
丹橘勸道:“也不知侯爺甚麽時候回府,夫人如今是雙身子,不若先用些?”
明蘭依舊豎著書卷,頭也不抬的打趣道:“我的好姑娘,今兒一天你夫人我已吃了五頓了,便是喂豬也該歇口氣。”
小桃正一手握著包了錦棉把手的紫銅鉗子,一手舉著鑲凍榴花石的爐頭網罩隔著碳氣,輕輕撥著炭火,聽了這話撲哧就笑了出來。丹橘白了她一眼,上前一步從明蘭手中拿過一隻小小的白玉手爐,走到小桃身旁去加新炭火,剛鉗了兩塊小小的銀絲炭,門口簾子輕輕掀開,崔媽媽端著個小茶盤進來。
崔媽媽走到明蘭跟前道:“要等侯爺也無妨,先把這吃了,一點不撐肚子,不礙著待會兒用飯。”小茶盤上是一盞冒著熱氣的暖盅,掀開蓋子,一股濃鬱的乳味果香撲鼻而來,極是誘人。這蛋奶羹是拿新鮮牛羊奶調入一點蛋黃汁,打些蘋果泥進去,放少許碾碎了的琥珀色桂圓粒做點綴,蒸熟蒸透了才好吃。
“這是今兒莊上裏新送來的奶子,剛下來兩個時辰就送到府裏了,新鮮的很,趁熱趕緊吃了。”崔媽媽不由分手,奪過明蘭手中的書卷,往她手裏塞進一把羹匙,臉上的皺紋褶子裏還掛著寒風氣。蛋奶羹美味可口,外加崔媽媽如鐵金剛般站在身旁虎視眈眈,盡管半點不餓,明蘭也隻得吃起來。
崔媽媽見她吃的香甜,寡淡的臉上也浮出笑意,忍不住嘮叨了兩句:“趁夫人這會兒還沒害口,多吃些。當初老太太有身孕那會兒,見什麽吐什麽……”她忽住了口,盛老太太那個早夭的孩兒是個傷心的禁忌,誰也不敢提的。
她原本就長於服侍和調理,當初能把跟隻小貓崽子似的明蘭養的又肥壯又白胖,自是有兩把刷子,奶羹隻有掌心那麽點多,明蘭很快便用完了。
崔媽媽看了眼兩個丫頭,道:“還有些多的,我給你們留了,放在灶上熱著呢,去取來吃吧。”小桃早就肚裏饞蟲叫了,聞言便高高興興的端著空盞出去了。
丹橘乖覺,知道崔媽媽是私下有話要與明蘭說,便把白玉手爐塞回到明蘭手中,然後放下厚厚的棉簾子,又關上一扇門,自己到外屋守著去。小桃已走到門邊,見此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便湊到丹橘耳邊道:“好姐姐,我給你端過來吃罷。”
“小蹄子,算你有良心。”丹橘笑著戳了一指頭在她腦門上。
屋裏——“夫人……”崔媽媽不善言辭,說了這兩個字就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蘭聽得她聲音中有異,微笑著等下文:“媽媽,您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