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揭罪

字數:7809   加入書籤

A+A-


    內比十日,不出意外精彩的都在最後一日。

    羲和廣場祭台暫充擂台,普通弟子台下看個熱鬧,人滿為患,水泄不通,看客本身已是熱鬧。

    稍遠處搭建的看台,其上座位一席難求,都是萬極總壇分壇的元老,伍雀磬居中,左手邊便是馬含光。

    伍雀磬心分得可以,由始至終都不忘餘光溜向馬含光。

    那人似不察覺,望著前方,目不轉睛。

    廖壁很快如約現身,手執青金鈴,再是百丈涯底的囚徒,鈴音奪魂,停了比試,侍衛圍擁,卻誰也不敢近他身周百步。

    看台元老相繼起身,馬含光最末,也算沉得住氣,待他要站起,伍雀磬道:“含光首座稍安勿躁。”

    那人無話,也沒回眸去看伍雀磬,但終歸坐了回來。

    他一坐,祭司長老有樣學樣,紛紛按捺落座。

    廖壁終近至看台前,形容稍作了收拾,因長久囚禁,麵目蒼白透明直逼鬼魅,略微仰頭,第一眼便找準了馬含光。

    當日有份謀害前宮主、又設計將弑父髒水潑給廖壁的幾人,如今無一缺席全都穩坐看台。縱那其中有幾人未料此景已感如坐針氈,麵上卻是無一顯露,俱是高高在上睥視廖壁,端的是沉著又冷酷。

    廖壁手中握有殺器,他的話便是一字一頓無人敢不聽。伍雀磬提前做了布署,提防有人於廖壁道出全情前痛下殺手,但看來一切推進順利,她的那些布署都略顯小題大做起來。

    廖壁起先平鋪直述,由密室療傷開始,馬含光便是整個事件中唯一也是首當其衝向廖老宮主動手之人。廖壁話到一半眾人便頻頻側目那位首座護法,卻見他神情平穩,目光筆直,更是毫不躲閃,迎視廖壁那目中殺機。

    “放肆!”先沉不住氣的倒是天字趙長老,不等廖壁把話說全,就已直斥其非,“你弑父證據確鑿,卻竟跑來混淆視聽,馬護法豈是你能汙蔑?!”

    他身旁不遠的錢長老聽這番言論,略笑了笑,心潮安定。

    伍雀磬此回擺明針對的是馬含光,他們這些人,不過是倒了黴被馬含光牽連。而若伍雀磬果真要一鍋端,總壇之內真正潔身自好的又有幾人,那時才怕是要天下大亂。

    所以見慣大風大浪的錢長老冷靜又通透,料這火燒不到自己身上,隻是馬含光自身難保,他服了那人的毒,這解藥……

    錢長老正盤算,卻冷不丁聽了廖壁大叫自己名諱:“……據我所知,馬護法也是受人嗦擺,而這幕後的真凶,便是——錢長老!”

    刷地一排目光,錢長老隻覺腦中一空,脊梁骨上都爬上了一層如蟲蠕動的顫栗。

    “廖壁,你休要血口噴人!”錢長老驀地站起,方欲下台拿人,一起步卻竟被身為同謀的趙長老攔下。

    “你?!”

    那廖壁執高青金鈴,便將趙長老、崔祭司、除沈邑外的幾位密使……一個個點過名去:“要麽今日大家同歸於盡,要麽你等將當初謀害我爹的罪行招認不諱,二選一,悉隨尊便。”

    那被點名幾人麵麵相覷,看了眼端然安坐的馬護法,最後便全將目光轉向了錢長老。

    “你們——!”錢長老單被那目光就逼得倒退一步,見眾人似同一決斷,心中頓時生起前所未有的驚惶。

    “你們斷不可為自保顛倒是非,當日主謀是馬含光,你們個個都知真相,不是我!”

    然而卻無一人為其所動,本來,既能被馬含光選中招攬,誰的心思也都不簡單。伍雀磬的青金鈴如何會到廖壁手上,那人又怎樣走出的百丈涯,且當日謀害宮主的主謀因何會被廖壁歪曲到錢長老身上,諸人一想便都有了答案。

    伍雀磬安排這一出,初衷便是為治馬含光,錢長老那樣的,她還未必看得上眼。可她又舍不得將馬含光置諸死地,因此便來了這一招棄車保帥。

    既然無路可退,廖壁有青金鈴在手,更是揭發真相心切,命與真相,趙長老帶頭,挨個跪地,供認罪行,又挨個指認了錢長老。

    口口聲聲,果然是眾口鑠金,既有人要指鹿為馬,他們一人一句,便還原了那避重就輕的真相。

    錢長老被扣,伍雀磬並無意料理,看台上長老祭司跪了一地,廖壁被攙扶上台,與伍雀磬並立,二人便齊同望住了馬含光。

    伍雀磬問:“含光首座,他們所言是否屬實,你又是否有話要說?”

    分壇來使,總壇弟子,將信將疑的,抑或為老宮主之死義憤填膺的,此一刻,便俱都等著馬含光回話。

    那原為觀看內比所搭建的高台,於眾人的目光之中,卻也真正成了戲台。

    馬護法從容有餘,直至被伍雀磬問話,才靜靜起身,抬了眼,神情似是麻木地與廖宮主靜視彼此,問道:“為何如此做?”

    伍雀磬皺眉:“為我爹之死查明真凶,為還萬極弟子一個真相。”

    馬含光眸色看去更為冷峻了一些,但仍舊無任何表情,望去伍雀磬眼底的眸光收回,答:“那我也無話好說。”

    “既如此,本座今日先封你內力,暫囚武王峰,待他日來龍去脈一一驗明,再定奪你身上刑罰,來人!”

    “不可!”人中右護法走上前,“宮主切不可姑息養奸!謀害前宮主何等大罪,馬含光又是親自動手,似他這等叛徒,理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住口!”伍雀磬驀地回頭,語鋒冷厲,“本座已說過待來龍去脈全部厘清後定其刑罰,又非放任,你急什麽?!”

    右護法碰一鼻子灰,未敢多勸。

    同一刻沈邑持金針來了馬含光身側,便是待時機金針鎖穴,封其內力。

    馬含光略看了眼,並無抗拒,沈邑問他:“準備好了麽?”

    並無人回話,馬護法斂眸掩了心緒,待命的侍衛一個個按住兵器,卻隻見其一副任人宰割的沉靜。

    沈邑手中有金針七枚,淬麻藥,此刻須得一一打入馬含光要穴,才能徹底封住這萬極第一高手的內力。

    問題在於,高階功法對於外力入侵都會自行產生抵抗,換言之,馬含光若內力低微便不覺鎖穴之痛,功力越高,痛楚激增。

    伍雀磬於一旁靜望,才第一根,那人垂眸,麵上所剩不多的一點血色瞬間全無。

    痛楚逐根遞增,第三根時馬含光額間已有了細汗,眉心微蹙,蒼白的唇線緊抿,伍雀磬做足準備,卻仍覺不忍。

    原想叫停,但沈邑手法飛快,應也不願見這多年好友受苦,金針植入,一瞬收手。

    馬含光緊緊握拳的手這才鬆開,伍雀磬原地站著,強忍上前衝動,命人將馬護法押往武王峰。

    忽於這刻——“馬含光你這蠢材!她今日將你軟禁,明日就要殺你!”被侍衛死死壓製的錢長老陡然大叫,“你當日謀害宮主的膽色哪去了,竟被一個小丫頭耍得團團轉,到底是你腦子進了水,還是被人家的柔情似水繞壞了腦,竟到此刻還肯坐以待斃乖乖就範,如此廢物,虧得老子當年幫你!”

    錢長老是匪類出身,臨危關頭便連言語都不再顧忌,指著馬含光背影,滿目暴怒,幾欲猙獰。

    那被指之人並未多做停留,腳步微頓,便要離去。伍雀磬替他回應:“錢長老身為主謀,才最應該就地正法。”

    “廖菡枝,老子弄死你!!”錢長老一聲大叫,團團侍衛卻都未能抓牢,人一瞬間已撲向伍雀磬身前,五指抓出——

    廖壁離得近,反應不慢,他手握青金鈴,輕輕一搖,隻需略動手腕,比任何飛去相護的侍衛都更為迅疾。

    然而鈴音已逾三響,這一聲過後,非但全部萬極弟子體內蠱蟲暴動,就連廖壁也不堪重荷,麵臨氣竭爆體之險。

    宮主有難,承影、沈邑、暗衛……個個奮身,充當人牆,卻都被鈴音所阻。錢長老是橫豎一死,拚上老命,侍衛、刀劍、甚至體內蠱蟲之亂……並不能阻他半步。

    一爪探來,伍雀磬方要抵擋,忽而眼前白刃一閃,竟是袖刃。錢長老手掌被那鋒利刀鋒整齊削斷,馬含光強壓蠱蟲,又強提真氣,驀地吐血,伍雀磬驚呼:“馬含光!”

    她本要去扶,耳邊又有人叫:“大公子!”卻是廖壁倒地,命在旦夕。

    伍雀磬猶豫,鈴音已停,馬含光性命無憂,便猛地把牙一咬,轉向廖壁。

    她跪地將那奄奄一息之人抱起:“你撐住,還不是你死之時!”

    廖壁勾了其滲血唇角,怎麽不是時候,他一出百丈涯就知自己要死。或許伍雀磬是個言出必行之人,願保他性命,但伍雀磬卻絕不會讓他做主萬極宮。二人是何立場,一個天南一個海北,她要萬極退出中土,他卻勢必要發揚祖業稱霸中原,一山難容二虎,他們不可能共存。

    何況以他身體,也再無翻盤可能。

    伍雀磬要為他輸送真氣之手被他攔下,廖壁全身劇痛如絞,氣若遊絲,卻仍舊死力抓住伍雀磬之手:“莫忘了,你我交易,你答應……替我……保全萬極宮……”

    那是廖壁決定出麵揭露真相時附加的一條交易。伍雀磬答應無論如何保全萬極,廖壁便忍下那一筆殺父之仇,將對馬含光的指控改為錢長老。

    可有一分容易,廖壁又怎能放過馬含光,他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然而他手上又實在無其他籌碼。答應執鈴現身並不能被拿來當作交換內容,因為那也是廖壁所求,他還怕伍雀磬轉頭斷了他此次複仇機遇,因此隻能含恨受伍雀磬安排,帶著那份未能手刃殺父仇人的遺憾,含恨九泉。

    於伍雀磬心傷廖壁之死那時,馬含光卻是已轉頭離開。

    身前身後也有大批侍衛,怕這樣一位內力全失的護法跑了一般。

    其間慰問馬含光傷勢的隻有沈邑,在他被押往武王峰的去路上,沈邑麵色亦是難看,皺眉道:“放心,我會替你看好宮主。”

    馬含光神色冷淡,唇上沾血,多了分人氣,沒說什麽,欲走之時,沈邑追道:“你別怪她,她已費盡心機。”

    馬含光拍了拍沈邑手臂,沒什麽開口的餘力,隨人離開。

    待他將下出雲岫時,卻又聽身後承影追來:“馬護法稍待!”

    “這是宮主給你的。”承影將一隻錦囊遞給馬含光。

    馬含光伸手接住,解了係帶,打開來,其中的內容,是一隻雕成幼雀的玉飾。

    美玉把玩於手,光下通透,玉色溫潤。

    這玉,是叛出九華後他為她尋的第一件禮物,想著雕好之後便是重會之期,那時他要負荊請罪解釋不告而別的內情,這玉正好送她,助她消氣。

    可是並未雕成,便有了她的死訊,後來他連人帶鋪蓋被貶去水陸洲,就把玉葬在了洞庭邊。

    有生之年,未曾想過能親手送出,更別提被人退了回來。

    馬護法指尖摩過玉身,略牽了下那早已僵硬的唇角,展露出他今日第一個並不能被稱之為笑容的似笑非笑。

    一旁負責押送的弟子看得莫名,卻不敢催促那素以暴戾著稱的馬護法。

    承影仍未退去,馬含光收好玉,係緊錦囊,未看人,轉身走出幾步,隨手便將那物件擱在了路邊的石墩上,而後頭也未回地行遠了。

    這卻給承影出了難題,一動不動對著那玉小半個時辰……

    嶙峭殿內,伍雀磬問:“怎麽,他不收?”

    承影如實照答:“是馬護法丟在路邊的。”

    堵得伍雀磬後半日一字未說。

    這夜輾轉反側,伍雀磬索性喚人前來,吩咐:“馬護法罪狀未定,仍是萬極首座護法,武王峰上他所需所要盡量滿足,不,要一應滿足。”

    傳令弟子要走,又被她叫住:“還有他的傷,叫大夫去看。”因謀害前宮主的一樁事,趙長老、崔祭司等人都各有軟禁,所以整個萬極醫術最好的崔楚指望不上,再者伍雀磬也不願那二人相見。

    如此兩日後,她便又傳來武王峰的守衛問話。

    “馬護法近況如何?”

    “屬下不知。”

    伍雀磬一聽震怒:“何謂不知?!他是瘦了胖了,黑了還是白了,吃得好是不好,傷勢好轉抑或惡化,什麽叫不知?!”

    那守衛俯首埋頭,誠惶誠恐:“宮主恕罪,馬護法一人關在武王殿,無人敢入殿,飯菜都隻敢送到殿外,見不到人,是以無法探知近況。”

    “那傷呢,大夫也沒見?!”

    “……是、是……”

    “廢物!”伍雀磬一拍案,嚇得人後退,卻又聞她冷道,“你過來,飯呢,他飯量如何?”

    那守衛簡直要兩股戰戰,顫聲答:“每、每餐都沒見變化,飯菜幾乎未動,隻拚命飲酒。”

    “什麽?他體內有金針你給他飲酒?!”

    “宮主恕罪宮主恕罪!是……是宮主吩咐要滿足馬護法一任要求,馬護法他……隻要了酒。”

    伍雀磬將人斥走,自己則已走出內殿之外,卻又退了回來。

    承影見她去而複返,陪著小心道:“馬護法應是也想見上宮主一麵,宮主探視護法並無不可,為何不去?”

    伍雀磬歎氣坐回桌邊:“不去了,明日正殿斷罪,介時不想見也會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