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榕林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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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天上盈盈星點,

    地上冉冉火光。

    嶽陽西三千裏,是洛陽。

    洛陽再西八十裏,是榕林。

    榕林很大,也很獨特殊。林中隻有參天大榕樹,遮天蔽日,沿綿四萬八千裏路。

    卻都是小路,沒有官路…

    隻因,林中常駐十萬猛虎,名號一字曰“怨”。

    乃雄霸南域三十二城土山林的一支綠林匪幫。常年深藏於雄山峻嶺,野外荒林間。殺人從來不問出處,不論官商老弱。隻要是入林過路者,遇見了,則隻殺不留…

    而大唐南域官府又向來懦弱。

    自綠林匪起,至今數十載,為官者從未對此過問一句,就更別提出兵圍剿了。

    故此,上至官商,下至百姓數十年來少有入林過路,巡獵者。即便貪圖捷徑的修道高人,若要入林,那也是提前結伴,方敢前行…

    所以,既然沒人走,那這片橫跨半個南域三十二城的榕林,便無須再修官道了。

    也沒人敢修…

    而此時,榕林南段,洛陽城外西走五百餘裏。

    一片漆黑的密林中,卻燃起了點點火光,冒出幾縷白煙。

    這兒有人…

    而且人數不少。

    橫七豎八地整整躺了數畝地。

    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還能隱隱看到,流淌在碎石縫中還沒幹透的血跡…

    血跡上,荒草與新落的榕樹枝葉間,一片由新鮮的肉末、內腸或髒器,混合而成的泥濘肉土。

    而,

    在血與土之上,鋪著的才是真正的人兒。

    是死人兒…

    但又不完全是…

    因為,他們已經不能算是一具屍體了。

    他們或是沒了人頭,或沒了手腳,又或沒半個身子。總而言之,都是些殘得不能再殘的殘屍了。

    外翻的血肉脂肪,粘結著破出的肚腸黃白,散出一股如糞血腥,直嗆得聞者窒息。

    恐怖…

    放眼望去一片溶血屍林。

    不時林風吹擺,吹起陰風陣陣,偶爾吹落些掛在榕枝間的殘骸,爛肉…

    這,

    才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火在燒,

    越來越旺…

    二十餘量載滿貨物的馬車停靠一旁。

    拉車的馬,都顯得有些慌張、有些急躁。瞪著大眼,恐懼地看著不遠處,躺著的,數十具同伴屍體,和那些正舉屠刀的人兒…

    它們的蹄子,不耐地來回跺著地上肉末。鼻子急促地噴著白氣…

    奈何,

    結實的韁繩被牢牢綁在大榕樹上,任它們百般掙紮,也隻是徒勞…

    那些屠馬的人兒,不多。

    加上正在燒火和休息的,一共就十四人。其中十三人穿青邊白衣道袍,一人緊身黑衣勁裝。

    皆有傷,都不輕。

    甚至有幾位,已是殘人。

    水沸了,

    淡淡白霧升騰。

    一位被繃帶包紮了半張血臉,看不出真實麵容的人兒,強忍著拉扯傷口的疼痛,抖擻地揭開鍋蓋子,往裏頭隨意丟入幾塊切割好的馬臀肉。

    沙…”

    肉入沸水,白霧更濃三分。

    無需片刻,紅肉皺白,飄出絲絲騷味…

    南哥,有帶椒鹽麽?”

    坐在火堆旁邊,躺著另一位傷者,微微抬頭。

    他的臉上同樣沾滿汙血,但仍遮不住內裏嫩白嬌細的皮子。破碎的衣領露出一繩紅線,吊著半塊鑲金白玉,應該是位富家子弟…

    牛子,你能有吃的,就不錯了…李子,大花他們連味兒都聞不到了。”

    你還嫌淡…”

    話者,眼中有些陰鬱,語氣不忿,似乎是在指桑罵槐,另有所指。他艱難地翻過身子,做起來,舉著被包裹成球狀,隻剩兩根手指的手掌:

    人家都說了,隻為劫藥,不為傷人!”

    我們給就是了!大不了等過些日子城裏來藥了,我讓爹爹把全嶽陽的新藥都買下來,給院裏送去…”

    他怨恨地把目光瞟向不遠處,正在榕樹底下閉目打坐的黑衣男子,繼續不忿道:

    他倒好,一聲不吭說打就打!”

    那可是將近兩千人啊,半個院子的人啊!我們才多少?”

    說著,他舉起另外一隻完好的手掌,豎起四根手指頭,嘲諷道:

    嗬嗬,四十”

    牛子拾起地上的長勺,隨意地往身上抹了抹:

    南哥,別說了。贏了總是好事…”

    接著他把長勺放入鍋中,細細攪拌。

    嗬嗬,是啊,贏了。”

    好威風哦!四十打兩千,還給我們打贏了…”

    不忿話語緊接起,聲音更大了三分。

    是怨怒…

    嗬嗬,好威風哦!大師兄一劍當關斬千人,萬夫莫敵咯。”

    聲再大,是暴怒:“但我們呢?大花他們呢…四十位師兄弟,就死剩我們這點殘餘!”

    就為了那個剛來七星院不到半年的小子!這半月來,我們死了多少人?”

    他是誰啊?他算什麽東西?他連洗髓都沒到,連七星外門都沒入。憑什麽…”

    噌!”

    一聲出鞘起,一記寒光閃。一道人影從屠馬人群中掠來…

    ……”

    紅繩斷,鑲金白玉墜。

    漸起幾滴地上血泥…

    忿語息,

    一把銀劍架在話者的脖跟上。

    閉嘴”

    持劍者,二十出頭,體格精壯。道袍染血,胸纏繃帶,兩道新疤劃臉上。一看就知道是位粗人。

    ……”

    出語不忿的富家子弟,似乎不怎麽害怕。

    隻是狠狠地瞪著持劍粗漢,卻沒有再說話。

    林中寒風,吹走斷半紅繩

    屠馬的人兒,拿著分切好的馬肉,陸續走回。

    大家都很累了,好好歇著。明天還要趕路。”

    粗漢舉劍半響,見那位富家子弟不在忿語。便柔聲說道,同時緩緩收劍歸鞘,隨意就地坐下…

    富家子弟仍沒搭理他,而是不忿地側過身子去,背對粗漢。

    煮肉的鍋水,又沸了,肉香逐漸蓋過了騷味。

    長勺不再攪拌了…

    牛子翻開沾血的破爛包裹,利落地從中取出十四個大碗。

    分別裝上滿滿的肉湯,逐一給癱坐在火堆旁的人兒端去。

    大夥兒確實都很累了,從他們接碗時顫抖的手掌便能看得出來。

    剛剛那一場惡戰,他們打得,確實太辛苦了。

    四十對兩千,敵人裏三層外三層,整整包圍了方圓半裏。

    這一戰,他們的利劍被打鈍無數把,他們奪劍再戰。他們人兒受傷了,後者居上。受傷的人兒止血了,繼續輪換…

    就這樣,他們從城門打到城外,從城外再入榕林,最後打到了這裏。

    打了足足一日一夜,才退敵。

    任誰都要力竭。

    場間沉悶無語,唯嗆鼻腥風,和稀碎的喝湯、嚼肉輕響。

    不多會,

    肉湯分完了。

    牛子吃痛地用衣袖抹去,半邊外漏臉蛋上的汗跡。

    接著,他沒有就此坐下,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剩下的一碗肉湯。碎著小步,朝側邊那棵榕樹下走去…

    或許是肉湯裝得太滿,不時溢出的沸水,燙得他十指泛紅。

    也不由讓他加快了些許腳步…

    師兄,先吃點東西吧”

    牛子忍著疼痛,彎著腰,把肉湯緩緩遞給眼前的這位黑衣勁裝男子。

    男子是墨閑,

    他似乎並未受多少傷。隻是黑衣破碎了些許,臉上多了幾道細痕,古樸的重劍沾滿黑血,豎插身後。

    他微微睜眼,接過肉湯。看著牛子通紅的十指,隱隱慚愧:

    抱歉了。”

    牛子慌忙地把十指往道袍裏,擦了擦。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小事情了啦。”

    墨閑搖了搖頭:“我是說今天的事情。”

    額…”

    牛子胡亂抓了抓頂上垢發,想了半響,才會意墨閑指的是今天這場惡戰。

    牛子今年二十出頭,已入禦神多年,仍未破境,修行資質隻能算是下品。

    所以,他在七星院裏頭,主要負責的是後勤事務。往常一般武鬥的事情,是用不上他插手的。隻是這一次的事態實在過於緊急,原本七星的人手便是不足,十日前又葬送了千餘戰備弟子。因此才不得不把,從未參戰過的後勤弟子散出。

    而,今日的惡戰,也確實是讓牛子,嚇破了牛膽。

    他敦厚地說道:“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我相信你做的是對的。”

    墨閑罕見地泛起一絲玩味笑意:“為什麽?”

    牛子又想了想,才說道:

    我還在我娘肚子裏的時候,我爹就死了。在我剛生下來沒多久,幾位院長便把我接回院子養大。

    自那天起,院子便就是我家了。而這二十年來,我也早就把幾位院長和各位師兄弟,當作了我的親人。”

    現在,我們家裏人被欺負了,我們當然要為他們出手做些什麽的。”

    牛子的聲音不大,但在沉靜的林子裏頭,卻傳得很遠…

    這段話語,猶如寒冬暖火,漸漸融化了眾人心中的冰冷。

    墨閑有些欣慰,他一口喝光了大碗中的湯水,抓起馬肉,同時把碗遞回給六子:

    謝謝。”

    牛子憨笑著接過大碗。

    轉身離去…

    突然,

    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轉回身來。眼神中透出一縷堅韌的精光:

    師兄,李子他們的仇,我們以後能報嗎?”

    剛剛化去的冰霜,隨著一語記出,似乎又開始凝結。

    從牛子的眼神可以看出,這個問題對他而言非常重要。

    或許正如他所說的那樣,院子是家,院子裏的人就是家人。家人的血債,總有一天要去討回的…

    能”

    ……”

    夜,逐漸深去。

    火,加滿了一夜的柴薪。

    人,或坐著、或躺著,沉沉睡去。

    在榕林中,火光和月光映照不到的黑暗處。

    百十雙幽幽眼光,正遙望著,這片人間煉獄。

    大哥,我們現在過去嗎?”

    ……”

    客人睡了,便不要打攪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