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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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聲悠揚,燈光迷離,紅男綠女們摟摟抱抱著跳得正歡。台上,一位歌女忸怩作態地唱著《夜來香》。錢乾文和蘇雅心相擁著在人群中翩翩起舞。

    花海棠在一個服務生的引導下,走進舞廳,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眼睛在舞池裏尋覓了一會,端起杯子優雅地喝著飲料,望著錢乾文和蘇雅心撇嘴一笑。

    錢乾文和蘇雅心似乎看見了花海棠,馬上停止跳舞,手牽手地走了過來。

    錢乾文笑嘻嘻地說:“七姨太,你也來跳舞呀,怎麽不去跳一曲?”花海棠微微一笑:“我有事想找你談談,打電話到報館,肖琳說你們來這兒了,我就匆忙趕來了。”錢乾文一怔:“是為報館的事吧?”花海棠點點頭:“對!”

    錢乾文征詢說:“那……我們在這兒談,還是另外找個地方呢?”蘇雅心嗔怪說:“乾文,你也真是的,七姨太有事特地過來找你,你怎麽能在這亂哄哄的地方談呢!”錢乾文醒悟地說:“啊,對,對!那……離此不遠有個咖啡廳,我們就去那兒!”

    花海棠和錢乾文、蘇雅心一起到了咖啡廳,要了一隻清靜的包廂坐了,三人聚在一起一邊喝咖啡一邊交談,花海棠把石世祿讓石小川、錢乾武召集當年參與籌備辦報的人已經召開了籌備會,馬上就要召開董事會作出決定,撤換報館總理的事告訴了錢乾文。錢乾文雖有預感,但還是感到有些驚訝,不可置信地說:“……明天他們就要召開董事會,商量撤換我的事?”

    花海棠神色凝重地說:“對!他們已定下推舉小川為報館總理,你打算怎麽辦?”錢乾文憂慮地說:“這……不是把小川往風口浪尖上推嗎,這時候讓他獨當一麵,出任報館總理,等於坑害他!”花海棠一驚:“坑害他……這話怎麽說?”

    錢乾文苦苦一笑,坦誠相告說:“實不相瞞,如今報紙正處在非常時期,中央組織部調查科特務們視報紙為眼中釘,采取種種卑劣手段,肆意幹擾報紙的出版發行,發行量已大為減少,早已造成虧空,加上小川在杭州出事,我花了一筆巨款停調,現在報館資金緊缺,已是入不敷出……”

    花海棠嘲弄地笑笑:“這事我已多次勸過小川,但他就是不聽。既然他父親望子成龍,非要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我也沒有辦法。我隻想問問錢先生,你有什麽打算?”錢乾文搖搖頭:“說實話,我雖感到他們有點咄咄逼人,卻沒想到司令真的會撤換我,讓小川取而代之。所以,我至今還沒打算。”

    花海棠沉吟了一下說:“我想董事會一旦作出決議,一定會讓小川取代你,是走是留,你得提早作好思想準備。”錢乾文遲疑說:“思想準備我還是有的,若讓小川擔任報館總理,我是不可能留在報館的,隻是我實在難以割舍,有點放心不下。”蘇雅心提議說:“我看這事到底怎麽辦,你還是先和黃先生商量一下吧。”

    花海棠讚成說:“蘇太太說得對,你和黃先生商量一下再作決定。我的顧慮是,你和黃先生如若留在報館,這張報紙還可以維持,要是你們走了,這張報紙也就毀了!”錢乾文一愣,問道:“七姨太是希望我們留還是希望我們走呢?”

    花海棠苦笑說:“從感情上說,我希望你們留下來,幫幫小川,他雖不聽話,畢竟是我的兒子。但從整個事態的發展情況來看,你們還是走的好!”

    錢乾文一愕:“為什麽?”

    花海棠推心置腹地說:“因為……小川年輕,還不知道也不懂得該怎麽用人,你們留在報館,無疑會受到冷落和排擠,非但維護不了報紙,反而會遭人嫌厭,這是自討沒趣!再者,小川身邊圍著那麽一大幫昏聵平庸、行將就木的人,他們自己連個方向都辨別不清,怎麽能幫助小川辦好報紙呢?”

    錢乾文沉痛地說:“是啊,我十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這才是讓我痛心疾首的啊!”花海棠毅然說:“所以,依我看這份報紙與其說去盡力維護,倒不如讓它早日走向毀滅!”

    錢乾文和蘇雅心大吃一驚,麵麵相覷:“讓它毀掉?七姨太,你……是不是氣糊塗了?”花海棠愴然一笑:“不,我沒有氣糊塗,我是想對這張報紙我們已無力回天,想維護她是不可能的,還不如讓它毀掉。隻有被毀掉了,才能讓覬覦它的人死心,才能讓小川懂得珍惜,才能使他迷途知返,才能真正保住這張報紙!”

    錢乾文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七姨太,我懂你的意思了!”

    石世祿用皮鞋油把滿頭白發染成漆黑,以掩飾自己的龍鍾老態,擺出一副東山再起的架勢,抖擻精神召集當年參與辦報的元老和政府部門的一些權貴政要會議,其中也包括對錢乾文心懷不滿的錢乾武,聯合起來向錢乾文發難。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石世祿雖已老邁失勢,但餘威猶在,一旦站出來振臂一呼,還是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和擁護。於是乎,一個《晨報》報業股份公司悄悄籌備成立了,石世祿自任董事長,下設副董事長、秘書長若幹人,石小川則任為執行董事兼總理。一切就緒後,石世祿立即采取逼宮行動,讓石小川、錢乾武等人聯合有關人員,咄咄逼人地向錢乾文施加壓力。

    花海棠雖覺得收回報紙,撤換總理此舉欠妥,也知道讓石小川擔任報館總理是沐猴而冠,料定這事到頭來必定一敗塗地,卻不能公然反對與石世祿對著幹,隻是對石小川進行了旁敲側擊地提醒和規勸,也悄悄向錢乾文提出了以退為進的策略。而錢乾文對石氏父子奪權之舉顯然猝不及防,加上國民黨中組部調查科梁思銘對《晨報》大肆圍剿,步步緊逼,使他防不勝防,進退失據。在內外交困的形勢下,錢乾文顯得有點勢孤力單,力不從心,迫使他隻得作出讓步。

    報館總理室裏,錢乾文坐在寫字台前在與黃炎成商議。

    黃炎成思索著道:“……我覺得七姨太的話不無道理,現在的形勢下,我們隻能以退為進,離開報館,完全放棄報紙,才能掌握主動權。”

    你的意思是等石小川無法維持時,我們再來收拾殘局?”

    對!他們既然定下要撤換你,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我們別無選擇!”

    那好,我的辭呈已經寫好了,石小川一到,我立即和他交接,你呢?”

    這是我的辭職報告,你一並交給他吧。”

    錢乾文接過黃炎成的辭職報告,點點頭說:“好吧,我辭職之後可能和雅心一起去杭州度假,你也帶著夫人來吧!忙了這麽多年,我們終於能鬆口氣了,大家一起遊山玩水,陶冶一下心情也好。”黃炎成笑笑說:“不了,我還有事去趟北平,下午的火車走,回來後我們再聚吧!”錢乾文含笑說:“那行,你去吧!”

    好,你多保重!”黃炎成站起身,告辭一聲出門而去。

    黃炎成走後,錢乾文點起雪茄吸著,從抽屜裏拿出一疊文件資料放在桌子上,邊看邊整理,門外驀然傳來一片喧嘩之聲。錢乾文抬眼望去,隻見石小川和錢乾武帶著一幫老人神氣活現地走進門來。

    錢乾文含笑相迎:“喲,小川來了!諸位,歡迎,歡迎!”石小川笑嘻嘻地說:“錢先生,我父親剛剛開了董事會,一致決定……”錢乾文擺擺手,笑道:“小川,我都知道了,這是我的辭呈,請董事會批準。我已把文件資料和有關事宜整理了一下,待會兒由肖琳負責向你移交!”石小川意外地一驚:“錢先生,這……”

    錢乾文笑嗬嗬地說:“小川,不用說了,好好幹吧!這兩天你有什麽事可以打電話和我聯係,過兩天我要出門度假,隻怕你聯係不上我了。”石小川傻愣愣地說:“好吧,你多保重!”

    乾文告辭,諸位再見,後會有期!”錢乾文提起公文包,含笑向一屋的老人們拱拱手,走出總理室,

    錢乾文接受花海棠和黃炎成以退為進的主張,辭去總理職務,將《晨報》拱手相讓,悄然退出報界,從從容容地離去,瀟瀟灑灑地出門度假了。但錢乾文貌似輕鬆瀟灑,其實都是假像,是有意做給別人看的。當初創辦《晨報》雖說用的是石世祿名義,實際上卻是在他的極力主張下一手創辦起來的。十幾年的慘淡經營,他怎麽甘心一朝失去?如今石世祿要收回報紙,交給兒子經管,他沒有理由與之抗爭,因為石世祿是他的主人,他是石世祿一手栽培起來的,石世祿對他們兄弟恩重如山,他不能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麵對眼前發生的這場紛繁混亂的鬧劇,花海棠雖不動聲色,表麵上看去似乎漠不關心,而實際上她卻時刻關注著石公館和報館的動向。眼看著石小川步入泥沼,將要陷入困境,她的心裏比誰都著急。

    ……他們已開完會了嗎,來了多少人?”花海棠人在書房,心裏惦念著報館的事,放書本,注視著桃紅、柳綠幽幽地問道。桃紅答道:“來了十多個人,司令和他們開了會,現在少爺他們去報館了。”

    花海棠問:“司令呢?”桃紅說:“司令回房休息了,荷香和梅瑩在那邊照看他!”花海棠問道:“他們開會說了什麽事,要幹什麽,你們知道嗎?”柳綠說:“開會時我在一直在邊上侍候,也沒聽他們說別的什麽事,隻是把錢先生撤換了,讓少爺當報館總理……”花海棠又問:“少爺他有什麽反應?”

    柳綠說:“少爺和司令一樣,顯得很興奮,很激動……”花海棠嗤之以鼻地冷笑說:“哼,要走馬上任了,他當然興奮,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吧?”柳綠說:“七姨太,少爺當了報館總理,有出息了,你難道不高興嗎?”花海棠幽幽地歎息道:“他們這是沐猴而冠,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事情來呢,我心裏隻有擔憂,怎麽高興的起來啊!”

    錢乾文走了,《晨報》是他的了,連錢乾文的雪茄他也接管了,石小川好不得意。這會兒,他神氣活現地叼著雪茄煙坐倒在寫字台前,把一雙腳高高地擱在寫字台上,一副趾高氣揚的舒適愜意之色。

    肖琳和另一名中年女子站在寫字台前在向他報告報館運營和財務狀況。

    中年女子說:“石先生,這是我們的財務狀況,請你過目。”石小川接過翻了翻:“這個你不用給我看,我也看不懂,你隻要跟我說清楚,我們報館還有多少錢就行了。”中年女子怯怯地說:“石先生,我們報館早已沒有錢了。”

    什麽,沒錢了?”石小川一骨碌從椅子上跳起來,不敢置信地望著攤在眼前的賬本:“這……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可能呢!”中年女子囁嚅地說:“石先生,我們報館自從中央調查科對我們展開調查後,從各方麵對我們進行幹擾和封堵,我們的發行量受到很大影響……”

    肖琳補充說:“由於發行量減少,我們的成本提高,利潤降低,收入也隨之減少,錢先生和黃先生多方奔走,極力疏通和維護發行渠道,勉強保持了收支平衡,才沒有造成虧空。近來調查科加緊了封堵,用卑鄙的手段阻擾破壞我們的發行工作,致使一些發往外地的報紙不能按時到達,許多郵包還在半途遺失,這讓我們蒙受了不小的損失。”中年女子說:“對,本來我們的收支基本可以持平,但前不久錢先生急於用錢,從報館的賬上一共提走了六千多元大洋,這樣我們的財務就產生了虧空……”

    什麽……錢先生把錢提走了,他事後為什麽沒有填補進去?”

    錢先生說這筆錢用掉了,沒法補上……”

    用掉了?這……是亂用公款,他私人用錢,怎麽能算在報館的賬上呢?”

    肖琳低眉順眼地說:“石先生,這事我聽錢先生說過,這筆錢是錢先生拿到杭州去作停調費用的。當時,你在杭州出了事,錢先生急於救你……”石小川一驚:“啊,這……好,好,行了,行了,你們先出去,有事我再問你們!”

    肖琳和中年女子對視一眼,收拾桌上的賬本和文件資料,慌忙退出總理室。石小川愣愣半晌,苦惱地揪揪頭發,失神發呆。

    石小川,石小川!”忽然,葉萍的聲音傳來,石小川抬頭一看,隻見葉萍氣呼呼地闖了進來。

    石小川一驚:“葉萍,你有事?”葉萍冷若冰霜地拿份辭呈擺在桌上:“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嗎?你什麽時候當上報館總理,我什麽時候遞交辭呈,離開報館!”石小川哭喪著臉:“這……葉萍,我還沒緩過氣來呢!你的事是不是再緩一緩……”葉萍決絕地說:“不行,我要你立刻批準,我馬上走人!”

    葉萍在石小川上任的當天就遞交了辭呈,大吵大鬧一場,迫使石小川在辭呈上簽了字,氣衝衝地離開了報館。報紙嚴重虧空,報館資金聵缺,葉萍憤而辭職離去,猶如一聲聲悶雷在石小川頭上訇然炸響,他很快暈頭轉向,無所適從,沮喪泄氣了。所幸的是黃曼莉是個重諾言的女人,說過石小川當上報館總理那天要成為他的女人的話,果然毫不含糊,沒有食言。

    葉萍拿著石小川簽了字的辭呈,怒氣衝衝地走出總理辦公室不到十分鍾,黃曼莉賀喜的電話就打進來了,情意綿綿,聲音膩膩嗲嗲地約他去了一家酒店,一進房間,就極盡溫柔地任石小川所為,還主動寬衣解帶,向他獻上了雪白潔潤的身軀。

    石小川任何時候都表現得像個色中餓鬼,對眼前到口的美餐不管有毒無毒,也不論是否發黴變質,張嘴就吃,決不輕易放過,猴急得往往心急火燎地認蹬上馬,快馬加鞭地一番胡亂馳騁後,很快就滾落下來。

    **過後,黃曼莉雖不滿足,但也盡興,這會兒仍慵懶地躺在床上,美眸微闔,享受著男歡女愛給她帶來的快樂,石小川則光著身子以手支頤,情意綿綿地凝視著她。

    黃曼莉“卟哧”一笑,嬌嗔道:“我臉上又沒花,你看什麽看!”石小川嬉皮笑臉地說:“我在想你們女人真夠勢利的,我沒當上報館總理時,無論怎麽追你,你都一口拒絕,如今我剛一當上總理,你就乖乖地和我上床了。”

    黃曼莉嗔道:“什麽呀,我是信守諾言,我答應過你的,說話不能不算數!怎麽,你不喜歡呀?”石小川陪笑說:“不,不,喜歡,太喜歡了!你真是個天生尤物,把我迷得魂也丟了,魄也散了,以後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過日子了……”黃曼莉坐起套上衣服:“好了,別給我灌甜言蜜語了。我們該去見特派員了,我們的事可不能讓他知道。”

    怎麽,你擔心他會爭風吃醋嗎?”

    他是我的上司,爭什麽風吃什麽醋呀?”

    難道他沒對你動過心?”

    他動過心又怎麽樣?我喜歡的男人,得先讓我動心才行啊!”

    從酒店出來,石小川隨黃曼莉去了調查科辦事處,梁思銘設宴熱熱鬧鬧地為石小川慶祝了一番後,立即唆使石小川將報紙改頭換麵。石小川這時已掉落黃曼莉精心布設的溫柔陷阱裏,加上他急於擺脫困境,找到出路,對梁思銘和黃曼莉的話如奉綸音,言聽計從。於是,《晨報》這麽一份在國內具有影響,深受民眾歡迎和喜愛的進步報紙,很快發生蛻變,淪為登載街頭花邊新聞的庸俗小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