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在下一刻，林慕一突然覺得那股惡心的感覺消失了。

    他微微愣了一下，馬上卻被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吵醒。

    他低頭看了看，那個孩子就躺在那裏，有些虛弱，連哭聲都有些有氣無力的。林慕一有些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隻見四麵極其開闊，極遠極遠的地方，山峰從雲層中露出個頂來。天空中不時有鳥兒飛過，卻似乎避開了這處地方，一點也不敢靠近這裏。

    腳下的地麵上，是一個巨大的坑，足有數百丈大小，這坑中寸草不生，更是沒有任何生靈——除了那個孩子。

    小小的嬰兒渾身□□著，躺在一片灰茫茫的劫灰之中，揮舞著白嫩嫩如同藕節一般的手臂，用力地哭鬧著，一雙大眼睛被淚水染濕，似乎是在抗議林慕一為什麽還不去抱他。

    林慕一莞爾一笑，彎下腰，從灰燼中將那孩子抱了起來。

    抱起來的一瞬間，他被這種陌生的、過於柔軟的觸覺震驚了一下，隨即又被那孩子拉回了注意力。那孩子在他懷裏動了動，似乎被他的笨手笨腳弄得很不舒服。

    林慕一挪了挪，看著那孩子在他懷裏換了個更加扭曲的姿勢，想了想還是放棄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會抱孩子，根本對這種軟綿綿的小東西束手無策，便放棄了讓他睡得舒服一點的嚐試。

    那孩子又扭了一下，似乎也終於妥協了，以一個極為扭曲的姿勢躺在他懷裏，白嫩的小臉兒上海掛著亮晶晶的淚痕，閉上了眼睛，抓著林慕一的一縷頭發睡了過去。他的胸口上，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閃著瑩潤的光芒。

    林慕一笑了笑，轉眼卻看到那孩子已經躺在了虹落峰頂他的房間中。

    那孩子仰麵躺著，身上仍是不著寸縷，正用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一麵咯咯地笑著，一麵扭動著想從床上坐起來。

    林慕一伸出手撥弄著他，把他翻了個身，見到他有些茫然地趴在床上，馬上有開始歡快地撅著屁股想從床上爬起來。

    林慕一不由笑出聲來，用手覆上他光潔滑嫩的背，嘴裏念念有詞，體內靈力傾瀉而出，從他的手掌流瀉到哪嬰兒的背上，刻畫出一道道紋路。

    那孩子突然慘叫起來，一麵嚎啕大哭著，一麵拚命掙紮著，想翻過身去。林慕一伸手按住他，將他緊緊壓在床上趴著，掌心靈力卻一點也不曾停歇地繼續流淌而出，在那孩子的後背上刻畫出一條條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符文深深地沿著嬰兒光裸的後背滲透下去，一直印刻在他的靈魂最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嬰兒似乎已經沒有了哭鬧的力氣，一雙靈動的大眼睛變得死氣沉沉，迷茫地微微張著，無聲地留著淚。

    他整個身體都被冷汗打濕，似乎隻剩下一口氣了。林慕一摸了摸他，發現他身上的氣息整個都改變了。那股異常的靈力被封印住，再也沒有人能看出這孩子的被曲折繁複的陣法掩蓋住的璀璨的靈根。

    他把那塊玉佩重新掛在了那孩子脖子上，隻是玉佩中瑩潤的光芒消失了。

    林慕一終於滿意地笑了。這樣，便沒有人能看出這孩子的來曆了。

    那孩子活了下來，即便如今的他隻是一個凡人。林慕一看見那孩子抱著比他還要高的掃帚掃著院子，時不時地往屋子這邊看著。林慕一知道他想來看看自己，卻不敢打擾了他修行。

    林慕一想了想，從山下找來了虹婆婆。他拉著那孩子的手，將他交到虹婆婆手中。他看著那孩子牽著虹婆婆的手，有些怯生生的望著他，眼神中滿是依戀和不舍。

    有虹婆婆照顧著那孩子，林慕一放心地去了虹落峰的後山閉關修行。隻是一切卻並沒有這麽順利。

    他已經卡在金丹中期的關卡上十幾年了，卻一直難以突破。他知道，他有些操之過急了。但是他也知道，他必須盡快突破。他的資質在門中不過是中上，修為也是普通，雖然早早便結了單，但自那以後卻一直修為進展緩慢。

    這讓他不由有些心急。看著那孩子的在院子裏的身影，他不由想著，如果他也能有那樣強悍的資質便好了。

    突破不順，他心裏越來越急躁。看著那孩子，他突然有些惡意地想著，即便他有那麽逆天的資質又如何？如今也不過是一介凡人而已。

    可是有那樣資質的人為什麽不是我呢？林慕一忍不住想著，如果我能有那樣的資質，一定不會這樣浪費。

    林慕一再次去了後山。他希望這次能夠順利突破。

    然而一切都並不如他意。他感覺體內的靈力幾乎要爆體而出，渾身仿佛被放在炙熱的火焰上灼燒一般，這痛疼讓他瘋狂地攻擊著眼睛能看到的一切。最後的一絲神智讓他意識到，他就要死了。

    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師父？”那孩子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的眼前，又是擔憂又是害怕地看著他。

    林慕一根本控製不住自己，朝著那個孩子衝了過去。

    林慕一捏住那孩子的脖頸。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他的脖子那麽纖細，林慕一幾乎一隻手便能握住。

    “師……師父……”那孩子臉上露出虛弱的笑，似乎並不害怕，也根本沒有半分掙紮。

    “印無拘，既然你這麽不願意離開我，那就和我死在一起好了。”林慕一嘶啞地說道。

    “好，師父。”那孩子又笑了，“師父，你別想丟下我。”

    林慕一看著那孩子的臉一點點變得灰敗，一點點失去了生氣，突然覺得不對勁。

    他一定是瘋了。

    那明明是拾兒，怎麽會是印無拘呢？拾兒又怎麽會叫他師父呢？

    那不是印無拘，而他也不是林慕一。

    對，他不是林慕一！要殺拾兒的是林慕一，不是他！他怎麽會要殺拾兒呢？是林慕一！林慕一走火入魔，才會失手殺了拾兒。

    然後林慕一也死了，林慕一明明死了的！

    那他是誰？

    他覺得頭痛欲裂，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他到底是誰？他分明不是林慕一，為什麽會有林慕一的記憶？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扶著水盆看著水麵中倒影著的那張陌生的臉。他到底是誰？眼前這張臉又是誰？

    他記得他明明渡劫失敗了被雷劈死了！

    對，對，他早被天雷劈得魂飛魄散了！他摔倒在地上，終於回想起來了。對，他叫謝唯君！

    他心中突然一陣狂喜，對，他不是林慕一，他是謝唯君！

    他正掙紮著想從地上爬起來，卻突然聽到門口有響動傳來，他抬頭看去，隻見七歲大的拾兒從門外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驚訝地說道：“真人，你怎麽坐在地上？”

    他冷冰冰地看著拾兒走過來，說道：“你認錯人了，我是謝唯君，不是林慕一。”

    拾兒搖了搖頭，說道：“師父，你說什麽呢？你明明就是我師父林慕一。”一麵說著，拾兒一麵伸手來扶住他。

    他一聽到拾兒這樣說，便覺得生氣，抬手將他的手揮到一邊：“我才不是你師父！”他站起身來，怒道，“走開！不要跟著我。”

    拾兒抱住他的腿，哭道：“師父！師父！師父別不要我！不要趕我走！”

    他不耐煩地一腳把拾兒踢開。那孩子在地上滾了幾滾，再站起來時，卻已經是十七歲的模樣。

    拾兒貼了上來，不顧他的掙紮，抱住他，貼在他耳邊說道：“師父，你別想丟下我。”

    他大驚失色，用力推著他緊緊摟過來的身體，罵道：“印無拘！放手！我不是你師父！我是謝唯君！”

    印無拘搖了搖頭，看上去頗為無奈地說道：“什麽謝唯君？誰是謝唯君？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謝唯君，你去找過的，你忘了嗎？”

    聽了印無拘這話，他有些迷茫：“沒有謝唯君？怎麽會沒有謝唯君呢？我明明就是謝唯君呀！“

    印無拘看上去有些擔憂，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說道：“師父，你又亂講，你明明就是我師父林慕一。”

    “我……我是林慕一？”他眼神有些渙散，喃喃低語著，“原來我是林慕一嗎……我是林慕一……”

    印無拘笑了笑，又摟地他更緊了：“對，你就是我師父，你就是林慕一。若是沒有林慕一，又怎麽會有印無拘呢？”

    “對，沒有林慕一，又怎麽會有印無拘呢？”他如同被蠱惑了一般，喃喃著重複著印無拘的話。

    是啊，這一世，是他收了印無拘為徒，是他幫他解開了封印，是他給了他印無拘這個名字，也是他幫他療傷、幫他重塑肉身、幫他築基結丹，以至於印無拘現在的實力都超過他了！

    正想著，眼前的印無拘臉色卻突然一變，冷得如同寒冰一般，不高興地說道：“你別想再丟下我。我現在修為比你高，你看，隻要我想，我就能抓住你，你根本掙不開我。”

    林慕一頭還有些暈暈乎乎的，聽到他這樣說，卻又似乎記起了什麽，怒道：“放開我！”

    印無拘冷著臉，說道：“不放！”說著，他又笑起來，隻是那笑容空洞地讓林慕一有些毛骨悚然，“你看，師父，我們融合在一起了，你再也甩不開我了。”

    林慕一有些迷惘地眨了眨眼睛，順著他的示意低頭往下看，卻發現印無拘的身體竟正在慢慢地和他融合在一起。

    “停下！快停下！”林慕一大驚失色，一麵大叫著，卻突然覺得眼前這場景如此熟悉。

    不對！他怎麽會在這裏？林慕一突然想了起來。他們此時明明是在烏墟幻境之中，他們被龍允等人追殺，逃進了*陣之中，又怎麽會在現在的虹落峰之上？

    他心中大駭，轉頭看去，卻發現四周場景又變回了一片白茫茫，而印無拘正緊緊摟著他，整個身體都已經融進他的身體中了。

    幻境！

    林慕一心中突然一亮，如同醍醐灌頂一般。

    *陣的盡頭，是心魔幻境！

    原來不知從何時起，他們已經進了*陣中的心魔幻境之中。

    心魔幻境，幻由心生。

    此時他看到的，是他心中最迷惘、最害怕的事，是他心中的魔障。林慕一不知道他是從何時進入幻境之中的。他們在*陣中走了太久太久，或許早在許久之前，他們就已經步入了心魔幻境之中而不自知。

    或許，眼前這個印無拘也是假的？甚至，連龍允他們的追殺也是假的？

    林慕一感覺自己腦袋裏麵一團亂，思緒紛紛，卻亂七八糟什麽也理不清楚。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從龍允他們出現？從印無拘開始和他融合？還是從他抱起那個躺在劫灰中的小小嬰孩？

    林慕一的腦中渾渾噩噩，幾乎不能思考，也無法分辨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那分明不是他的記憶，為什麽他卻覺得那麽真實，就仿佛他便是那個從前的林慕一一般。

    而耳邊，印無拘還在念念叨叨地說著，似乎他就隻會說那麽一句話一般。

    “別丟下我……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閉嘴！”林慕一隻覺頭痛欲裂，怒道。

    不，不可能的，印無拘怎麽會和他融合在一起？這一定也是假的！

    醒醒！快醒醒！

    林慕一不由在心中大喊著。

    “師父，”此時印無拘整個人都同林慕一融為一體。林慕一閉上眼睛，耳邊卻仍然聽到印無拘的聲音，冰冷而又陌生，“你永遠都別想甩開我。”

    “不！走開！走開！走開！”林慕一崩潰一般地大喊著，體內靈力忽地爆裂開來，純淨的木火雙係靈力交纏著四散開來，卷起騰騰的氣浪吹散了四周仿佛永遠都不會散去的迷霧。

    體內印無拘喋喋不休的聲音突然消失了一般，終於停了下來。

    林慕一睜開眼睛，有些迷茫地四處看看。

    結束了嗎？林慕一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白霧散去了，他是不是已經從心魔幻境中出來了？是不是已經從那仿佛永遠都走不出來的*陣中走出來了？

    他往遠處看了看，白霧不見了，周圍似乎已經是夜晚了，眼前是一處山穀，衰草片片。不遠處有一處高高的台子靜靜地佇立著，台子上似乎有人影晃動著，淡紫色的魔池水閃著幽幽的光，緩緩地從高台上流瀉下來。四下裏一片昏暗，遠處有影影綽綽地火光晃動著，看不分明。

    他突然心有所感，轉身不遠處草堆裏走過去。

    這場景如此熟悉。然而此時這中詭異的熟悉感卻絲毫引不起他的主意。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草叢吸引住了。他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似乎那草叢中藏著他遺失了的珍寶，必須找回。

    他終於走到了草叢前，蹲下身子，雙手都忍不住有些顫抖。

    他用顫抖的手輕輕撥開枯萎的草叢，在一片厚實的草甸子上，那個孩子安安靜靜地躺著。

    對，這便是他的珍寶。他想著。

    那孩子小臉上滿是泥汙，一貫黑亮亮的眼眸變得暗淡無神。

    果然他還是在幻境之中。他又想道。要不然怎麽會又回到了從前的場景呢？他清楚地記得，十年前他將拾兒弄丟，又在山穀中的高台上看著他受傷。最後他就是在這麽一片草叢中找回了他的拾兒。

    那時候的拾兒那麽乖巧，又那麽弱小。不會欺瞞他，也不會執拗地違逆他，惹他生氣。

    林慕一臉上露出笑容來，他伸出手，把那孩子抱了起來。

    “拾兒。”他輕輕地搖了搖那孩子的身體，想要喚醒他。

    那孩子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裏，一動不動。

    林慕一想起當初也是如此，那孩子受了那麽重的傷。他那麽虛弱，甚至根本發不出什麽聲音來。

    林慕一隻覺眼睛酸澀，幾乎要落下淚來。

    拾兒，他的拾兒！

    他這時似乎記不起了長大後的印無拘有多麽可惡地欺瞞他，他的神情有多麽陰沉。此時他的眼中隻有眼前這個小小的孩童。

    林慕一跪在草叢裏，雙手抖得厲害，用袖子擦了擦拾兒髒兮兮的小臉。

    “無拘，快起來！師父帶你出去。”他又搖了搖拾兒的身體。

    拾兒還是軟軟地靠在他懷裏，一動不動。

    “無拘？”林慕一沒來由地有些心慌，他手抖得不成話，慢慢攤到拾兒鼻子前麵。

    他的手指上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感覺到。

    林慕一心髒劇烈地跳動著。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拾兒小小的胸膛上。

    靜靜的，什麽都沒有。

    他瞪大了眼睛，直起身來，又摸了摸拾兒的小臉。

    怎麽可能？

    他又再次俯下身子，顫抖著將耳朵貼了上去。拾兒的身子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還是什麽都沒有。

    “不可能……”林慕一喃喃自語。

    “不可能！”他大聲吼著，遠處高台上的人影似乎動了幾下，似乎從地上拾起了什麽，隨即便消失不見。林慕一卻根本沒有心思去理會高台上那個古怪的人影。

    他將手抵上拾兒的小腹，將靈力瘋狂地輸進拾兒的體內，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任何反應。

    “怎麽會……怎麽會？！”林慕一崩潰地將體內的靈力往那具已經開始僵硬的小小的身體裏輸去。

    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滴落在拾兒髒汙的臉上。拾兒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無拘……”林慕一哭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喃喃地念著印無拘的名字。隻能無用地把自己體內的靈力都往那孩子的身體裏輸進去，即便他知道，這一點用也沒有。

    “無拘，我不會再攆你走了，你醒醒好不好？”林慕一哭著，但那個孩子還是沒有一點點動靜。

    林慕一泣不成聲。他知道，他現在是迷失在了自己的心魔之中。可他就是控製不住，他不能看著印無拘死在他的麵前。

    他隻是抑製不住地將所有的靈力都輸送給了拾兒。隻要他能活著，耗盡自己的靈力又如何？哪怕是他的本命法寶，他也願意給他。

    即便是現在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仍然會毫不猶豫地用他的本命法寶為印無拘療傷。

    就讓他成為這樣的印無拘，強大而又冷靜，慢慢的，一點點的超過他，他早就知道。

    或許正如他之前所想那般，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成就這樣的印無拘。

    讓他終將如同上一世的印無拘一般，站在這世界的最頂端。

    而正是有了他林慕一，才有了這樣的印無拘。

    即便他因此而難過、失落，因此而生印無拘的氣，他也從不後悔自己這樣做。

    當林慕一終於因為靈力耗竭而陷入混沌之中，他心中這樣想著，陷入了沉眠。（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