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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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這一天,部隊的訓練終於停了下來。A師各單位起床出操吃過早飯之後就開始大掃除,幹勁十足地迎接著農曆新年,到處都是一派喜氣洋洋。

    今年A師的這棟家屬樓住的人比以往都要多得多,用劉向東家屬楚瑤的話說就是跟趕集似的,都湊一塊兒了。

    嚴真戴好圍巾,跟楚瑤一起去師部的食堂包餃子。因為今年的軍嫂多,所以師裏就組織家屬跟官兵一起過年。走在路上,總有幾個士兵會向嚴真行注目禮,弄得嚴真的步伐也亂了。想起那晚發生的事情,她還是忍不住會覺得尷尬,快走幾步,進了食堂。

    楚瑤也對那晚的事有所耳聞,不過這事也傳得玄乎,隻道是參謀長夫人醉酒跟參謀長吵了一架,估計還挺激烈,嘴上那傷口不明擺著呢嗎?至於怎麽來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楚瑤想著,一邊揉麵一邊問道:“小真,你這是第一次來部隊過年吧?”

    嚴真正在包餃子,她捏住餃子皮的兩邊,雙手向中間一擠,一個漂亮飽滿的餃子就出來了。聽到楚瑤的問話,她笑著說:“不是。”

    嚴真是十一歲的時候離開的部隊,自從六歲來到部隊以後,每逢大年三十她都會跟父親一起到營裏的食堂跟士兵們一起過年。那種熱鬧的氛圍她永遠都不會忘,因為每到這時父親臉上的笑容總是最燦爛的。

    楚瑤感歎:“你父親也是軍人呀?你跟軍隊可真有緣分。我家小偉今年就要高考了,鐵了心報軍校,我說什麽都拉不回這頭強驢。你說,他爸一輩子都奉獻給部隊了,這要再送進去一個我怎麽受得了。”

    “他願意報就讓他報吧,年輕人有點理想總是好的。”

    說完,還未待楚瑤開口,旁邊一直拿麵捏著玩兒的顧小朋友就嚷嚷了:“阿姨,我長大了也要當兵!我爺爺說,這是代代相傳的好品質!”

    兩個大人都不由自主地笑開了,嚴真忍不住捏了捏小家夥的臉:“人小鬼大。”

    餃子剛下鍋還沒煮熟,師長劉向東和政委高翔就走了進來,這些領導習慣了每年過年的時候下基層跟士兵們一起過,這樣熱鬧。

    顧淮越也緊隨其後走了進來,視線落在嚴真身上,微微一笑。嚴真低下頭,背後楚瑤推了她一把,她才紅了一張臉走到他身邊。

    “冷嗎?”說著他握了握她的手。嚴真搖了搖頭,倒是他的手涼得要命,她下意識地握緊。

    劉向東彎下腰逗珈銘玩兒,這小朋友他是越看越喜歡,他端詳著小朋友手裏揉捏的麵團:“珈銘,你這捏的是什麽啊?伯伯看著怎麽像咱這庫裏停的小汽車呀?”

    他這是逗他的,那麵團已經被他揉捏得沒型了!可小朋友當真了,手一頓嘴巴一撅:“伯伯,我這是坦克,不是小汽車!”

    劉向東盯著那玩意兒看了半天,末了開懷一笑,看著顧淮越:“你家這小家夥可不好逗。”

    顧珈銘小朋友嘟嘴蹭到顧首長麵前,一雙銳利的大眼睛在麵前兩個大人之間掃來掃去。顧珈銘小朋友在席少鋒家住了一晚上就回來了,他覺得沒勁,因為鍾奶奶家那兩個小朋友壓根兒跟他不是一水平線上的,整天磨磨唧唧地隻知道看童話故事。小朋友被遣送回家的時候就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他背著小書包站在門口,指著給他開門的他爸的嘴唇問:“首長,你怎麽負傷了?”

    顧淮越眯眼瞧了他一眼,無奈那晚沒睡好沒太大威懾力,屈指彈了彈他的大腦殼,拎著他的後衣領子把他提溜了進來。等到顧淮越吃過早飯出門去機關大樓之後,嚴真一個人馬上開始麵對組織上嚴峻的考問。彼時嚴真尚處在混沌當中,頂著一雙哭腫的核桃眼,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小朋友看她吞吞吐吐的模樣,癟嘴了:這兩個人肯定有貓膩!

    小朋友繼續嘟嘟嘴,抬頭看著兩個大人:“你最近都不跟我玩兒了,你,你以大欺小;你,你無視我!”

    嚴真被他這慷慨激昂的指控說得低下了頭,嘴角卻是彎出了一抹笑。顧淮越俯下身,彈了彈他的腦瓜,捏著小朋友鼓起的包子臉說:“誰能無視你,明亮亮的五十瓦呢。”

    小朋友立刻怒視他,在場的人聽著這爺倆插科打諢,也都笑得不亦樂乎,嚴真則偏過頭去臉紅了。

    一會兒餃子端了上來,劉向東他們也該走了,得去師部各單位的食堂轉一圈。走之前嚴真拽住了顧淮越,囑咐他:“少喝點。”

    “知道了。”顧淮越淡笑著捏了捏她的手,“等我回家。”

    嚴真臉色微紅地嗯了一聲,望著他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直到小朋友拽拽她的衣角,她才回過神來,陪他一起吃餃子。

    吃過年夜飯嚴真拖著顧珈銘小朋友給顧園和奶奶打電話,不管撥給哪一家都是熱熱鬧鬧的,倒顯得他們兩個人孤單寂寞了。奶奶在電話那頭囑咐她:“這是過新年了,都得高高興興的。”

    老人家聽她說顧淮越年三十晚上也不在家,以為她不高興,正打算開導她呢。嚴真微哂,她哪有那麽脆弱。不過這話要說起來又是沒完沒了,她唯有乖乖地應一聲:“我知道啦。”

    除夕夜按說是要守歲的,可小朋友沒到十點就開始打哈欠了:“困。”

    小家夥可憐兮兮地看著嚴真。嚴真捏著他的包子臉,笑了:“不是說要等爸爸嗎?”

    小家夥眼淚汪汪:“困!”

    得,被他這麽一看,嚴真深覺自己不讓他睡就太罪大惡極了。反正也是個小家夥,不一定非要守歲的。

    小家夥許是困極了,一鑽進暖暖的被窩裏,打個小哈欠就睡著了。小家夥睡得很香,睡夢中也不忘咂巴咂巴嘴,估計是夢到好吃的了。

    嚴真就這麽坐在床前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順了順他的小短毛,給他蓋好被子便關燈離去了。走到客廳的時候,嚴真就聽見門外有動靜。她駐足,站在那裏聽了一會兒便聽出來那是窸窸窣窣的鑰匙聲。

    該是某人回來了吧?她淺淺一笑。可是半天了也沒見他打開門,該是喝多了吧?嚴真踱步過去,打開門一探究竟。

    果然,某人正低頭拿著一把鑰匙尋思哪個能打開他家的門呢。忽然灑出來的暖色燈光讓他怔了一下,抬頭,看見站在自己對麵的嬌俏女人,淡淡笑了下。

    顧淮越酒量不小,可是這是在部隊,輪到過年的時候,誰還記得你軍銜多大,就一個字——喝!即便是顧淮越,也被灌了不少酒。想到這兒,顧參謀長低斥一聲:“這群渾小子。”

    嚴真抬眸凝視了他半天,不由自主地笑了,趕緊把他拉了進來,不讓這人在那兒幹杵著了。

    進屋之後她去廚房調了一杯蜂蜜水,溫度正好的時候端給他喝。顧淮越正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嚴真遞給他蜂蜜水,他接了過來,嚐了一口,就低頭把玩著水杯。嚴真在他身邊坐下,催促他快喝。

    他笑了笑,偏過頭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隻是剛剛想起一件事。”

    “什麽事?”

    “我記得去年有一次,我跟淮寧一塊兒去赴一個酒場,淮寧喝了不少,我開車送他回家,我扶他進門之後梁和立馬就衝了一杯蜂蜜水。你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麽嗎?”他凝視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我在想,有老婆真好。”

    嚴真愣了下,訥訥地問:“你就沒讓和和給你衝一杯啊,就這麽自己開車回來的?”

    “有司機送。”他笑答。

    “這不是重點!”

    顧淮越閉目靠向沙發靠枕,聲音有些疲憊:“其實這人啊,一旦被架上去了就下不來了。不是別人那兒說不過去,自己這兒就說不過去。”換句話說,一個大男人,怎麽好意思在弟妹那裏露怯。

    聽他這麽一說,嚴真驀地就感覺心裏微微有些細針紮上去的疼痛感。

    他這樣一個男人,也許隻有在喝了酒神誌模糊的時候,才會允許自己流露出一絲絲脆弱,想那些之前不敢想的事。回來悶頭睡一覺,再睜開眼,又是一個刀槍不入百煉成鋼的人。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之前自己無心的一句話,會讓他那樣失控。可饒是如此,她還是有些心疼:“以後不許這樣了。”

    嚴真低聲嗔怪他一句,沒想到首長很配合,握緊她的手,應了一聲。不一會兒,又輕聲慨歎了句:“反正我也是個有老婆的人了。”

    嚴真忽然發現,他喝醉了挺好,喝醉了就不會像架起來那樣了,對什麽都淡淡的,還能發現她的好了,不錯不錯!她兀自樂著,沒注意到他一雙深邃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瞧,待她發現時,那雙眼睛已經盈滿了笑意。

    “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發現你頭發上有個東西。”說著他捏下來一小片鴨絨遞給她。嚴真伸手去接,沒想到登時天翻地覆一般,她被騰空抱進了他的懷抱,還未待她反應過來,他的吻已經壓了下來。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可第一次的吻與這一次截然不同。有一種熾熱和窒息的感覺覆蓋全身,這讓她幾乎有些招架不來,驚慌失措中攬住了他的脖子。

    顧淮越撥開她的長發,淡淡的馨香讓他不由自主地加深這個吻,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吻她,隻是吻一下就好,可是這一吻就停不了了。他的理智所剩無幾,直到她的眼底覆上蒙蒙一層水汽他才鬆開她,抵著她的額頭平複著氣息。她還有些緊張,他感覺出來了。

    “去休息吧。”

    嚴真登時抬頭看著他,隻是微微喘著氣,說不出話來。他微微一笑,不過卻是苦笑。

    “你喝多了。”許久,嚴真悶頭來一句。

    “嗯,我知道。”他說,所以才會這麽衝動,這麽難以遏製。

    “可是我沒醉。”她迅速地說,“所以我很清楚。”

    “嗯?”他挑眉看著她。

    嚴真幾乎將頭埋進了他的懷裏:“我是說,可以的,淮越。”

    顧淮越起初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可懷中女人臉上越來越可疑的酡紅卻讓他喜不自勝,當下抱緊她,向臥室走去。嚴真把頭埋在他的懷中,盡享這一刻的安謐與繾綣。

    部隊慶祝春節的方式有很多。

    各連隊龍虎鬥不說,上麵文工團還時不時地派個文藝小分隊下來演出,領導有時也愛湊個熱鬧,下基層慰問廣大官兵。總之怎麽熱鬧怎麽來。

    早晨,嚴真就是被號聲驚醒的。

    號聲吹響沒多久,就有鼎沸的人聲從操場上傳來,嚴真一邊穿衣服一邊猜著估計又是哪個連隊在操場舉行活動了。

    房門忽然被推開,顧珈銘小朋友背著手從客廳走了進來,神情非常嚴肅:“嚴老師,你怎麽又睡懶覺!你太不上進了你!”

    對於她近段時間天天晚起的行為,顧小司令很是不滿。而嚴真卻是臉色一紅,很聰明地轉移了話題:“珈銘,外麵怎麽這麽吵?”

    小朋友一邊摸出一個蘋果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聽我爸說是前麵那棟樓在舉行活動,要不是得等您吃飯,我早去看熱鬧了!”說著皺出一張包子臉。

    嚴真頗有些心虛了,趕緊下床做飯,不能誤了小司令的大事。顧淮越不在家,她拖著步子走到餐桌前,隻看見顧淮越留下的一張紙條。薄薄的一張紙襯著他蒼勁有力的一行字:今天值班,你和珈銘起床記得吃點早飯。

    她默默地讀完,嘴角微彎。

    嚴真將早已捏好的餃子煮了煮,招呼小朋友吃早飯:“珈銘,以前在部隊過年有意思嗎?”

    顧珈銘塞了一嘴的蝦餃:“沒勁!”

    “為什麽呀?”

    “爸爸都沒空跟我玩兒。”小朋友怨念,“唯一的外出活動還是去掃墓,太沒勁了!”

    “掃墓?”

    小朋友也意識到說漏嘴了,趕緊捂住嘴巴,就這還不忘嚼幾下嘴裏的餃子,她被他逗得笑了:“行了,趕緊吃吧。”

    小朋友就聽話地又夾了一個餃子,隻是嚴真望著盤子裏玲瓏的餃子,開始發呆。

    對於林珂,她不介意完全是件不可能的事。隻是她更知道,要求他忘記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那是豎立在他心裏的一座碑,即便那不是愛,也有虧欠,也有遺憾。

    她不會,也不可能要求他做那樣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再那麽念念不忘。心態不平和就容易嫉妒,而她不想嫉妒一個死去的人,她想幸福。這樣想著,嚴真終於露出一個微笑。

    在部隊,休閑時光總是奢侈且短暫的。

    春節過後沒幾天,隨著總參關於新一年度軍事訓練的有關指示的發布,A師又恢複了日常的訓練。這種“平時即戰時”的忙碌連嚴真都有深切的感觸,時常在睡夢中她就聽見響起的緊急集合的哨聲和裝甲車、坦克車碾過的聲音,還有就是他起床穿衣洗漱時發出的輕微聲響。不僅是因為她淺眠,更是因為他一走,這大半邊都不暖和了。

    楚瑤是老軍屬了,對這幫男人們的忙碌已是見怪不怪:“我跟你說,每次我來,老劉跟我待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湊不夠一天!”

    嚴真一邊給她撐著毛線一邊好奇:“老劉他都不回家休息嗎?”

    “回,睡得跟死豬一樣,說十句話能聽見他一聲哼就不錯了!”

    話畢,就聽見門口傳來一陣大笑聲,接著是老劉特有的大嗓門:“我說,這是合起來批鬥我呢?我這不幹革命事業呢嘛。”

    楚瑤瞪他一眼:“今天回來早了?”

    老劉笑:“再不回來你不得先革了我的命啊。”

    見兩個人好不容易有時間說說話,嚴真起身告辭,還沒走到樓道口,就看見迎麵而來的顧淮越。顧淮越穿著一身作訓服,渾身上下都仿似透著一股硝煙的氣息,仿佛他剛剛是從戰場上回來的,而不是訓練場。他一邊走一邊摘下帽子撥弄頭發,神情有些漫不經心。抬頭兩人視線相遇時,都怔了一下。

    到頭還是嚴真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著訓練的開始,她見著他的時間就少了起來,今天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沒想到某人拿這副尊容出鏡。顧淮越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許笑了。”

    “是!”她眨眨眼,倒是笑得更歡了,顧淮越隻好無奈地眯了眯眼,嘴角卻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回到家時,小朋友正趴在桌子上抄成語。不用問,準是犯錯了。不過不同的是,這回罰他的是向來護短的嚴老師。

    今天上午嚴真帶他去給席少鋒和鍾黎英拜年,正巧那兩個小朋友也在。嚴真便讓珈銘去跟他們倆玩兒,結果沒一會兒,就把人家給招惹哭了,問原因,說是人家小朋友看上他的槍了,想拿過來玩玩兒,顧小司令則死活不給!

    “我爸說了,不能保管好自己武器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連士兵都當不好我怎麽做將軍呀!”

    話一落,在客廳看報的席少鋒哈哈笑了出來,直誇這小朋友有誌氣。鍾黎英和兩位小朋友的媽都表示沒事,可是顧珈銘畢竟把人家小朋友給欺負了,嚴真怎麽也得意思意思,當場就說回去罰他抄成語。沒想到,一進家門,小朋友扭著屁股就趴到桌子上真就開始抄了!

    顧淮越斜睨著他,聽了緣由後,說:“該罰。”

    小朋友對首長這種“姑息縱容”嚴老師的行為很是憤怒,回過頭,在紙上使勁地劃拉出下一個成語——“狼狽為奸”。

    沾了一身土氣,顧淮越在晚飯做好前洗了個澡。

    今天訓練之前劉向東給軍裏撥了一個電話,聽軍裏賈政委的意思,這回軍裏在抽調哪個師參加年後演習這一問題上還是頗有分歧的,畢竟軍裏想在演習場上嶄露頭角的可不止他一人,有能力的也不止他一個師。劉向東自然也懂,掛了電話憂慮萬分。

    顧淮越安慰他,就是不為演習作準備,部隊的訓練還是不能落下的,而且他們心裏都清楚沈孟川打的什麽主意。

    “你就真想得這麽開?”劉向東調侃他,“淮越,說實話我是沒什麽指望了,我一大老粗,祖墳上的青煙也就保佑我到這一步了。可是你不同,你還年輕,副師級參謀長,你就不想再往前進一步?”

    “說不想是假的。”顧淮越放下筆,坐在轉椅上若有所思,“可是老劉,你也知道我跟沈孟川的關係,隻要是在一個地盤上就得針鋒相對。”

    對此老劉表示理解,牛人紮堆的地方誰能服氣誰?

    “所以我才覺得這次是個好機會。”

    顧淮越微沉吟:“話是沒錯,但這機會對沈孟川來說可能更重要。我不想以後針尖對麥芒的時候連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都找不到。”

    說完這話,老劉是真心對他服氣了。別說,這人有時候還真驕傲得要命!

    顧淮越洗完戰鬥澡出來的時候嚴真已經將飯端了上來,順便還煎了小朋友最愛吃的溏心雞蛋。顧小司令餓了一下午,一看見吃的什麽深仇大恨都忘記了。這副吃相連他爸都看不過去了,彈了彈他的腦袋瓜。

    盛好飯,嚴真落座時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珈銘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而他現在還沒有提到要去給林珂掃墓,難道是因為顧及她?

    想到這裏,嚴真放下筷子試探地問:“淮越,今年,不去掃墓了嗎?”

    顧淮越手中的筷子頓了下,有些訝異地看著她。嚴真努力讓自己擺出一個標準的微笑:“我聽珈銘說的,你們每年都要去給林珂掃墓。今年,不去了?”

    “去。”良久,顧淮越說。

    嚴真嗯了一聲,低下頭吃飯,一頓飯也吃得索然無味。洗碗的時候她就鬱悶不已,明明都已經想開了,聽到他說去後還糾結來糾結去,也太沒出息了!這麽想著,她的手中忽然一空,正在洗的碗被人接了過去。嚴真嚇了一跳,扭過頭去看見顧淮越,頓時心中一鬆:“你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把碗給摔了。”

    他微笑著聽著她的嗔怪:“那是你想事想得太認真了。”

    被戳中心事的嚴真默不做聲,一時間隻能聽見嘩嘩的水聲,過了一會兒,顧淮越打破了這沉默:“別想了,咱們一起去。”

    “嗯?”這回輪到她詫異了。

    他洗幹淨手,擦幹後攬住她的肩膀:“我不想讓你有心結,所以咱們一起去。”他不想在他帶著珈銘去給林珂掃墓的時候她在家裏想東想西,她不喜歡胡思亂想,這樣讓她感覺不快樂,那他就不讓她想,他親手幫她解開這個結。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他懂。

    嚴真微微動容,臉上有了淡淡的微笑:“好。”

    周六的時候,顧淮越挪出時間帶著嚴真和小朋友一起去了京山。

    林珂的墓就在京山的一座墓園裏,因剛剛下過一場大雪,車開到京山山麓,再往上就不好走了。所以顧淮越索性把車停在下麵,一路走著上去。

    嚴真從未來過京山,如今看著滿山的雪景,除了稍微冷一些之外,內心竟覺得格外平靜。

    對於林珂,嚴真了解得很少。

    當初證領得那麽匆忙,可以說她幾乎都沒有想起過這個人。婚後或許是因為刻意避諱,顧家的人也從來不在她麵前提起林珂。所以別說了解,她連一張照片都未見過。

    後來還是小朋友的話提醒了她,提醒她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跟她身邊的男人有過親密的關係。

    想到這裏她下意識地看向顧淮越,恰逢他偏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到了。”

    寥寥的三排墓碑。林珂,就葬在這裏。

    嚴真深吸一口氣,跟在顧淮越的身後,緩步向裏麵走去。

    其實在來的路上,嚴真曾在腦海中設想過林珂的模樣。因為顧淮越說她是個被人寵愛的小公主,那麽在她想來她就應該是那種陽光燦爛、青春洋溢,縱使笑得驕縱也不會討人嫌的那種,就像沈孟嬌一樣。出身好,家世好,注定是眾人的寵兒。

    可是真看到了,又會覺得不一樣。

    嚴真在林珂的墓碑前站定,看著嵌在墓碑上的那張照片,有一瞬間的出乎意料。因為照片上的她有著抹不去的哀愁,太清晰了,她幾乎沒辦法當看不到。可很快她又釋然了,其實,縱使老天賦予林珂那麽多,她也是個可憐人,因為她最想要的東西,從來都不屬於她。

    這一刻,嚴真忽然想起了她自己,幼時的她還騎在父親的肩頭笑得像個小傻瓜,可轉眼間就捧著一張裱好的照片,奶奶說,那叫遺照。人過世了,那照片才能稱為遺照。

    看來,這世間從來都不缺讓你的世界天翻地覆的事情,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扛得住。她是一個人扛著,可是這個女人呢?她找了一個最聰明也最笨的人陪她一起。這讓她既不是滋味,又有些——羨慕。

    顧淮越直立在墓碑前,也默默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一雙眼睛沉靜如水,淡淡的笑容,濃濃的哀愁。其實她笑起來才好看,可是對著他,她不常常笑。他知道她經常透過自己看到另一個人,因為她看著他的眼神是空洞且茫遠的,仿佛被掏空了,一雙眼睛也顯不出任何神采。

    他其實有些不懂,他的年少時期是在驕傲中度過的,他不懂為什麽她會透過他去看另一個人,他的驕傲受到了挑戰。直到後來很久他才明白,他們都疼愛她,可是因著人不同,疼愛的意義便也不同。

    他跟淮寧確實不同。淮寧對她最大的愛護就是放手走掉,不愛便不給她任何希望。而他愛護她的方式就是跟她結婚,疼她寵她,讓她跟以前一樣過得幸福,直到有一天她告訴自己那不是愛。這讓他啼笑皆非,同時又讓他迷茫了。

    “爸爸!”小朋友清脆的聲音同時喚回了兩個人的神誌。顧淮越轉過身去,摸了摸他的腦袋瓜,接過他手中的百合花。又看了嚴真一眼,兩人相視一笑,他轉身彎腰將花放在地上。

    起身之後,又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結束這一切後,他轉身看著嚴真和顧珈銘,說:“走吧。”

    嚴真望著他,淡淡一笑:“好。”

    回去的路比來時好走,顧珈銘小朋友歡快地走在前麵,時不時地回過頭向他們招手。小孩子的憂愁總是短暫的,離開了那裏,臉也就放晴了。顧淮越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笑,說:“嚴真,我有時候在想,每年帶著珈銘來這裏,是不是不太好。”

    嚴真聽到他這句話,有些意外:“為什麽?”

    “我一直都很慶幸珈銘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孩子,關於他媽媽的離世,他沒有任何印象,所以也不會覺得難過。而我這樣總是讓他想起,會不會對他不好?”

    他偏過頭來看著她,征求她的意見。而嚴真卻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顧淮越明白,明白是自己的問題為難她了,所以他也不問了,握住了她藏在口袋裏的手,暖熱的感覺讓他禁不住握緊:“知道了,以後不會了。”

    嚴真則是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得出了答案,拽了拽他的手,說:“其實更民主的方法是來之前征詢一下小朋友的意見。”

    他輕笑了下:“當時林珂火化之後家裏問我葬在哪裏,說是已經選好了一塊墓地。不過後來我還是帶她來到了這裏,我想,入土為安,還是不要讓她感覺寂寞的好。後來又常常帶珈銘過來看她,小家夥很小的時候可沒這麽聽話,哭著鬧著不願意。”說著他走過一塊不平整的台階,在前麵伸手等著扶她過來:“現在我明白了,其實不是他的錯,而是我的。任何感情,包括思念,都不應該是被強製的。”

    這是他剛剛站在墓碑前想清楚的問題。

    可能是因為愛情是最大的一個謎,尤其是對他那習慣了直線模式思維的職業軍人邏輯,所以,他還在尋找答案。隻是他忽然想放鬆一點,對別人,也是對自己。

    嚴真因為他這一串話愣在了那裏,直到看清他伸過來的手和帶著平和笑容的麵容。一瞬間她仿佛也被他的情緒所感染,緩緩地將手遞給他,帶著釋然。

    從墓園回來幾天了,顧小朋友卻一直沉浸在蔫蔫的情緒當中。楚瑤看著他鼓起的小臉蛋,忍不住戳了戳,看他沒反應,便笑著問嚴真:“這小家夥是怎麽回事?”

    嚴真正在忙著收拾衣服,抽空看了小家夥一眼,笑了:“這不快開學了嘛,作業沒寫完,正發愁呢。”

    “我看不盡然吧。”楚瑤繼續逗著小家夥,“八成是因為快回家了,又得跟爸爸分開了,傷心,是不是?”

    小朋友被戳中了痛處,扁了扁嘴,又趴到一旁去了。嚴真看著他,淡笑地搖了搖頭。

    楚瑤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嚴真收拾了一會兒,又開口道:“嚴真,要我說,淮越的條件早夠了,你們怎麽還這麽兩地分居啊?雖然咱們這邊條件差點,但是B市說起來還是比C市好。而且部隊家屬的安置政策擺在那裏,安置你們也不是問題。”

    “我們還沒考慮這麽多。”

    楚瑤失笑:“這小家夥都多大了還不考慮,該想想了!”

    嚴真聞言,淡淡一笑,思緒卻漸漸走遠了。是啊,該考慮考慮了。不管是隨軍到B市,還是顧淮越調回去,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想什麽呢?”

    忽然一隻手伸到麵前提起了她的行李箱,嚴真被嚇了一跳,回過神瞪了這走路悄無聲息的人一眼:“嫂子呢,你怎麽上來了?”

    “嫂子帶珈銘下樓了。”顧淮越瞥了她一眼,眼神含笑,“發呆都發傻了。”

    被取笑了,嚴真臉色微紅,抬頭又瞪了他一眼,卻被他伸手攬住了:“走吧,我跟你一起下樓。”

    “嗯。”

    今天是他們回C市的日子,前段時間B市一直在下雪,今天的天氣卻好得出奇,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嚴真來到樓下,看見小家夥站在楚瑤身邊,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看上去分外可憐。可沒辦法,哪怕就是決定隨軍到B市,這一次該回家還是要回的,所以嚴真故作輕鬆地笑笑,俯身揉揉小朋友的小腦瓜,說:“沒事,咱們明年再來。”

    正月十五過後部隊的訓練就緊鑼密鼓起來,不過顧淮越抽出時間親自開車送他們去機場。上午十一點的飛機,現在才九點,時間還算寬裕,他放慢車速行駛著。

    嚴真坐在副駕上,偶爾用餘光打量打量他。今天下午顧淮越還有一個會,是關於部隊下一年度戰備訓練計劃的。嚴真也說過他們可以自己走,讓他不必送,可顧淮越在這一點上卻是非常堅持。

    她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怕他們覺得委屈,隻是嚴真不想也不會抱怨,因為她知道他既是她的丈夫,也是一名軍人。她也在習慣成為一個軍人的妻子,習慣這樣平和的離別場景。

    車子穩穩地滑入了停車坪,顧淮越從後備廂裏提出所有的行李,轉身時看見嚴真和小禍害兩人圍戴著一模一樣的圍巾和手套,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他忽然意識到這次送別與以往都不太一樣,因為這是他第一次送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顧淮越沉默了片刻,揉了揉珈銘的頭,說:“走吧。”

    排隊換好了登機牌,三人站在候機大廳。顧淮越低頭囑咐顧小朋友在飛機上要聽嚴真的話,小朋友蔫蔫地點了點腦袋。顧淮越看他這副模樣,落在他小腦瓜上的爆栗子力度也變得輕柔了。這小家夥長這麽大,最不喜歡的就是離別。他抬頭看看嚴真,將飛機票交給她。

    嚴真接過,低頭看了下腕表,對他說:“你忙的話就先走吧,我準帶著他安全到家。”

    顧淮越笑了笑,扶了扶帽簷:“到家記得打電話。”

    “嗯。”

    嚴真點頭,努力擠出笑容。

    而他隻是扶了扶她的肩膀,想說些什麽,卻又都咽了回去:“那我先走了。”從這裏回師部最起碼得一個小時,回去吃個飯也就該開會了,他確實忙得很。他抱了抱小朋友,也抱了她一下,力度控製得不夠好還很短暫,沒等她感覺到這個擁抱的溫度,他已經轉身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小朋友忍不住小聲嘀咕:“怎麽感覺首長今天有點不一樣了。”

    聽完這句話,嚴真忽然覺得心裏頭被誰抓了一把,揪著疼。她笑了笑,一手抓著小朋友一手準備檢票登機,努力控製著自己不向後看,不去追尋他的背影。隻是沒多久,她就不受控製地轉過頭去,看見他站在不算遠的地方,目送著他們離去。

    見她望過去,顧淮越笑了笑,將右手抬起,緩緩地行了一個軍禮。那是一個軍人能表達出來的最高敬意,他給了她。而嚴真則迅速地轉過頭去,瞬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