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煢煢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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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向晚,秋意漸濃。

    赤水城四方山的小路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黃葉。三兩聲蟲鳴,一小陣風吟,山上沒有往來人,隻有一名手捧書卷的少年郎。

    星邪看書看得很認真,比起剛剛離開村子時,這卷微微發黃的老書已經被翻過大半。

    既然是卷老書,記載的當然是些過去的事情。諸如古代先賢大能的治世處事之道,亦有很多評說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典籍故事。這些思想論調用詞晦澀難懂,足夠帝都太學院那些老學究們研討許久,尋常人等更是如看天書,也不知星邪為何讀的極為入神。

    博覽群書,向來是星邪最大的特長,想來也是星邪最大的短板。

    忽然,星邪的頭頂傳來一陣簌簌聲,一道黑影自上而下,劃過星邪的視線。

    緊接著,星邪覺得手上一沉,那卷厚實的書上,就多了一個通體雪白的小毛球。

    星邪看著眼前那個巴掌大小的毛球,有些詫異,已經踏入明道中境的他對於周圍的感知是極其敏銳的,像這樣從樹上掉下來的小家夥,他應該早就發覺了才對。

    這個雪白的毛球在書上滾了一圈,然後舒展開了軀體,兩隻長長的耳朵彈了起來,是一隻小小的白兔。白兔眨巴著圓溜溜的眼睛,也抬頭看著星邪,竟有種打量的感覺。

    這隻白兔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息,它讓星邪想起了他見過的另一隻兔子,那位此時還在院子裏折磨螞蟻的師叔大人。

    “怎麽會從樹上掉下來的?”星邪低聲自語著,同時伸手,輕輕撫過白兔的柔軟溫暖的後背。

    白兔竟似聽懂了星邪的話,烏黑的大眼睛泛起了一層水光,它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一樣,慢慢挪動身體,把小腦袋埋入星邪懷中,磨蹭起來。

    這一下,反倒是星邪不知該如何是好。

    “帶你去見師叔吧,它也是兔子,應該知道怎麽幫你。”星邪抓了抓後腦勺,低頭看著已經鑽入他懷裏的白兔,有些無奈的把書係在了腰間,心裏想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把這卷書給讀完。

    臨近中秋,又是山林之中,山風帶著蕭索的涼意,讓星邪懷中的小家夥時不時打一兩個激靈。星邪心生憐憫,把身上的衣服係緊,不讓冷風灌進太多。

    一路沉默,一人一獸,踏著落葉,行走在山腰。

    路未過半,山間的風越發的大了,地麵枯黃的樹葉被刮的翻飛而起,卷起無數沙塵,迷得人睜不開眼。星邪護住懷中的白兔,微微調整呼吸,一層柔和的白色光暈從他身上升起,光芒溫暖堅固,讓星邪在風中穩住了身形。

    於是他再邁步。

    似是星邪的舉動激怒了這大風,當他剛剛踏前一步,整片天地的能量便變得狂暴混亂,烈風裹挾著層層能量潮汐奔湧而來,瞬間就將他體表的那層光芒拍擊得粉碎。

    這不是山間的風

    這風潮濕腥鹹,自萬裏之外來。

    這風,是海上的風。

    星邪有些明白了,山間異象忽生,自己大概是被哪位修行者困在了這裏,以那位修行者的手段來看,實力遠在星邪之上。既然不能動,那索性就不動。星邪伸出雙手,為懷裏的白兔遮住風沙,目光平靜的看著前方。

    “少年人,膽色不錯,很冷靜,也很聰明。”

    風停了,天地間狂暴的能量也慢慢趨於平穩,林間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名頭戴鬥笠的瘦高男人,男人看不清楚相貌,嘴角帶著莫名意味的笑容。

    星邪的長發被先前的大風吹得雜亂不堪,他的衣服上沾滿了枯枝敗葉和厚厚的灰塵,此時的他看起來很狼狽,像是風餐露宿了數月的浪人,但他的眼神,卻幹淨溫潤的沒有一絲雜質。

    星邪對著男人行禮,說道:“您既然讓我停下來,想必是有事情要告訴我了。”

    “你真的很聰明。”男人點頭,然後伸手,指向星邪的懷中,“那隻兔子,我追蹤了很長時間,把它交給我。”

    星邪看了眼懷中的白兔,白兔明顯也聽懂了男人的話,它把身子團成一團,探出兩支毛茸茸的前足,緊緊抓住了星邪的衣服,圓溜溜的大眼睛裏全是驚恐。

    星邪歎口氣,問道:“它是您的寵物?”

    “不是,它是我的獵物。”

    “那我可以用東西換下它麽?您看,它也很害怕的樣子。”

    “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站在這裏耐著性子和你講了那麽多,而不是直接把它搶走,已經是對你極大的恩惠了。”

    “謝謝您的恩惠,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想再嚐試著說服您。”

    “少年人,你太自以為是了,我數三聲,把它給我,否則我就取了你的性命,再將它帶走。”男人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負手而立,冷冷的注視著星邪。星邪感受到來自男人身上的那種沛然莫禦的壓迫感,臉色有些發白,呼吸也開始不太順暢,就連體內的能量流動,也都凝滯下來,並一點一點的被擠出體外。這是何等境界的修行者,隻是眼神,就快讓星邪窒息過去。

    “三。”

    “二。”

    “一。”

    男人的聲音不大,但每一次都像是催命的喪鍾,敲擊在星邪的心髒上,星邪的身體在這巨大的壓力下搖擺不定,但他的手,依然很平穩的護著懷裏的白兔。

    星邪用他的行動,表明了他的態度。或許這是以卵擊石,但仍需一試。

    “雖然為了避免引起日暮帝國不必要的注意,我把自己的實力約束在尚賢下境,但你一個明道中境的小子,有如此毅力卻也值得誇讚。不過可惜,也隻能到此為止了,”男人邁步,一步一步朝著星邪走來,步伐平穩,不緩不急。星邪想要移動,卻發現自己在男人的目光下根本動彈不得。

    這不是男人施展了什麽能力,這是境界相差太大,力量本質上的碾壓。

    男人來到了星邪的麵前,抬手,看似隨意的向著星邪揮下,而星邪的目光,由平靜轉為了堅定。

    星邪屏氣凝神,抽取體內剩餘不多的能量,在那一瞬,他的身體迸發出璀璨耀眼的光芒。白芒熾熱的溫度點燃了空氣,在星邪的體表形成一層藍色的氣焰。他把自己化為火爐,要去硬扛男人的一擊。

    “螢火之光。”男人冷哼一聲,揮下的手速度不減,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了玻璃上,星邪身上的白光分崩離析,整個人倒飛而出,在地上擦出一條數十丈的痕跡,帶起一陣煙塵。

    隻是剛剛落地,男人便已來到了星邪身前,他伸出一隻手鎖住星邪咽喉,將他拎起。

    “畢竟是凡間的血脈,雖有些天賦,殺了也就殺了罷。”男人手上加力,星邪在這巨力之下意識開始了模糊,眼前已是漆黑一片。他依稀感受到懷中那絲溫暖,下意識的又將白兔抱緊了一些。

    也許是因為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星邪想到自己竟然因為一隻兔子而送掉了性命,也覺得不解和奇怪,有些想笑。

    大概是因為這兔子,太像人了吧。

    抱歉,我已經盡力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星邪已經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感受不到窒息的折磨,他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像是一片羽毛,正向著天上飛去。

    然而,有一股厚重溫暖的力量,拉住了他,將他拖回地麵。

    胸腔的劇痛,口鼻中的腥甜,還有帶著泥土氣味的空氣,一瞬間全部都回來了,星邪恢複了意識,他艱難的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地上,瘦高的男人離他很遠,正一臉警惕的看著他的身旁。

    於是星邪也看向他的身旁,那是一對穿著麻繩編成的草鞋的腳,腳上沾著些細嫩的小草,鞋底還粘著幾朵金黃的小花。花是金蓮花,隻開在草原,所以這腳自草原來。腳背上凸起幾條青筋,皮膚微微有些褶皺,所以這是一位老人的腳。

    星邪很開心,他想笑,但胸腹間的劇痛讓他咳嗽起來,吐出幾口血沫,他極為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不顧滿身的傷痕,對著老人一絲不苟的行禮道:“老師,您來了。”

    須發皆白的老人身形高大,比那瘦高男人還要高出不少,老人看著星邪,黑亮的眼睛像是不可測的夜空,演繹著星辰變幻,時空泯滅。

    “為了隻兔子,搞成這幅模樣,這種事全天下也就你這個書呆子做的出來吧。”老人皺了皺眉頭,抬手撫下星邪肩頭的幾片枯葉,有些不喜,很是心疼。然後他望向遠處的男人,緩緩道:“不愧是海洋瀧族的血脈,年紀輕輕就尚賢上境,雖有些天賦,殺了也就殺了罷。”